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精彩内容节选

香烛先生(节选)

“香烛先生”这个雅称,是李九天凭本事挣的。他年纪还小,十三四岁,相貌有点异样,手脚粗实,有股蛮劲。他总是昂着头,张着嘴,像是要接住落下来的雨水,那只斜视的眼睛,看上去充满鄙夷,甚至说得上邪恶。样貌是天生的,他心地却好,肯帮忙,办白喜事的人家,几乎都离不了他。人们预言,他迟早替代真正的香烛先生——村里那个年过花甲、反应迟钝的老鳖,他本人也像蜡烛一样,快燃到头了。谁都看得出来,老鳖对丧葬之事已显厌倦,散慢懈怠,以至于死者脚前的长明灯多次断油熄灭。这是很忌讳的。而九天对死亡和丧事的热情,与日俱增,从四五岁开始,他没有错过任何一场葬礼,甚至提前守在垂死者身边,看死者吐尽后一口气,在坟地等金刚师填完后的锹土,才打道回府。

九天的头低不下,嘴合不拢,嘴角挂着哈喇子。小朋友们玩游戏,他走过去,就像猫闯进耗子窝,他们一轰而散。慢慢地,九天也懂了,便那么昂着头,远远地望一眼,仿佛在说,求我呀,求我也不跟你们玩。“除非,如果……你们非要我一起踢球,我可以考虑今天不去,不当香烛先生。”更多时候,九天昂首飘过,绝不给他们表现不欢迎的机会。尤其是高音喇叭里播放丧乐,响铳震得心脏发紧时,九天连看他们一眼都顾不上。

九天喜欢被人吆喝指使,展现他的价值所在。搬东搬西,跑腿报信,翻鞭炮屑子,看道场先生做法事,围观孝子哭丧,磕瓜子嚼花生,吃大鱼大肉,人生填得满满的。这时候的人们大体友善,帮闲的帮忙的,都主动撩拨九天,摸他脑袋,抓他胯下,放肆大笑。九天这才觉得他有很多好朋友,他喜欢这种亲密,像一家人。有时候也跟着笑,他笑起来很难看,面部扭曲,仿佛正承受某种痛苦,声音沙哑像犯了哮喘。这种愉快的光景,轻松抹去他平时积攒的孤寂,心里干净无碍。

人不都是要死的么?这种不友好的态度,使九天感到委屈与困惑。没有丧乐、铳响、鞭炮、哀哭和宴席的村庄,沉闷无聊,像口棺材一样黑魆魆、阴森森。九天站到村里的屋场地基上放眼四望,聆听远方,嗅到远方飘来的香烛气味,便循着气味去了,听到隐约的铳响,也应声而动。渐渐地,他的根据地向外围扩散,甚至十几公里以外的小镇丧事,也有了他的影子。只要搭个信,说谁家死人了,不管多远,九天都去。他忙得不着家了。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他,人们都说,九天这棵好苗子,将来定是无人匹敌的香烛先生。

九天八岁时,进过学堂,在教室里拉屎撒尿,到处抹哈喇子。看同学们坐得笔直,听老师在讲台上一个人唠叨,他就指手划脚,捶桌子笑。老师没忍住,打了“这个白痴”,揪得他腮帮子青红紫绿。乡下人善于用棍子讲理,“我的儿子,我自己没动过一根指头”,九天爹娘冲到学校,很好地“教育”了一下老师,下手很重,闹得人尽皆知。校方在辞退老师和开除九天之间,选择了后者,并建议送九天去上特殊学校。九天娘一听“特殊”二字,嘴里磨刀霍霍,长臂一扫,校长办公桌上的瓶瓶罐罐全部飞了起来。

九天娘从水汪汪的湖区嫁过来,算得上温馴。自从生下九天,她便有了波光粼粼的嗓门,和排山倒海的汹涌,好像那吒脚踩风火轮,手持红缨枪,她一直努力使别人相信,九天和别的孩子一样。她经常夸赞九天的聪明,讲述九天的成长惊喜,九天说话漏风,她就充当翻译。人们表面配合,私下讥讽嘲笑。九天娘将九天护在羽翼下,即便是某人言语不善,中伤九天,她也要追去用硬壳尖嘴啄上几口。

九天倍受宠溺,吃了七年娘奶,脾气怪诞,什么都不在乎,独怕娘,在娘面前孝顺听话。曾有人劝九天娘趁早再生一个,毕竟九天这孩子……有弟弟妹妹作伴更好。九天娘听不进耳。她是这么想的,如果亲娘都嫌弃自己的孩子,别人就会骑孩子脖子上拉屎。她不打算再生,专心抚养九天,外人不知道她是如何说服丈夫及公婆的。直到四年前的某一天,她的肚子突然鼓起来。对于这个意外,九天娘也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过来,慢慢地,她习惯于用手摩挲肚皮自言自语,且沉溺于此。九天注意到,娘此时的脸庞泛着某种梦幻般的光泽,好像冬天里初升的太阳,把村庄映照成一片暖色,草垛子都披着金光。这是九天从没见过的。娘常常迷浸其中,忘了九天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