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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他的字

 

   志摩的字,起初我没怎么在意,看了觉得好,也只是个好,没往书法上想。

   这里立题,我也不说“他的书法”,只说“他的字”,我觉得,对一个文化人来,字好,是本分,往书法上靠,反显得俗了。比如鲁迅,已经是个伟大的作家了,你再添一句,还是个了不起的书法家,有什么意思呢。

   要写本节的正文了,自然要将之当做书法来说,不这么说,你连个正经资料都找不着。

   多年前,海宁的吴德健、虞坤林二先生,曾编过一套线装本的《徐志摩墨迹》,一函数册(不在手边,记不清了,当在五册吧),承蒙不弃,曾贻我一函。前两年,又见《新文学史料》上有陈子善先生写的一篇文章,是篇序,为新出的《徐志摩墨迹》增补本写的。想来收罗,更为宏富。

   子善兄的文章,收入他的论徐专著《说徐志摩》,我看了觉得,对徐志摩书法的发现过程,出版经历,梳理之细,无人能过。这里,我就免了这一叙事。只说我自己对徐字的认知过程,再就是说说名家对徐字的评价。

写《徐志摩传》时,曾去国图(那时还叫北图),复印过许多资料。其中有《美展》会刊多期,每期也就一大页。刊头的题字,均为名家所写,记得有叶恭绰的。到了后,将多期合为一册,成为“汇刊”,封面上一行字横排,道是“次全国美术展览会美展汇刊”。我以为定是什么名家所书,落款竟是“徐志摩”三字。也没有当回事,觉得不过是自己在编,顺手就写了。

过了几年,南方一家出版社要我编本《徐志摩图传》,这可就要用心搜罗了。这一搜罗不要紧,还真让我对志摩的字,刮目相待,起了几分的敬意。手迹本的《爱眉小札》不用说了,那份轻松秀丽,可说是典型的才子之书。喜爱自不待说,但总觉得,还是文人本色,不值得过多称道。然而,待见到他在英国,送给狄更生的清代《唐诗别裁集》上的题字,真是大吃一惊。

这套书,想来是张幼仪去英国团聚时,带给志摩的,志摩正在为去剑桥大学读书而奔走,国王学院的狄更生教授,是给力,志摩便将此书送给了狄先生。顺手在封面上写了两句话:

 

    书虽凋蠹,实我家藏,客居无以为赆,幸先生莞尔纳此,荣宠深矣。

                           徐志摩敬奉  十年十一月剑桥

 

落款是剑桥,当是事情已经办成,他与幼仪已搬到剑桥附近的沙士顿住下了。

这几十个字,分作四行,不说字了,布局之得体,不是书法上训练有素的人,先就摆弄不了。而其字体,除了“凋”字第四笔的横折勾,竖画格外粗壮,颇得郑孝胥之笔意,也可说是学下了此老的毛病,整体看来,那个劲道,那个得体,你不能不承认幼仪的四哥张嘉璈  (公权)先生,十年前,仅凭着字体,就看上了这个小妹夫是极具眼光的。

此事在幼仪的侄孙女张邦梅,据幼仪口述而写成的《小脚与西服》里,有详细的记载。手边无此书,只能是抄录我的《徐志摩传》里经过整理的文字:

 

1913年,徐志摩在杭州府中学上学时,与张幼仪订婚。结婚还要再过两年。这年志摩十六岁,幼仪十三岁,正在苏州第二女子师范学校读书。

徐志摩一生满是故事,在订婚这么一件全由父母做主的事情上,也有个不俗的故事。

这年春夏问,幼仪的四哥张公权,年方二十四岁,担任了浙江省都督朱瑞的秘书。据张幼仪后来回忆,有一天四哥回来说,为她觅得一个好夫婿,叫徐志摩。几个星期以前,他到杭州府中视察的时候,对其中一个学生的作文印象极为深刻,尤其是一篇题为《论小说与社会之关系》的文章,将梁启超的文笔模仿得惟妙惟肖。他翻遍数百份学生模拟梁启超的作文,没有一篇捕捉到梁启超文字间那种优雅的文白夹杂的风格。

再就是,徐志摩的书法也透露出不凡的才气。四哥细看他的每个字形,留意到字“骨”,也就是笔法的劲道或是毛笔每写一画、一钩、一撇时在纸上所用的力量,显示出他有坚定的目的和方向;字“气”,也就是字的自然神韵,这种神韵只有在一个人受过几年书法训练以后,适时摒弃所学才能表达出的眼光和操守。

