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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二题

 

灞(bà)桥杨柳

大约是由于那许多吟咏古长安的诗句的记忆,那许多对汉唐诗人们绝代风华的缅(miǎn)想,那许多对社会主义时代新西安的向往,才使我如此迷恋这座历史名城。火车开出西安车站的时候,我的心情,就像在旅途上不期然地遇到久别的故人,还没来得及细谈,来不及细细咀嚼那种说不出的滋味,就匆匆地握别了,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虽然我是初到西安。

这时候,列车播音员宣布:前面就是灞桥车站。

灞桥!

多少多少诗人为你写下了无数缠绵绮(qǐ)丽的诗篇。先来到我的记忆中的,是“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然而,李白的这两句词意同目前的情景是多么不相称啊!当火车轰隆轰隆地从灞水铁桥飞驰而过的时候,我看到了在铁桥的南边,有一座低得几乎像贴在水面上的颀长的石桥。这就是灞桥。桥上,人马往来,络绎(yì)不断。那些堆满了麻袋的大车,不正是农业合作社今年的丰收果实么?自行车一辆接着一辆,在桥上走得那么慢,它的赶着要下乡去的主人一定心急了吧?穿着花衣服的健壮的妇女,急急忙忙跨过桥去,是到西安城里去办事,还是到建设工地去探望亲人?

灞水缓缓地流着。两岸的杨柳把婆娑(suō)的姿影投在水面上,那么温柔,又那么多情。

火车在几秒钟之内跨过灞水。不等我多看一眼,灞桥和两岸的杨柳,就在一转瞬之间远远地留在后面了。

天上飘着细雨。这细雨使我想起“客从长安来,衣上灞陵雨”的诗句,风光略似,但是我自谓没有那般潇洒飘逸的情致。“多谢长条旧相识,强垂烟态拂人头”,我以前并没有到过灞桥,是不能算作“旧相识”的。

我却从灞桥在那一瞬间留给我的印象里,幻想着一个童话:灞水岸上,杨柳树下,站着一位鹤发童颜的仙人。仙人折下柳枝,送与走过灞桥的行人,一枝又一枝,一枝又一枝。行人把青青的柳枝带上征途,把它带到广漠的塞北,带到萧索的黄土高原,带到空寂的海边沙地,带到一切需要青青柳色的地方。从此,从灞桥来的杨柳,在天南地北生根发芽,一行又一行,一片又一片。“年年柳色”,再无须“伤别”了。

我就带着这个虚构的故事,在车轮的催促中,进入恬静的旅梦。

一觉醒来,列车正停在京汉线一个小站上。拉开窗帘,看天色,已是拂晓了。不知道这是哪个车站。就在这列车的近旁,正停着另一列敞篷的货车。你能猜到这列货车装着些什么吗?不是从沈阳来的机床,不是从开滦(luán)来的煤块,不是从玉门来的石油,也不是从北京、天津来的新式农具,而是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捆一捆、一堆一堆、一车厢一车厢的杨柳枝。

是的,是娇嫩的杨柳枝。它们离开家乡,乘火车移植到远方去。你别看它们如今还是袅(niǎo)袅娜娜,弱不禁风,根部都用蒲包包扎起来,更显得躯体纤细动人。可是,它们跋(bá)涉千里长途,甚至还要翻山越岭,它们一定会在新的家乡活下来,而且一定活得更好。

这时候,我忽然想起宋代吴子良过灞桥诗中的两句:“请看三丈树,原是手中枝。”诗的意境就比别人高了一层:从一枝嫩苗看到杨柳的明天,这不能不令人感到生意盎(ànɡ)然。不是吗,这一列车上的杨柳枝,会使多少片土地罩上一层层的新绿!

这时候,我也才想到我所虚构的那个童话是多么贫乏,也多么可笑。要使沙漠变成绿洲,要使荒山变成果园,要使一望无垠(yín)的沙土平原到处有葱郁的丛林,只是靠灞桥的仙人,一枝一枝地折,能顶得什么事!必得用火车,一捆一捆,一堆一堆,一车厢一车厢,风驰电掣,由南而北,由北而南,让青青的嫩枝到处入土生根。这才能在几年、十几年之内,看到千户垂杨,万家烟柳。

 

