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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天行道”与大义

《水浒传》中多次写到“替天行道”这个词,甚至假神之口而言之,宋江遇到九天玄女时,九天玄女对他说:“宋星主,传汝三卷天书,汝可替天行道:星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勿忘勿泄。”宋江在劝徐宁上梁山时对徐宁说:“见今宋江暂居水泊,专待朝廷招安,尽忠竭力报国,非敢贪财好杀,行不仁不义之事。万望观察怜此真情,一同替天行道。”不光对徐宁,宋江在劝人上梁山用得多的话就是“共聚大义,一同替天行道”。
于是“替天行道”成为举大义的一面旗帜。宋江在立起大旗,给好汉排座次时说了这样一段话:

宋江鄙猥小吏,无学无能,荷天地之盖载,感日月之照临,聚弟兄于梁山,结英雄于水泊,共一百八人,上符天数,下合人心。自今已后,若是各人存心不仁,削绝大义,万望天地行诛,神人共戮,万世不得人身,亿载永沉末劫。但愿共存忠义于心,同著功勋于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神天鉴察,报应昭彰。

这段话说得非常精彩,包含了个人之义、组织之义。同时将组织之义分为两部分:组织内的义和组织对国家(对外)的义,两部分都属于“替天行道”的内容。
“替天行道”与对外行义。《水浒传》里提到多的“替天行道”的做法有两种:一种是杀贪官污吏;另一种是梁山好汉每次出征时,或者出征返回的路上,都会强调“所过州县,分毫不扰”,打下了一座城池后宋江经常强调“休教残害百姓”,这就是仁义之师的表现,其实就是在“替天行道”—专杀骚扰百姓的坏人,对百姓行仁政。在第七十一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中,有一段叙述梁山好汉日常工作生活的话:

原来泊子里好汉,但闲便下山,或带人马,或只是数个头领,各自取路去。途次中若是客商车辆人马,任从经过;若是上任官员,箱里搜出金银来,全家不留。所得之务,解送山寨,纳库公用;其余些小,就便分了。折莫便是百十里、三二百里,若有钱财广积,害民的大户,便引人去,公然搬取上山,谁敢阻当!但打听得有那欺压良善,暴富小人,积攒得些家私,不论远近,令人便去尽数收拾上山。如此之为,大小何止千百余处,为是无人可以当抵,又不怕你叫起撞天屈来,因此不曾显露,所以无有说话。

这种类型的替天行道,其实有点小打小闹的意味,宋江内心仍旧感觉不过瘾。如何才能更好地“替天行道”?梁山好汉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分歧。以宋江为代表的人认为应该接受朝廷招安,还写了一首词让铁叫子乐和唱出来:

喜遇重阳,更佳酿今朝新熟。见碧水丹山,黄芦苦竹。头上尽教添白发,鬓边不可无。愿樽前长叙弟兄情,如金玉。
统豺虎,御边幅。号令明,军威肃。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