经过打听,四哥知道这位年轻的士子,是硖石商会会长徐申如的独生儿子,有这一条也就毋需知道更多。当天晚上,就寄了封以本名张嘉璈署名的信给徐申如,提议徐志摩与他的妹妹成亲。信寄出没过多久,徐申如就回信表示同意:

“我徐申如有幸以张嘉璈之妹为媳。”

 

多引一些,是为了说明事情不是这么单一。

还没有完。志摩所以能在十四五岁的年龄,写出这么有劲道的字,一半是天分,还有一半,不能归诸其父申如先生的着意培养,且是舍得下本钱的那种培养。大约在志摩十二三岁的时候,父亲便带他到上海,拜会其时有名望的书法家郑孝胥先生,给以指导。此事,在多年前出版的《郑孝胥日记》上有记载。本书中别处引用了,此处不赘。

自家灵慧,又受到名师指点,十五六岁上,写出那么好的字,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我看过的,志摩写过的,见风骨,也见水准的字,是某年赶欧前一天晚上,写给林语堂的一个大条幅。内容为白居易的《新丰折臂翁》,竖12行,正文10行,落款2行。想来该是四尺宣纸一整张。正文就那样,落款两款行,颇见意趣:

 

 丁在君发明古诗新读法,擅读此诗,声容并茂。新丰翁诗交文江公,盖不打矣。

 玉堂要我写字,录此博粲。欧行前一日深夜。志摩涂

 

志摩死后,林语堂将此字幅,下面加了跋语,装裱成中堂。

梁实秋在《谈徐志摩》长文中,曾谈到此事,说“1928年12月,志摩欧游前一日给林语堂先生写白居易《新丰折臂翁》,林先生1936年正月十三日跋云”如何如何。林语堂作跋的时间,不敢说错,而志摩欧游的时间,肯定有误。以情理论,该是1925年3月赴欧前一天。只有彼时,才会给林语堂叫玉堂。

1923年志摩在杭州时,曾持梁启超之信,在西湖边的别墅,拜会康有为,请学问字。有人说他的字,有康南海的风骨,这怕是附会。其时志摩已年近三十,就是有意摹习,怕也不会有什么长进。我的看法,还是将之归在郑孝胥门下,名实相副,较为恰当。

志摩生前,朋友圈里,认可其字者,少有公开评价,死后懂字者多有赞誉。

梁实秋在《谈徐志摩》里,说到他为林语堂写的中堂时,曾说:“志摩的字颇娟秀,有时酷似郑孝胥。”

陈从周见过志摩的《府中日记》,对其字迹,很是赞赏。在《记徐志摩》文中说:

 

  志摩少年,真可说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少年的文笔很像梁启超先生,无怪后来拜门为弟子。在硖石开智小学求学时,写过《论哥舒翰潼关之败》的短论(文见拙著《徐志摩年谱》)。不但古文写得好,书法也秀劲,不信出于一个十四岁的小学生。他的书法学北碑张猛龙,有才华,自存风格,在近代文学家中是少见的。

 

评价文字,见过不少,一下时能想起,也能的见的,就这么两条。

 

                     6、他的做派

 

是做派,还是作派,我查了词典,觉得还是做派好些。不是说他如何作秀,是想说他平日的举手投足,有什么经久不变的特征。

说名人,不能光从喜欢他的人这边说,也要从不喜欢他的人这边说。前一节,是从喜欢志摩的人说起,这一节,换个角度,从不起欢他的人说起。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是个名家鹊起的时期,刚起步那阵子,谁也不知道谁后来会是怎样的归宿,因此上,品评起来,往往口无遮拦,怎么个感觉,就怎么个说。有个年轻作家,叫毕树堂的,像是清华的学生,对吴宓先生很是敬重,吴先生还活着,就写了篇像是悼念的文章,叫《琐记吴宓》。说他觉得,吴宓与徐志摩,这样两个同是留洋归来的人,反差太大了。行文中就将徐志摩拈出来,说道了两句。

当时泰戈尔访华气息还没有散去,报刊上不时会有泰氏在华期间的照片刊出,其中一张是泰氏在清华园,跟清华校长曹云祥及清华教授辜鸿铭、王文显等人在一起的合影。上面当然会有徐志摩,还有徐的朋友张歆海、张彭春等人。毕树堂的文章里说:

 

    印度诗人泰戈尔来清华,住后工字厅,辜鸿铭和徐志摩陪着,在荷花池畔照的一张相片里,徐的姿势就是那么一股子劲儿,dignity的反面,怎么样?