虾蟆(má)陵

时间匆促,还有两个小时就要离开西安。来不及去参观那使古城根本变样的工业区,来不及去访问那使西北多少青年人向往的交通大学新校舍,更说不上要去别的什么地方。穿过一些小巷,曾看到一些标着“上海理发”的招牌,听到一些江南口音,但我也不可能去拜访这些远方来的新“西安人”,听他们谈谈支援西北建设的兴奋的心情……这一切,都只有留待将来。西安,我是多么渴望着再来。

偶然翻翻旅囊(nánɡ)中的一本二十年前出版的《西安游览指南》(在来时的火车上翻着这本快老掉牙的“指南”,我不止一次地哑然失笑。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从图书馆里找出这一本书来),翻着翻着,忽然出现一个地名:虾蟆陵。下面注着:即下马陵,在城南。据说明,这里原是汉代董仲(zhònɡ)舒的坟墓,汉代罢黜(chù)百家、独尊儒(rú)术以后,帝王出入长安城,到此必定下马,以示敬意,因而也就叫作下马陵。久而久之,念破了,便叫作虾蟆陵。

我当时就决定去找一找这虾蟆陵。并不是因为对董仲舒有多高的景仰,也不仅为了我的住处靠近城南,更多的还是因为想起了那位“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部”的浔(xún)阳江头的歌女,想起了江州司马为之伤心落泪的“天涯沦落人”,千载悠悠,她的旧居还在吗?

我就是带着这种也许使人发笑的心情,从碑林沿着城墙迤(yǐ)逦(lǐ)东行。城南地势较高,一路都是土岗和坡坡,就像走在低矮的城垣(yuán)上。也许在一两千年前,这里还要高些,要不,杜甫怎么会当“黄昏胡骑尘满城”的时候,“欲往城南望城北”呢?

走在那一带高低不平的土岗上,我禁不住心中暗笑:这岂不是荒唐可笑的事?西安城内外,社会主义建设的足音那么急促,工地上的生活那么沸腾,而我,却去寻找一个一千多年前的、虚无缥(piāo)缈(miǎo)的遗迹。我到底何所为而去?到底又去寻找些什么呢?难道真希望能像神话似的发现什么奇迹?

一路上绝少行人,真是幽静极了。好容易遇到一个挑着一担青菜的人,问他虾蟆陵在哪儿,他漫不经心地往旁边一指:“这不就是!”

顺着他的手望去,这是一个大的庭园。园墙比我们所站的土岗高不了多少,所以围墙里的一切都在眼底了。园子里,除了十几棵高大的杨树以外,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它却又不像久已荒芜(wú)的废园,因为地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像一块树林中的打谷场。

难道这就是那位汉代大学者的墓地?难道这就是唐代笙(shēnɡ)管繁华的虾蟆陵?我一面疑惑,一面往前走,还想从园子里找到些什么。

啊,你瞧,这不是来了么!一位中年的穿蓝布制服的保育员,领着一群孩子从边门进来了。孩子都一般大,四五岁光景,排着队,高高兴兴走进园来,听得哨子一响,就跳跳蹦蹦地围成一圈,做起游戏来了。做完游戏,就静下来,团团地围住阿姨。那位保育员正在向他们讲些什么,听不清,只看见孩子们个个睁大眼睛,出神地听着。

再往前走,转过墙角,下了土坡,就看见一座大门。门额上嵌(qiàn)着一块尺把长的竖匾(biǎn)“董子祠”,门旁边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长木牌“陕西军区托儿所”。大门是开着的,可以看见院子里有一座碑亭,碑上刻的是一篇长文,只隐约看得出四个篆(zhuàn)体大字的题目:《下马陵记》。

人们常遇到这么一种情形,当他日夜企求的东西忽然一旦得到以后,心情却意外平静了。我站在下马陵前,心情正是这样。仿佛这寻找本身就是目的,找到了,也就自然而然地心满意足了。

虾蟆陵,这岂不是你有生以来幸福的时光吗?在你的曾经埋葬过大儒、响彻过笙歌、涂抹过脂粉的土地上,如今却哺育着崭新的共产主义接班人,革命的后代。看那些孩子们且歌且舞,玩得有多高兴!他们自然还不知道你的历尽沧桑的变迁史,然而,他们一定非常非常喜欢这个美丽的托儿所,非常非常喜欢这幸福的生活。

我带着这种无法形容的快慰离开了虾蟆陵。阳光正洒满大地。人们说,西安的春天来得迟些。可是,这春光是多么好啊!

 

一九五六年五月,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