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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古传人

“我现在要去新闻社盗一份机密档案,新闻社是涉密单位,武警官兵驻守此地。那份机密档案,存放在社里117.3米的大楼内,武警日夜轮流值勤,盗窃成功的概率几乎为零。”

北京城区西南部,星期二上午九点十一分,二十八层的新闻社大楼对面,国槐树下,沥青铺设的道路延伸,刘亦然靠着自行车后座,手握一支英雄牌钢笔,垫着老舍的著作《骆驼祥子》,在印有“新闻社国内部”字样的信纸上,写下了这三行字。

想了想,刘亦然接着写道:“我要盗窃机密档案,按照1992年的相关法律规定,非法盗取属于国家绝密、机密的文件、资料或者其他物品,至少判处有期徒刑十六年。乐观的情况下,走出监狱,也是2008年了。那时,我已经四十岁了。”

刘亦然的眼睛潮湿了,他从来也没有想到,有一天竟然会去自己单位盗窃国家机密档案。他再次抬起头来,看着宽阔马路对面的高楼。

新闻社的大厦,北京二环路以内的建筑,如同一支巨笔,向世人展示着它的威严。不久之后,门前的武警战士,出入来往的同事,每个人都会看到他的双手被手铐紧紧锁住。那狼狈的模样,让看到的人会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高才生,来到新闻社仅仅一年,便以出色的报道获得两次新闻奖的人。

刘亦然努力抑制想要流泪的冲动,他拿起笔,接着在信纸上写道:“我要做什么?我要等待合适的时机,几点呢?什么时候进入新闻社大楼?被武警抓住时,我会大喊大叫吗?”

“崔魁师傅,我来到新闻社工作的天,是您带着我写的篇报道。今天,我却必须要去盗窃,神秘人在电话里说得明白,十六年监狱生涯,换六条人命的安全。他问了我一个问题:刘亦然,你是新闻社出色的年轻记者之一,哪一个合算,仔细想想吧。”

这一切,源于六个月前。

那是一个下午,他至今记得时间,六点二十分。

刘亦然写完市文化局的一篇报道,将两页稿件交到崔魁的手里。他将采访本、钢笔收拾好,放进军绿色的挎包里,正准备下班。已经荣升副主任的崔魁在办公桌前抬起头,喊了一声刘亦然的名字。

“亦然,从明天开始,你跑故宫的新闻。”

新闻社跑文化口的记者都知道,故宫的新闻,崔魁跟了十五年。

刘亦然道:“师傅,你舍得把故宫的新闻交给我啊?”

崔魁哈哈一乐,道:“我和主任沟通过了,故宫、天坛、地坛,北京文物局,文保这一条线的采访报道,以后都由你来跟了。”

后来刘亦然才知道,崔魁受她的母亲之托,物色相亲对象,列出条件:靠谱,顾家,有上进心。她的姑爷,要有一份正当的职业。当然,必不可少的一个条件,要理解她,爱护她,为了她,甚至可以去死。

那是刘亦然次听到她的名字,陈蕾,二十二岁,北京大学博物馆学专业毕业,据说接班父亲,进入故宫博物院文物管理处工作。

崔魁多次采访陈蕾的父母,却没有一次将采写的报道刊发出去。十年来,只要有时间,他都会拎着52度二锅头白酒,去全聚德排上三十分钟的长队,买一只烤鸭,去往灵境胡同,拜访陈刚一家。

是什么样的人,背后有什么样的故事,能够吸引崔魁的关注?故宫有许多秘密,这个人有什么秘密,能够让崔魁采访十年,却没有报道出去一个字?

崔魁是这样告诉刘亦然的,关于陈家的一切。

1983年,他那会儿还年轻,文保一条线的新闻采访,人人都知道新闻社的记者崔魁,年龄不大,见识广,人称“老鬼崔”。

腊月二十三,雪花初降,飘飘洒洒,一夜之间,北京城素裹冰封,严寒至,新春近。第二天,从张一元买了一包茉莉花茶,崔魁来到位于琉璃厂的北京文物商店。那天他准备拜访一位姓刘的老先生,一进门,却看到刘老先生被人指着鼻子骂。

文物商店四个员工,三女一男,拦不住四十多岁的顾客。寒冬腊月,那个人身穿长衫,脚踩单鞋,嘴里嚷着:“你这个不识货的先生,你是坐商,不怕说谎歪折了嘴,磕碎了牙。我走投无路,家里养不活人,把脸扔到卢沟桥底下,挖个坑,埋起来,这才闭着眼,叫卖的定窑瓷器。我要价一千,你下巴长着白胡须,他们尊称你为老先生,你眼看着这是只定窑盘,偏偏说它是康熙年的仿制。我家大小七口人,人人可以饿死,但你要说我家祖先欺己骗人,这是拿把夜壶倒在我祖宗脸上啊。”

