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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叔叔

多年前,我写过一篇关于毛姆的小文章,取名《我的叔叔毛姆》。接下来几年,时不时会有朋友笑我,哎呀,还真有人把你当毛姆侄女!我自己呢,也在网上看到过,上了当的人明白过来骂我攀龙附凤。

真要攀龙附凤,用得着舍近求远?不过,几年下来,因为朋友和我说到毛姆,总加一句“你叔叔”,搞得我上课说到毛姆,也自然而然说“毛姆叔叔”。所以,孙戈译完《总结》,让我帮我叔叔说几句,我居然有点责无旁贷的意思。这个,属于走火入魔吗?

 1938年,毛姆写完《总结》的时候,离他本人后被上帝总结走还有近三十年。不过,他无数的作品已经写出,无数的地方已经走过,无数的人事已经经历,他一辈子干过的事情,我们十辈子也干不了。他愿意坐下来,和我们谈谈人生、谈谈写作、谈谈小说、谈谈戏剧、谈谈真美善,我们还能不洗了耳朵听!现在,毛姆六十四岁,我四十九岁,叫他一声“毛姆叔叔”,不能更恰当。天气不坏,他心情不错,毛姆叔叔穿着睡衣,要把他这辈子读过的作家作品都点评一番。瓦尔特·佩特,在他那精巧、优美的句子后面,我能体会到一种疲惫、苍白的人性;斯威夫特,完美!然而,完美有一个严重的缺陷,就是很容易乏味;《道连·格雷的画像》,书页间的奇妙字眼曾经让我沉醉,让我带着纸笔去大英博物馆,记下奇珍异宝的名字,但我很幸运,没找到什么机会用这些材料,它们还躺在那本旧笔记本中,为想写废话的人预备着;《圣经》,至于《圣经》……

毛姆叔叔是那么傲娇,亨利·詹姆斯、司汤达都不在他眼里;甚至契诃夫,甚至简·奥斯汀,甚至福楼拜。我刚想为自己爱的奥斯汀和福楼拜分辩两句,他却自嘲说:我二十几岁的时候批评家说我野蛮,三十几岁的时候他们说我轻浮,四十几岁的时候他们说我愤世嫉俗,五十几岁的时候他们说我能干,现在我六十几岁了,他们说我浅薄。

话都让他自己说了去,听他一路臧否人物,那种目空一切的表情的确让人觉得批评家说得没错——他野蛮、轻浮、愤世嫉俗、能干、浅薄。不过,毛姆叔叔拉紧衣衫,罕见地郑重说道:我尽力整理自己关于各种主题的想法,并不要求谁来赞同我的意见。

不仅不要求别人的赞同,毛姆傲慢又冷静:我不在乎读者,我也决不会感激观众,尤其我对剧院观众越来越没耐心,虽然我全部的名望和财富都来自观众的欢呼。接着,他背过身去,更加决绝:我厌倦了,我不仅厌倦了人,也厌倦了长期盘踞在心中的思想,厌倦了和自己生活的人,以及自己所过的生活。

“厌倦”,对我们常人来说,基本也就完蛋了,但是对毛姆而言,厌倦不过是激情的另一次振翅。因为厌倦,他加入英国情报处,到俄罗斯当起了特工;因为厌倦,他跑到南海、跑到中国,重新发现生活的熊熊烈火。所以,他断言,一个好的作家,必须比读者先感到厌倦。

天地良心,我真想把这句话裱起来,送给中国所有的电视剧编剧:你必须比观众先感到厌倦。大把大把的台词炮制者,让毛姆告诉你:戏剧家也是哲学家或许不错,不过事实上这和他们也是国王的可能性一样小。因此,写作者的座右铭必须是:能删则删,删了再删,直抵观众注意力的顶点。

所以,毛姆很喜欢讲这么个故事:一位年轻的东方国王,急于得到全世界的智慧,所以派人把四方智慧集合成书,三十年后,使者们带着五千册书返回。淹没在大量国事中的国王随即让他们回去压缩这五千册,十五年后,他们又回来了,这次是五百册,但还是太多。十年后,他们带回五十本,但国王老了,要求他们弄成一本就好。后一次他们来时,国王快死了,哪怕读一本书的时间也没有了。

