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算 账
窦小明找到几根竹扦子，急急地走在小街上。天边的火烧云，辉映得房屋和街道都有红光，也辉映在他瘦瘦弱弱的身上，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乱的。很多人经过，和他打招呼：“小明，做啥子去？”
“小明，吃饭了吗？”
“走这么快，急啥子？”
他脸上没表情，头有点微垂，眼睛专注地盯着前方。
流水沟边的小石坝好些人围着，中间是一条眼镜蛇，蓝得透明，蛇伸直身体，比一个大人高，吐出芯子，发出怪叫。那些人后退。“这蛇，别打。”有人叫。那蛇居然马上朝这人转了个圈，点头。众人一下子愣住了。
“看到了吗？这眼镜蛇灵得很，放它走。”
“不行，好不容易有这么粗的蛇，老子要打牙祭！”有一个人手握粗大的棍子，不高兴地说。
窦小明上坡后，又下了一坡，坡上都是野菊，岩石内立着一尊石佛。他敬畏地注视，突然看到一群人在另一个坡上往下走，中间一个人就是钢哥。他马上朝那边跑了过去。
江边废弃的船坞，有生锈的趸船和几艘烂船，距离上回水运修理厂的仓库有几百米距离，是一个浅滩，堆了好些施工用的沙子，一人高，堆成城堡，十几个城堡不成规矩地立在江边。
两江三岸的灯光亮起来，倒映在江水上，江边废弃的船坞前，钢哥在一帮人中，他戴了顶帽子，芳芳站在他的左边，手里夹了一根香烟。篝火燃着，几个小青年蹲在那儿捣弄，几根钢钎上搁着几条从江里钓的鱼，发出诱人的香味。火光映着他们年轻的脸，他们看着江面，一艘运货船驶入画面，靠岸，将绳抛在废弃的趸船铁墩上，系上绳。
钢哥给边上程四递个眼色，程四马上走上去，与船上的黑衣人低语：“泸州的二哥？”
黑衣人点头。程四跳上船，翻开货袋，是煤。他回一下头，朝钢哥伸出右手，钢哥点点头。程四掏出钱来递给黑衣人，黑衣人仔细地数起钞票。
窦小明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一个人走在沙滩上，人小，投下的影子也短。之前钢哥他们说的收货，可能就是收煤炭。收煤炭为什么偷偷摸摸？因为买煤要煤票，很紧俏？他弄不明白。
他挺起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速度不变，心里开始不安地打起鼓来，整张脸绷得紧紧的。芳芳傍着钢哥的肩，看着窦小明走来，故意说：“哟，钢哥，看哪个哈巴娃儿来了？”钢哥早看到窦小明了，嘴角一笑，没说话。“我妈叫我来道歉，我来了。”他直呼对方的姓名，“杨钢邦，给你讲，给你讲吧，好汉不做暗事，昨晚上的事，是我做的。”窦小明边说边走，走到钢哥跟前，站着，“为什么要做呢？是因为你昨晚当众欺负佳惠姐，你是个大坏蛋！而且，你不该砸我妈的面馆！”
钢哥拿过芳芳手里的香烟，吸了一口，吐出烟圈：“有种呀，敢直呼老子大名！说得理直气壮。原来你这臭崽儿不是来道歉的。你看看你留在我脸上的杰作。”
