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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初和天华/张宁宁

伏初是我的母亲,因为她生在炎热的伏天,所以外公给她取乳名伏初。

小时候听父亲总是叫母亲的乳名,小心思里便会闪过一丝诙谐的笑意,知道那是父亲疼爱母亲的表现。长大后再听“伏初”,就觉得这个名字雅致,透着文学感。外公给他的孩子们取的名字都挺雅致,比如我的二姨叫春前,我的妈妈叫伏初,由此想,取出这些名字的外公一定是个儒雅而有学问的人。

我没有见过我的外公。非但我没有见过,我的母亲伏初也没能见到她的父亲。我的外公并非文弱书生,他和他的兄弟同是黄埔四期毕业生。我母亲尚在襁褓之中时,外公便早已投身革命,为赴国难,一去不返。在蒋介石“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中,外公与他的兄弟双双遇害。他们是我们心中永远的英雄!

伏初长大后,女承父业,15岁便投身革命,成长为一名飒爽英姿的新四军女战士。在军队里,伏初遇到了她的一生所爱—天华,我的父亲。从此他们并肩作战,风雨硝烟,患难与共。

父亲和母亲共同经历的过往,我们从母亲的口中听到的更多一些。他们往往说得轻描淡写,但在我们听来却是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1946年,21岁的伏初怀上了她的个孩子—我的大哥。而是年正是中国政治局势极具动荡的一年。天华和伏初所在的中原军区正处在这个风云变幻的触发点上。6月21日深夜,天华原已准备休息,然而对局势的担忧使他难以入睡。夜半起身回到办公处所后,刚刚进入工作状态不久,他便监听到一组敌台讯号,抄译后得知是国民党方面下达的7月1日大举围攻中原新四军五师的密电。十万火急!天华连夜骑马将截获的密电送至李先念司令员手中,五师得以提前突围,打乱了敌人的部署。26日,天华和伏初随李先念率领的主力部队离开宣化店向西突围,越过平汉线继续向西挺进。敌军围追堵截,战斗日趋激烈。天华所在电台要随主力部队行动,丹江不知过了多少回,湍急的丹江水不知吞噬了多少英雄。而伏初有孕在身,其行军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在这样的情况下,上级决定几个相同情况的女战士就地隐蔽。

伏初在她1949年写的自传中这样写道:

那时我心中想到是拖不动了,可是又怕在那样的情况下分开不容易见面,又怕他危险我不知道。但组织上的决定还是下去了,在分别的当时,心中是如何的难受啊……他们走了,我心想到可怜的天华,今天不知要拖多少路啊!翌日早晨,我们在山上听到枪声,那时我心中跳得不住!哎呀,该不会是天华他们与敌人遭遇了吧?……

每次读到这段文字,我的心都被母亲当时的担忧深深地揪住,不敢想象母亲当时怀着身孕遥望父亲无奈离去的背影,心中该要忍住多么巨大的悲伤和担忧。而父亲呢,心中牵挂着母亲,过了几天拖着重病的身体又转回来找她。

伏初写道:

天华瘦得我都认不出了,这才几天啊!他走过来说话都没有气力了,我望着他,看他那苍白的面容,心中非常难受。但又想我们在这艰苦的环境中能重见,终归是死都能在一起了……

但是伏初想得还是太天真了,天华终归还是被一纸命令调回去了。

伏初和天华的再相见,就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伏初写道:

我请求党组织帮我打听我爱人的下落,以便我们好取得联系。他名张天华,籍贯黄安县人,他是做报务 (无线电)工作的,特此专谢!

他们分别在硝烟之中,时隔三年,迎来了解放。在他们重逢的那天,我的母亲伏初带着我大哥,我的父亲天华则从驻地迎出去十几里地。当天华次抱起自己的儿子,拥着自己的妻子,这个走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硬汉,禁不住涕泪长流……

他们的爱情,是真正意义上的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我的大姐跟我说,每次听到妈妈讲那一步三回头的别离时,她都会泪流满面……天华后来将伏初的一张小照缝在棉衣的衣角里,生怕行军时不小心弄丢了。组织上在伏初杳无音信两年后,出于关心,想要给天华介绍伴侣,被天华断然拒绝。他说:“你们知道的,我有爱人。”

我有爱人!掷地有声!

在父亲难得跟我们说的回忆中,有这么一个细节让我记忆犹新。父亲说,当年行军时,他常把他的马让给母亲骑着,他自己则拉着马尾巴走。在过丹江的时候,不谙水性的父亲仍然是将母亲驮在马背上,自己拉着马尾巴过河。于是有战友便调侃说:“天华你从哪里娶到了这么漂亮的媳妇儿?”父亲莞尔,不作声。

我能想象出父亲当时心里的骄傲。而母亲的表现则更含蓄,应该说,在父亲在世时,母亲似乎从未夸过父亲的帅气。

但是,1991年,父亲去世了。父亲去世的那一刻,母亲哭喊:“天华,不要丢下我!”“天哪!我为什么要过这一天啊!”

母亲的哭喊,长久地刻在我心里。“我为什么要过这一天啊!”母亲根本没有做好父亲离开的准备,尽管这之前父亲已经缠绵病榻一年之久。但是,战争年代的烽火硝烟、聚散无常,甚至是敌人的监狱都没有把他们彻底分开过。他们风雨同舟,分分合合;他们彼此牵挂,纵然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对方的信念,使得他们在那样极度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都能凭借着自身顽强的毅力走出困境,得以团聚。母亲又怎么能意识到,这彻底分开的一天终于会降临呢!

“我为什么要过这一天啊!”如果能找到可以抹去这一天的方法,母亲一定会去找。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相信母亲是靠着她和父亲共同拥有的回忆来逐渐抹平内心的伤痛的。母亲找出了父亲的好几张照片,有穿军装的、有穿便装的、有戴大盖帽的、有不戴帽子的。母亲把这些照片一张张整齐地排列好,压在她每天坐的沙发旁边的茶几玻璃板下,每天都会看上几遍。

有一天,她看着看着,突然嘴角浮出了一丝笑意,她说:“你看你爸爸,他的五官长得一点毛病都没有。我怎么今天才发现,你爸爸他其实长得很好看。”

父亲的在天之灵,听见母亲这句话,应该也会微笑吧?

那是他们的爱情,那是他们的青春,非我辈能比。

这就是天华和伏初,我的父亲和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