这个故事来自阿纳托尔·法朗士的《文学生活》。毛姆叔叔说,他所寻求的就是这样的书,一本可以一次性回答所有困惑的书。而对于读者来说,《总结》,作为毛姆野心的至高表达,就是这么一本书。

 

毛尖

2020年11月26日

 

看《总结》的一种角度

《总结》(The Summing Up)成书于1938年,毛姆时年64岁。此前,他写作这本书断断续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终在他计划的印度之行前完成。

“偶尔瞥一眼《泰晤士报》的讣告栏,就会意识到六十多岁已经是很不健康的年纪了”,所以,使“一生的工作有个圆满的结尾”驱动了毛姆写完这本终取名“总结”的书。只是毛姆大概没预见到自己此时才刚过完人生的三分之二。这时去做“人生总结”似乎早了些。但如果不从时间上考虑,而是从总体上来看毛姆丰富的著述:以《总结》为界,此前的1932年,《谢佩》(Sheppey)结稿,毛姆就此封笔共创作了二十九部的戏剧;三部游记中的后一部《客厅里的绅士》(The Gentleman in the Parlour)也已在1930年出版。而1938年之后,毛姆计著有长篇小说六部(共二十部),短篇小说集两部(共九部),以及随笔七部(共九部)。可以说,毛姆在此时已经完成了一生中几乎全数的重要作品。要在这时总结一下,倒也合理。

通过《总结》,毛姆“尝试理清自己关于生命历程中特别感兴趣的事物的想法”,但毛姆说自己的这本书“既非自传,亦非回忆录”,也“无意赤裸裸地袒露心迹”,所以书中并没有私密性的内容。概括言之,职业生涯和智识教育是全书的两大主题,穿插作者个人化的哲学思考。

职业生涯自然是写作,因为毛姆的一生也就是写作的一生。写作之于他“像呼吸,是一种本能”。《总结》中,毛姆罗列了他关于写作的诸多观点。比如:

写作目标。“清晰、简洁和悦耳”是自己的写作目标,而写作戏剧的秘诀是“紧扣要点,能删则删”,为此他决心“摒弃浮华辞藻,用尽量直白、不矫饰的方式写作”。

职业作家。精巧的艺术和杰作都需要艰苦努力(毛姆自己便是这样做的)。作家需要灵感,但“只有在自己的作品中寻求满足才是保险的”。精神上的自由是作家得到的奖赏。作家应当被供养。成功会困扰职业作家,甚至毁灭作家。

创作论。戏剧有现实性,影响观众的是基本普通的观念。戏剧要感受而非评判。依赖于一个时代的风俗而不是深层次人类需求的次要艺术只会短暂存在。事实要服从人物的逻辑。写作技巧不如主题重要。

除写作的观点之外,毛姆还对众多知名作家发表了个人评价,比如,他认为易卜生“是过去百年来所见的伟大的戏剧家”,但其“创造力贫乏”;萧伯纳“是位极有技巧的戏剧家”,但他“对今日之英国舞台的影响一直是有破坏性的”,因为他的观念表达没能跟上时代;斯威夫特虽然“明晰、简洁明了、自然流畅、毫不做作”,但“无法激发人的感情,也不能刺激人的想象”;而德莱塞身上的“抒情的特质,在他温柔地迸发着火花的散文里唱响”。

写作之外,毛姆还在书中概述了自己的哲学和宗教观念,对生命的价值和宇宙的意义进行探寻,结论是“生命并无理由,生命亦无意义”。毛姆从少年时代就被宗教吸引,后来更是觉得“形而上学从不让你失望。你永远也抵达不了它的尽头。它和人的灵魂一样多姿多彩。它伟大,因为它所探讨的完全是知识的总和”。但毛姆对哲学家也并不满意,因为并非所有哲学家都是好的作家,其结果就是哲学家彼此也无法互相理解。毛姆用对真、美、善的探讨结束全书,并给出结论:“每个人的行为都应该符合其天性和职分。”