钢哥右侧额头有肿块，擦了红药水，整张脸看起来很邪乎。“你活该！”窦小明说。钢哥冷笑，上下打量窦小明：“就你这个虾螃，没棍没刀，敢和我钢哥叫板？”窦小明将手里本来紧紧握着的竹扦子扔在沙滩上，上前一步：“我当然带了东西。”“啥？”“我带了——我的尊严。”他指着钢哥的脸，用充满稚气的声音说，“我看不起你。杨钢邦，你以为你是谁？别人听你的，我偏不听。”所有的人听了，都大笑。钢哥笑得伸手摸自己的右侧额头，大概是笑得那个地方发痛。芳芳笑得前仰后倾，按着肚子说：“这小崽儿太好耍了。”窦小明被笑蒙了，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突然他也笑了起来。钢哥停住笑：“你笑啥子？”“笑你……”窦小明指着钢哥的鞋，他的白球鞋左右脚穿反了。钢哥看自己的鞋，笑得更厉害了，边换鞋边说：“小哈巴，你这是在找死！”他穿好鞋，抬眼看他。“让我笑成这样，饶你。快回去，找你佳惠姐姐吃奶去！”岸上的人，甚至船上的人笑得更厉害了。窦小明一下子火冒三丈，钢哥让他回去找佳惠姐姐吃奶，是骚棒！是流氓！下流坯！他的拳头握起来，往前跑，突然，廖六从后面飞奔而来，一下把他撞倒。廖六跑到钢哥的面前，喘着气嚷道：“九龙坡的龙哥来了！比我们人多！”“他龟儿苏晓龙一个小毛头要闹事！哎呀，我们吃不成烤鱼了。”
钢哥的鼻子里哼了一声，看过去，江岸上二十多个年轻人拿着棍棒和菜刀跑过来。龙哥提着一把砍柴刀，一身短打扮，留着大胡子，走在前面，看上去二十多岁，身后是一帮人，那个高个子叶兵走在其中。钢哥狠狠地扫了一眼，自己这边才十个人！他朝那艘货船挥挥手。船上的程四点点头。
“芳芳快走！”钢哥抄起在篝火上烤鱼的钢钎，已烤得半熟的鱼，通通掉在火里，钢钎尖头被烧得通红。他大声命令道：“兄弟们，给我拦着，让船走！”
芳芳往坡上奔跑。程四让货船开动马达，离岸。他抽出身上的一把尖刀，站在船舷上。窦小明摔在沙滩上，小腿被一块石头割破了皮，他忍痛爬起来，赶紧躲在一块岩石边。龙哥的人往货船冲来，想截船，与拦着的人打起来，刀刃对刀刃，拳头对拳头，叫喊着，每个人都热血沸腾。钢哥的手下王小五，个子虽小，却是个练家子，手握匕首，身体一转动便撂倒两个人，他们抱着腿蜷曲在礁石边流血呻吟。叶兵带着几个人冲过来，但完全不是王小五的对手，他一匕首刺去，又一个人受伤了。往上冲的人太多了，廖六急忙站在王小五身后，程三也加入，三个人背对背，形成一个三角，来一个打倒一个。龙哥的砍柴刀狠狠逼上来，钢哥挥动尖头钢钎，打过去。龙哥身子偏向右，却击向钢哥的左臂。钢哥退后两步，挥钎过去，龙哥的肩被击中，痛得眼睛直眨，整个身体弹起，挥刀砍中冲过来的袁七，袁七当即惨叫，他的手臂鲜血淋淋。钢哥一钎打倒龙哥身边的叶兵，叶兵握着铁棍爬起来，冲向钢哥。廖六一步挡在前，替钢哥挨了一棍，倒在地上。这时钢哥听到王小五叫：“钢哥，他们人太多，啷个办？”
如此打下去，双方都在消耗，受伤人数增加。钢哥与龙哥喘着气，钢哥的手臂被刀划伤，沁着血线，龙哥的脸上被木棒打中，左眼肿了，像一个紫灯泡。他们边打边移到一块礁石上，看着对方，钢哥故作轻松地说：“小龙崽儿，我们今天散了吧，你看船都跑了。”
可不，那运货的船往下游方向走得快没影了。龙哥居然点了点头。几乎同时，两个头头朝自己的人大声喊：“停！”
一下子沙滩从斗殴的喧闹中静了下来。
“你抢了我生意。”龙哥说。
“你抢在先。”钢哥丢了丢额前头发，冷冷地说，“泸州那边是我的人，不是你的。你胆大包天，连我的东西都敢抢。”
“这趟货是我订的，你硬截了货，我当然要抢。晓不晓得，钢哥，强者为大？”
“你一个九龙坡的小虾皮小鱼仔，一个在水泥沙坝建筑工地的小头目，居然敢跟我市中区的爷们闹？贱呀，看我不灭你？”
“我爷爷的爷爷都是吃笔杆杆饭的，你呢，外公的外公都是下力的，钢哥，英雄不问出处，这点理你都不懂，那下辈子还是个下力的，你贱，今天该被我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