崔魁赶忙放下茉莉花茶,先拦刘老先生,把他气得乱晃的脑袋安抚稳妥,四只手,两个人,拖着往商店后面办公室走。刘老先生坐在高背椅子上,还伸着脑袋冲外面喊:“我要是看错,我把两只眼睛抠下来,给你当玻璃球弹着玩儿。”

崔魁让女店员陪着刘老先生,转身推门又去了商店,只见那人脸色铁青,嘴角上翘,冷笑连连,正对两女一男店员说:“我要是欺人,当场碰死,还你家老先生清白。”

刘老先生抠瞎了眼,指定活不下去,家里老伴能哭死过去。那中年人言称若凭物欺人,当场赔命。一件定窑盘,牵扯着两条人命。

左思右想,崔魁给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出了个主意:请来故宫博物院文物鉴定的大拿,他来看一眼,凭此颜面定名。先说好了,一不赔命,二不抠眼,只辨个真假是非。

中年人气哼哼地同意了。刘老先生闭着眼睛,不说话。崔魁人好心善,把刚买来的茉莉花茶冲一泡,霎时香气四溢,青花盖碗,恭恭敬敬端到老先生手边,听到老先生叹一口气,道:“去吧,我死不了。”

 

骑上自行车,崔魁来到故宫博物院。一打听,几位相熟的老专家都不在,办公室的人说,今天上午国家文物局来了通知,一辆面包车拉走七位老先生,送到北京火车站,去了广州市越秀区。

原来越秀区解放北路的象岗山上,发现了一座古墓,出土文物中有“文帝行玺金印”一方以及“赵眜”玉印,证明陵墓主人的身份是西汉初年南越国第二代王赵眜。

赵眜公元前137年至前122年在位,是南越国代王赵佗的孙子,号称文帝。古墓发现之后震惊世界,被称为近代中国五大考古新发现之一。包括故宫博物院在内的多位专家,均被请去鉴定出土文物了。

崔魁从上衣兜摸出一包大前门,抽出两支,先给办公室的人点了,再给自己凑个火,道:“难在这儿了,北京文物商店两个人,这就要出人命。我先陪您抽了这支烟,这就过去跟着赔脑袋去。”

办公室的人哈哈大笑:“老鬼崔啊老鬼崔,这天下还有你发愁的事?可真是稀罕。”

崔魁也笑了,接着话茬儿,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我这会儿,脑袋里全是绿豆汤,净等着拿把勺,揭开了盖,舀出去给哪一位能救我的大仙喝呢。”

办公室的人乐了,说:“救你容易,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得住。”

老鬼崔,名不虚传,当然接得住。崔魁道声谢,说定了后天东来顺请客,打听清楚,出门右转,前行三百米,进了朱漆红门,来到故宫博物院文物管理处,看到了办公室的人声称的“神不齐”陈刚。

陈刚身穿藏青色的中山装,墨绿长裤,解放胶鞋,鼻梁上架着一副牛角骨的眼镜,岁数不大,和崔魁年龄相仿,却留着三缕胡须。此刻,他双脚不沾地,半蹲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手拿一个青花小碗,翻来覆去,左擦右摸。

崔魁喊了一声陈师傅,陈刚耳朵没在家。第五声,陈刚抬起了头,崔魁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被称作“神不齐”了。

陈刚听明白了来意,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只青花小碗,说道:“不去。”

办公室的人讲得没错,崔魁碰了个钉子。

但是,老鬼崔的名声非是白叫。崔魁道:“院领导说了,这件事非你去不可。”

陈刚头也不抬,呵呵笑了一声,说:“要去也行,拿条子来。没领导的签字,你也不用再来了。”

神不齐的陈刚,今天神在家,一个不少。崔魁没有办法,找到院领导,凭着救人性命的由头,领导也笑了,说:“好吧,让陈刚陪着你去一趟,如果真发现有问题,也是为国家避免损失。”

领导支持,这才开出一张外出公干的批准,写明日期,领导签字。陈刚见了条,放下青花小碗,关了室内灯,锁了院房门,骑上凤凰牌自行车,和崔魁一起来到北京文物商店。

刘老先生和中年人在办公室分坐两列,三名店员旁立,黑漆楠木方桌上摆一只定窑瓷盘,胎骨薄而精细,颜色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