刚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时候,很多人跳出来表示坚决反对。宋江的把兄弟武松先发话了:“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却冷了弟兄们的心!”李逵反应更激烈,书中写他“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只一脚,把桌子踢起,颠做粉碎”,场面尴尬。
宋江事后对武松说:“兄弟,你也是个晓事的人,我主张招安,要改邪归正,为国家臣子,如何便冷了众人的心?”鲁智深接过话茬,提出了他“黑直裰不可洗”的理论:“只今满朝文武,俱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
宋江没有再接鲁智深的话,选择了回避和忽视。宋江认为招安是替天行道的好方式,到时候大家同心报国,青史留名。但是鲁智深他们却不这么认为:当初我们怎样上的梁山?朝廷已经被染黑了,就像我的这件衣服,你指望染黑的衣服能再洗白吗?招安了还能替天行道吗?
这个问题一直是争议的焦点。金圣叹腰斩《水浒传》,表现出他反对招安的立场。金圣叹批评本的贯华堂版《水浒传》只有七十回,到了好汉排座次便戛然而止。鲁迅指出宋江等投降后就去打“不‘替天行道’”的强盗了,“终于是奴才”(《三闲集· 流氓的变迁》)。
他们当然说得都很对,也很深刻,指出了问题很关键的地方。可是这个问题是多维度的,如果仅仅从这一个重点来考虑,又会忽略其他的问题。只有少数起义者能够改朝换代—“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反抗秩序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为了换一个好一点的秩序,究竟什么叫共聚大义,以及什么样的方式是大义的好体现,这是见仁见智的问题。同时,大多数反抗社会秩序者,都面临着一个“如何下场”的问题,这可能比如何更好替天行道更让现实中的人有焦虑感。这就进入了另一个“替天行道”的范畴。
“替天行道”与对内行义。在“如何下场”的焦虑中,包涵了人生的根本性矛盾:德才兼备而沉于下僚的英雄豪杰,应该怎样生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楚辞· 卜居》)的社会应该被推翻、改造还是顺应?
《水浒传》所描写的时代背景,正如上一节所讲,层层崩坏:官场惰政、怠政、恶政,对百姓盘剥、骚扰。徽宗沉浸于艺术创作,陶醉于天上人间来回切换的道君体验时,权力在不知不觉中被高俅、蔡京们垄断了。《水浒传》回就讲了高俅的发迹,揭示了徽宗朝任人唯亲,一切都凭皇帝和上级的喜好来,不按规矩出牌,直至礼崩乐坏的状况,金圣叹评价这是“乱自上作”。在朝廷有高俅、蔡京、童贯、杨戬四奸,蒙蔽皇帝、把持朝政;在地方有蔡九、梁世杰、慕容彦达、高廉等官员依仗四奸和后宫势力为虎作伥;在衙门有陆谦、富安、董超、薛霸等爪牙为非作歹;在乡间有西门庆、蒋门神、毛太公、祝朝奉等土豪劣绅为恶乡里。不要说普通百姓,就是像林冲、宋江这些本来对生活和未来充满憧憬、对朝廷忠心不贰的阶层都无法生存,被迫出走江湖。小人结党营私,排挤、打压正直的官员,官场逆淘汰加速。
《水浒传》这部书,过去多说它是一部反映古代农民起义的著作,其实梁山一百零八位头领,只有一个农民、三位渔民和两位猎人,其他人多是来自各行各业,或是下层官吏,或是僧道等,还有一些是地方豪强和投降的官军将领,来源复杂也正说明各阶层都难以安居乐业,被迫抛弃职业、家庭、故乡,游离到江湖中去。在这样的环境中,自然催生了人们对于公平、和谐、义气的乌托邦向往。在梁山的初创阶段,特别是晁盖执掌的阶段,梁山的“替天行道”主要表现为对内。晁盖刚上任,就安顿好了各位头领的家小,“取出打劫得的生辰纲金珠宝贝,并自家庄上过活的金银财帛,就当厅赏赐众小头目并众多小喽啰”,这种大碗吃酒肉大秤分金银、仗义疏财的朴素公平主义吸引了很多来投奔的好汉,而且所来投奔的好汉,晁盖都无一例外对他们仁厚大方,为他们安置家小。梁山以哥们义气为引力的向心力开始增大,江湖上很多好汉前来投奔。这是晁盖替天行道的方式,能让被腐败朝廷离心甩出的人有一个理想的归宿。
但是晁盖有他的问题。要知道,对物质公平的需求并不是人的需求。朝廷除了横征暴敛、收入分配不均的问题之外,还有逆淘汰的问题,就是屈原所说的“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优秀的人才遭到淘汰,高俅这样的却凭踢球的本事身居高位。看一下梁山的人就知道,很多人有一身本事,却无法在朝廷及正常秩序中立足,无怪乎宋江发出“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的感叹。所以很多梁山好汉内心其实都有壮志未酬的感情,林冲的诗里也体现了这一点:“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东。”而宋江领导下的梁山恰恰为他们提供了这样的平台。与晁盖被动防守不同,宋江是有着非常清晰的发展目标和愿景的,他会洞察时机,主动出击,梁山在宋江的带领下进行了大大小小的战争,让众头领能够在“替天行道”的义旗下施展抱负,让他们在相对公平的环境中赢得发展,实现自身价值。对这些有机会施展的好汉来说,在梁山这儿就是在“替天行道”—朝廷“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时,梁山能够为这些有才华的人提供驰骋疆场、治国安邦的平台,天道就是让合适的人在合适的位置上。这是梁山非常了不起的地方。
梁山内部组织的替天行道还表现在对众好汉前途命运负责任。宋江是一位真心实意为众兄弟的前途命运考虑的人。梁山需要往哪里走,又能往哪里走呢?梁山泊兵马前后攻打了江州、高唐、青州、大名府、东平、东昌、泰安等众多城池,但打下来之后只是把金银钱粮带走,没有派遣头领和官员来驻守—客观上梁山还没有这个力量,主观上他们也没有这样的意愿,更没有提出治国方略,没有按照“替天行道”的宗旨,制定社会制度,有效管理社会。每次攻打地盘,收获的只是财物,而不是势力范围。李逵曾经说过:

晁盖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

这话说得让人快活,其实大家都知道做不到。反对招安的好汉为什么不一反到底呢?因为他们也找不到更好的路径。梁山的真实力量,一言以蔽之:聚则生、分则死。不论守卫也好、进攻也罢,多能分两路,再多分,力量就不足了,稍有不慎,打一个村镇曾头市都会搭上晁天王的性命。闹东京可以,但真正把东京攻下来,自己来经营管理,恐怕这些人还真的不敢想,事实上也还做不到。
梁山的出路又在哪里呢?真的像晁盖那样就一直把众兄弟聚在水泊中,大口吃酒肉大秤分金银,肯定是不行的。事实上随着梁山的发展壮大,构成对朝廷的某种威胁,不管是军事威胁还是政治威胁,这种简单的理想未必能实现。这些兄弟的前途到底怎么办?这是宋江忧虑的问题。于是宋江通过历次战争扩大梁山的影响力,增加与朝廷谈判的筹码,培养兄弟们成为真正的将军,给他们找一条也许不是好但却是的出路,让这些人能真正好好地安身立命。宋江这样做,应该算作组织内部的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的对外、对内范畴之间是有联系的,对内的义是基础。很难想象一个组织只有对外替天行道,而对内不讲仁义。这很像“修齐治平”的逻辑,先把自身修炼好、家族治理好,治国平天下就顺理成章了。梁山从晁盖开始,就做到了对内的仁义,把内部搞得团结一致,有向心力,所以才能做到对外替天行道。
《金瓶梅》和《水浒传》都是中国古典小说的杰作,《金瓶梅》是反侠的极致,在《金瓶梅》的世界里,侠的精神被彻底毁灭,只有凉薄;而《水浒传》是以侠伸义的,里面有“你有我有全都有”的哥们义气,也有“替天行道”的大旗和大义。其实不论是在《水浒传》里还是在现实中,“你有我有全都有”的小义是基础,用小义黏合促成的组织,也就是内部充满温情和仁义的组织,后才能形成大义。明朝侠客形象非常丰满,到了清朝则进入全面黑暗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