以上两部分内容占据了《总结》的大部分篇幅。此外,虽然毛姆无意袒露心迹,但书中还是免不了自我剖析。比如,他说自己“有敏感的良心”“曾在这一生中做了某些无法全然忘记的事”;尽管“多次身陷爱河,却从未体验过作为回报而被爱的幸福”,等等。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无法绕开,那就是关于毛姆的文学地位。如前所述,写作《总结》时,毛姆已经完成了几乎自己全数的重要著作,他的以《人性的枷锁》(Of Human Bondage)、《月亮与六便士》(The Moon and Sixpence)和《刀锋》(The Razor’s Edge)为代表的小说在世界各地深受好评,作品也被译成几乎所有的已知文字,戏剧和小说以及各种改编为他带来了巨大的名望和财富,说他是他那个时代世界上著名的作家并不为过。

但关于他的文学地位,始终存在着极为不同的看法。分野主要在英国国内和国外。在包括法国在内的其他国家,毛姆受到广泛的尊重,比如1935年因其文学贡献颁给他的法国荣誉军团勋章。但在英国国内,毛姆却受到了知识阶层的故意漠视,不仅被有影响力的文学调查忽略,主要的文学史和文学批评也几乎不提他的名字。以其受欢迎的程度,《牛津引语词典》(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Quotations)直到1953年版才将其收录。这样的漠视源于正统知识阶层认为毛姆的故事不够深刻,始终缺乏创造力、想象力和天赋,所以他只能吸引具有中等文化素养的人。除了对于其资质的争议,毛姆的成功以及伴随而来的财富,当然还有他奢华的生活方式,也都是让高冷的小众知识分子反感的原因。在《总结》一书中,毛姆也就自己的文学地位发表了看法。总而言之,他“对自己的文学地位没有幻想”。他也曾多次说过自己处于二流作家的前列。

不过正统之外的知识分子都认可他是伟大的职业作家。乔治·奥威尔就认为“毛姆是对我影响的现代作家”,雷蒙德·钱德勒说“他的情节冷静、致命,对时机的把握完美无缺”,伊夫林·沃称赞说“我不知道还有哪个活着的作家能如此自如地驾驭作品”,格林也表达了对毛姆作品的赞赏。这些都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毛姆的成就。

《总结》在出版之后,公众对其看法不一,但多数人的兴趣集中在其职业生涯的回顾上,特别是关于写作的部分,不仅切中肯綮,也因为结合了个体的经验而显得真诚,这一部分不仅对广大公众而言可读性很强,对专业作家也很有启发和参考意义;但其宗教思考,尤其是关于真美善、上帝及永生的探讨,则没能引发广泛的兴趣。

阅读《总结》,泛泛而读,从总体上了解作家的人生历程、写作观、哲学观,可以约略获得一个毛姆的全貌。但如果配合毛姆的个人经历来看,可能会获得不同的阅读体验。

比如毛姆在书中提到自己一生中的两次英文课,其中一次是由一位“睿智而迷人的大学教师”上的,而这位大学教师就是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的乔治·赖兰兹。乔治是布卢姆斯伯里的常客,也是公认的重要的莎士比亚学者,比毛姆小很多;但因为他“完美无瑕”的品位,毛姆请他帮自己校稿。而《总结》一书完成后,毛姆将校样寄给两个人校对,一位是给温斯顿·丘吉尔校稿的艾迪·马什,另一位就是乔治·赖兰兹。

毛姆的创作生涯中,旅行见闻和朋友讲述是其素材的重要来源。毛姆从不会为写作素材发愁。但毛姆对写作素材的处理,曾为他引起过巨大的争议。争议的源起,就在于素材人物谴责毛姆辜负好意,搜罗别人的家丑写成书。

