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24日21：58 地下 端倪
时值寒冬，室外温度已经降至零下十二度，但北京地铁 10 号线的苏州街站内，却是暖意融融。
“圣诞快乐！”站务员李慧和张天明打招呼，“听说外面下雪了？”
“嗯，大着呢。”
李慧闻言兴奋不已。 她是广西人，再过两个小时，她将生平次见到下雪。
可张天明却高兴不起来。
二十二岁的张天明是北京地铁的一名巡道工。在此之前，他在老家的一家亲戚开的网吧干了几个月，但是女朋友一直催着他来北京，他拗不过，便让父母通过关系找了份“铁饭碗”工作。
没想到地域差消除了，两人却过上了有时差的生活。
“天明，你不是号称自己是美国时间吗，美国人可是要过圣诞节的！”女友前几天半开玩笑地说。
张天明没忘记，所以他提前一周就和工长表达了请假的愿望，但是干这份工作的大都是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结果没人愿意和他换班。
无奈之下，他只得比平时提前两小时出门。因为工作的缘故，他养成了出门就看天气的习惯。下午五点，天空已经阴云密布，他记得天气预报说这几天会下雪，于是往包里塞了把伞。一个小时后，他来到望京，在写字楼底下等女友下班。天空已经开始飘起了小雪，和往常一样，两人匆匆吃了顿晚饭，就不得不分手告别。
“哎，伞你拿着。”他把女友送到公交车站后，将伞留给了她。
这是今年冬天的场雪，张天明在巨大的雪幕中一路小跑，钻进望京西站。刚下楼梯没几步，眼镜就蒙上了一层雾。他没理会，因为他很清楚只要走到闸机的工夫，雾气就会自动消散。此时，他开始后悔没多穿一件衣服。和站厅不同，隧道里没有环控系统，所以温度将会与室外一样冰冷刺骨。
同李慧打过招呼后，张天明径直朝休息室走去。虽然进隧道巡检的工作午夜才开始，但张天明每天晚上十点就得到岗，做巡道前的准备工作。入行天，师傅王建国就一脸严肃地强调，这份工作关系到一千多万人的生命，马虎不得。哪怕是两毫米的道轨偏差，都可能车毁人亡。实际上手以后，他才有了更加深切的体会，巡道工不愧是轨道交通行业辛苦的工种之一，收入没其他岗位高，身体消耗却大得多。张天明打算趁年轻再干几年，就劝说女友回老家结婚。
他的休息室位于站台层的楼梯间，进门以后就得坐下，不然会碰到头。因为空间实在太小，这里除了床和工具柜，什么额外的摆设都没有。他清点完工具包，在床上躺下，一边看新闻，一边等待今天的后一班列车。
晚上11点23分，末班地铁驶离了站台。
随后，张天明听到广播里响起了自己的名字，便向女友道了声晚安，把手机锁进柜子。他打起精神，换上荧光背心、绝缘鞋和绝缘手套，背着叮当作响的工具包前往综控室。完成作业登记后，他朝站台的端门走去——这是月台尽头的一扇工作人员进入隧道的门，“闲人免入”的字样十分醒目。
张天明要做的件事是确保作业环境的安全，他将测电棒通过绝缘罩的缝隙伸入供电轨。
确认断电后，他打开手电和头灯，走向隧道深处。
张天明负责的路段是苏州街站到西钓鱼台站，全长七点四公里。他刚进单位的时候，听王建国说起过北京地铁的一些传闻。比如末班车之后被监控摄像头拍摄到的幽灵列车，地图上查不到的站台，还有卡在隧道顶部的线管之间的尸体……
王建国是北京人，嘴特贫，张天明永远也搞不清楚他那些绘声绘色的描述中，有多少夸大其词的成分。可王建国讲的那些事儿全都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所见，他起初只是当故事听，并没全当真，但也经不住这日复一日的叨叨，久而久之，他也变得有些疑神疑鬼。
现在，张天明已经将苏州街月台抛在身后，隧道里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味。张天明打开手电，道床上立即亮起点点星光，他后来才知道那是闸瓦与轨道磨损后撒落的金属。除此以外，隧道里就只有钢轨、电缆、水泥。即使走上几个小时，眼前仍然是同样的钢轨、电缆、水泥……
比起千篇一律的视野，令张天明受不了的，其实是隧道的寂静。
深夜的地底世界，他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隧道里溅起的空旷回响。此时此刻，北京还有一千个和他一样的巡道工，在从事相同的工作。可是无论是回头，还是望向前方，他都无法感受到其他生命的存在。
隧道壁上方每隔十五米就有一盏低功率的 LED 直筒灯，一圈圈惨白的光环向远方延伸，张天明觉得自己正走在节肢动物的肠道里。
冬至那天，王建国又给他讲了一个 10 号线亡灵的故事。数年前的冬天，一个年轻的地铁族，只身潜入未完工的隧道里探险，失足坠落污水井后不幸身亡。此后，每到一年当中的这段时间，总有司机会在挡风玻璃外，看到少年的怨灵，仍然穿着当时的那件黄色冲锋衣，在隧道里飘荡……
这会儿，他又想起了王建国讲故事时描述的细节，还有他那夸张的表情。
他感到后背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看，吓得赶紧加快了步伐，走出几步后，他屏住呼吸，猛地回头，却发现什么都没有。身后的景象和身前一模一样——隧道向远方延伸，直到钢轨、线缆、灯光统统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他愣了片刻，恍惚中甚至不辨方向。还好，他记得供电轨位于站台侧。他回转身，定了定神，重新将注意力放在脚下的钢轨内外两侧。从扣件、螺栓、夹板到钢轨本身，他的视线逐一扫过所有待检目标。
漫长的夜晚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