 

这张照片,不难找见,见过的人定然不少。

Dignity这个英文词,我在百度上查了,意思是高尚、尊严、威严,指行为,也指品德。毕先生用在这儿,显然指的是行为,庄重的意思更多些。说是Dignity的反面,那就是轻佻,通俗点,就是烧包了。

且看志摩怎样一个做派,也就是说,摆了怎样一个姿势,才落下了这样的病诟。

照片上,志摩是年轻人,自然不能坐在前面,泰戈尔和辜鸿铭都是老人,坐在椅子上。一旁是石砌的围栏,也还宽厚,曹云祥、徐志摩、张歆海依次而坐。曹是校长,坐在前面,从照像的角度看,该是与泰、辜两人在一条线上。志摩是泰戈尔的翻译,坐在曹校长左侧,也正是泰氏的右侧,再下来是张歆海。王文显一身西装,站在辜鸿铭身后。另有一人着中装站立,不知是何人。

我拿着放大镜,将志摩的神态、着装、身姿,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轻佻”的地方。再看,终于明白了,在他的腿的处置上。

这天,志摩穿的长袍,腿上是西裤,脚上是皮鞋。石砌围栏不高,约略相当于普通凳子的高矮,曹校长坐在那儿,双腿下垂,一手握住另一手,搁在屈起的膝盖上。张歆海的半个身子,泰戈尔挡着看不清,想来也是正常的坐姿。志摩就不然了,也跟曹校长一样,屈腿坐着,只是两条腿的摆放,与曹不一样。曹是双腿并起下垂,他呢,一条腿下垂,另一条腿曲起,搭在前腿的膝盖上,双手五指交插,搂住曲起的腿的膝盖。加以身子平挺,是有那么股子“格色”的劲儿。

平常人不往“轻佻”上想,有成见的人,往“轻佻”上想,你还真不能说有什么不对。

好了,记住,有成见的人,对志摩的做派,有一个看法,就是不庄重,就是轻佻,就是烧包。

下面引述几个熟人的。

一个是他的表弟吴其昌。此人也是梁启超的门生。志摩去世后,写过一篇文章,叫《志摩在家乡》,也说了一些他在北京与志摩交往的事。志摩到北平教书后,夏日晚上,与朋友去中山公园玩。有一天晚上,吴其昌和妻子,还有他的弟弟吴世昌,也去了中山公园,两拨人在松林里遇上了。

 

五凤城阙下的暮春,本来是黄金无价,中央公园的牡丹花盛开的几晚,用数百盏五彩纱灯炤着花睡,我和我的妻,我的弟,还有一位硖石朋友张惠衣先生,因为要领略一些“春明”的风味,所以夜深还绕着花走,远远从巨大的古柏的黑影中间,送来一阵说的声音,一位是张海歆先生,一位是熊佛西先生,一位就是志摩先生。我老弟赶过上去和熊先生谈他们所兴头的而我所一窍不通的剧,志摩就绊住我们三人闲扯,一手斜撑着一株柏树,皇天在上!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是哪一株树的哪一块地方,他句问我的到:“顿(住,居)在北京,好不好?舒服不舒服?”接着第二句就对我妻说:“我这趟来,是坐飞机来欧(硖石语助)!”

 

注意,志摩一手斜撑着柏树,跟表弟谈话的身姿,其特别的风韵,竟让也算见过世面的表弟,发出了“皇天在上”的感慨。且多少时日之后,仍能记着,志摩的手掌,扶在哪棵柏树的哪一块地方。可见这个姿势,是多么的让人铭记在心了。

同一文中,还记述了志摩抽烟的动作,是吴其昌看望了朱启钤(桂莘)先生,一同出来的梁思成,邀他去家里坐坐。大概两处相距不远,相跟上就去了。进门之后,原来徐志摩也在。

    一进门思成先生喊“客人来了!”“哪一位客人?”林徽因女士在里边问。“吴公其昌!”这样一个滑稽的回答。“噢!其昌,难得!”这是志摩跳起来的声音。静静地一盏橙黄色的华灯影下,隔窗望见志摩从沙发上跳起来,旋了一转,吐出一缕白烟。我们进去了以后,志摩用香烟头把我一指,向徽因女士说,“我们表弟兄啊,其昌是我表弟,你比我小几岁?八岁?你还没有知道?”