比如毛姆收录于《木麻黄树》(The Casaurina Tree)中的短篇小说《信》,就是基于在吉隆坡时友人讲述的一起谋杀案。这部短片不仅被改编成戏剧上演,更被搬上了大屏幕。而在马来亚地区,这部戏激起了强烈的愤慨,一是因为毛姆的短篇几乎就是对作为素材的那桩丑闻的搬演,更重要的是毛姆的讲述方式,他把冷嘲热讽的重点放在欧洲人在马来亚生活中糟糕且不具代表性的侧面,所以毛姆被指“毁掉了那些在东方好心招待过他并向他袒露过坎坷人生中伤心秘密的主人们的生活”。

又比如毛姆的另一受到欢迎的名篇《寻欢作乐》(Cakes and Ale),被认为是对其好友休·沃尔波尔的背信弃义,书中的主人公基尔——一个虚荣、自私的人物——对休进行了高度模仿,虽然毛姆对此加以否认,但从周围人的议论以及看笑话的公众身上,谁都知道这种否认是无力也无用的。福斯特很欣赏毛姆书中展现出的刁钻,而休自己觉得这本书毁了他;在那之前,休已经担任了英国书籍协会的主席,自封“文学界的总督”。但因为休自己的原因,大家普遍认为休被描写为虚伪、受大众欢迎但是厚颜无耻的通俗小说家是公正和准确的。不过在休去世以后,毛姆自己也承认“我写《寻欢作乐》的时候当然想到他了”。

针对此,毛姆在《总结》中说,“我曾因从现实中的人来提取自己的人物而受到责难”,但这种手法不是模仿,而是创造。毛姆进一步说:“有时作家会选取某个非常普通的人,并根据他创造一个高贵、克己和勇敢的人。他在此人身上发现了某种意义,这种意义是和此人一起生活的人们所忽略的。然后,原型就非常奇怪地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只有在你表现的是个有瑕疵或是有荒唐小缺点的人物时,他才会马上被别人认出来。

由此,我被动地得出结论:我们是通过缺点而不是优点来了解我们的朋友的。”因此他的素材人物不能说“这说的就是我”。他所能说的是:“我为这个人物的塑造提供了灵感。”

毛姆热爱旅行,并借着旅行获得写作的素材。在众多目的地中,也包括中国。《总结》中,毛姆只是提到了这次旅行,所述不多。但毛姆很喜欢中国,还曾表示这个国家可以“给你一切”。旅行中他访问了香港、上海、北京、成都和奉天(沈阳),旅行很麻烦,也很缓慢,但他看了很多,听了很多,还和辜鸿铭有过交谈。基于这次中国之行,毛姆创作了戏剧《苏伊士之东》(East of Suez),小说《面纱》(The Painted Veil)和游记《在中国屏风上》(On a Chinese Screen);而辜鸿铭被他搬进了《苏伊士之东》,移用在一个名为李泰成的人物身上。

由此可见,阅读《总结》,采取不同的阅读角度,就会获得不同的阅读体验;你对毛姆了解越多,看《总结》得到的体会也就越深。因着个人的阅读偏好,读者可以进入不同的毛姆世界,而这也是《总结》的迷人之处。

说到《总结》,不能不提一下毛姆的另一部回忆性质的作品《回顾》(Looking Back)。《回顾》发表于1962年,篇幅很短,从未成书,只是在报刊上连载。从内容上看,除了回忆,毛姆还叙写了和前妻西里尔的婚姻生活。那段婚姻当然是不理想的,但在《回顾》中,毛姆尖刻地将西里尔刻画成一个无赖的形象,因为西里尔,自己“饱经痛苦”。《回顾》发表后,公众和朋友都对毛姆发出了激烈的批评,认为《回顾》是可耻的,卑劣的,肮脏的,令人难堪的;毛姆也因此被排斥。回到法国南部后,毛姆再没回到过英国,直到去世。今天的读者阅读《回顾》,也需要慧眼甄别。

《总结》初由海涅曼出版社(Heinemann)出版。本书初译参照的是Vintage Classics 2001年版,现依据Pan Books与海涅曼合作出版的1976年版做了修订。

 

孙戈

2020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