 

这是志摩去世前,约摸一星期的事。

第二天就要乘机南下,特地来向徽因夫妇道别。看见了吗,若是思成一个人回来,他不会这么个动作,因为是表弟来了,不免有些小小的惊讶,动作也就不那么稳重。先是一听见其昌来,还没有进来,一边说着“难得”,一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大概坐的姿势,不是朝向门口,身子便“旋了一转”。这旋转的空儿,又吸了一口烟,“吐出一缕白烟”。前面已说过“难得”等语,不会是说这些话之前吸的烟没有吐出来。待吴其昌进来,这才用香烟头把客人一指,说是他的表弟某某。

志摩前面的动作,是吴从窗户上看到的,不会是编造。于此可知,志摩平日的做派,是有些“轻浮”的,或者说是有些夸张,毕树堂不管是出于恶意,还是善意,都没有说错。

叶公超对志摩的做派,也有简明的记述。语见《志摩的风趣》。

 

志摩爱说人家Dull,说的时候那副眼睛的闪烁,嘴唇两端的曲线,头部稍微的前倾,能显出那种灵敏和同情的幽默。志摩的诗也许不及他崇拜的雪莱,但是他的幽默却远在雪莱之上。

 

Dull,无趣,乏味。

能见出志摩做派特征,也能见出为人随和的,当数梁实秋《谈徐志摩》中的记述。

 

我记得,在一九二八、一九二九年之际,我们常于每星期六晚在胡适之先生极斯菲尔路寓所聚餐,胡先生也是一个生龙活虎一般的人,但于和蔼中寓有严肃;真正一团和气使四座并欢的是志摩。他有时迟到,举座奄奄无生气,他一赶到,像是一阵旋风卷来,横扫四座,又像是一把火炬把每个人的心都点燃,他有说,有笑,有表情,有动作,至不济也要在这个的肩上拍一拍,那一个的脸上摸一把,不是腋下夹着一卷有趣的书报,便是袋里藏着一扎有趣的信札,传示四座,弄得大家都喜欢不置。他的这种讨人喜欢的风度,常常使我忆起《世说新语》里所记载的王导。

 

文中还引用了《世说新语》里写王导的一节文字,就不摘录了。

略事概括,可知志摩的做派,是有让人诟病的地方,但总体来说,则是其举动有个人特色,也还让人喜欢。这只是就朋友而言,不是朋友的,要么会看不惯,要么是有成见,那就怎么也不会喜欢了。

比较下来,还是郑振铎在《悼志摩》里,对诗人的做派,两个方面都说了,更近持平之论。他承认,志摩外表上,似是一位十足的“公子哥儿”,而为人上,却有着绝大优点,为常人所不及。且将这两段话,都引了出来。

 

   有的人误会志摩是一个华贵的“公子哥儿”:他们以为他的生活是异常愉快与丰富的,他不必“待米下锅”的,是不必顾虑到他的明天乃至明年以后的生活的。在表面上,这种推测倒未必错。他的外表,他的行动,似是一位十足的“公子哥儿”。可惜他做“公子哥儿”的年代未必很久。他的父母的家庭的情况,倒足以允许他做一位无忧无虑的“公子哥儿”。但他早已脱去了家庭的羁绊而独立维持着他自己的生计。

 

 

志摩是一位很可交的朋友,凡是和他见过面的人,都要这样说。

他宽容,他包纳一切,他无机心,这使他对于任何方面都显得可以相融洽。他鼓励,他欣赏,他赞扬任何派别的文学,受他诱惑的文人可真不少!人家误会他,他并不生气,人家责骂他,他也能宽容他们。诗人、小说家都是度量狭小得令人可怕的,志摩却超出一切的常例之外,他的度量的渊源,颇令人难测其深处。

 

做派,往好里说,也有风度的意思。且看梁实秋的一段记事:

 

    有一天志摩到我的霞飞路寓所来看我,看到桌上有散乱的围棋残局,便要求和我对弈,他的棋力比我高,下子飞快,撒豆成兵一般,常使我穷于应付,下至中盘,大势已定,他便托故离席,不计胜负。我不能不佩服他的雅量。他很少下棋,但以他的天资,我想他很容易成为此道中的高手。至少他的风度好。(《谈徐志摩》)

 

若论简洁,还是志摩死后,蔡元培的挽联的上联,说了个通透:

 

    读诗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径都是诗,诗的意味参透了,随遇自有乐土,

    乘船可死,驱车可死,斗室坐卧也可死,死于飞机偶然者,不必视为畏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