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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傲慢的家伙想怎么样?

——戈雅:《奇思异想》

 

高原,炎热而又衣衫褴褛。

是她,是这么多人原生的继母。

他们像你一样,也这么痛苦,

来自她,也为了她,悲哀凄楚。

——塞尔努达:《圣苏埃尼亚人》

 

一切都变了,彻底变了,

可怕的美已经产生……

——叶芝:《一九一六年复活节》

旧大陆

 

塞纳河畔的肉体、球体与灰色眼睛

 

头梦见另一头动物的动物,令人难信。头靠两只脚支起身子的脊椎动物,令人骇怪。它这副模样,激起了正常野兽的一片恐慌;它们紧贴着创造出来的泥淖,依然愉快而自然地匍匐爬行。次通电话,阵水的沸腾,首歌曲,块遮羞布,令人愕奇。

约莫在一个七月十四日的凌晨四点钟,睡在他门窗敞开、高高的阁楼里的波罗·费博,就做了上面的梦,正准备自解梦境。当时,在梦里,一个修士模样的人来看他,此人神情忧郁,没有脸庞,以他的名义反思着,用话语来继续一个只有形象的梦:

“不过,理性总不紧不慢地告诉我们,不平常的事情变成平常,几乎是不再重复的;而过去普通平常发生的事情变得令人惊讶,倒常常不停地重复:在地上爬行,放飞信鸽,吃生鹿肉,把人的尸体遗弃在山顶,让秃鹫吞食,打扫干净,完成功能的自然循环。”

三十三天半之前,让塞纳河河水沸腾起来可能是一场不可思议的灾难。一个月之后,就没有人再回头看这一景象了。黑色的驳船起初对河水突然的沸腾惊慌失措,拼命冲撞河床的壁垒,而如今已经停止向不可避免的事情搏斗了。河里的人戴上绒帽,熄灭了黑色的雪茄,像蜥蜴一样,登上了码头。一艘艘船只的骨架在贝亚恩人亨利讥诮的目光下堆积起来,一堆堆铜、铁和木片碎石的残骸在那儿闪烁放光。

不过,只知晓这桩桩事情大概端倪的圣母院的滴水嘴,倒用黑石眼睛看到了一幅远为广阔的景象,而一千二百万巴黎人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昔日的恶魔做出鄙夷不屑的神情,朝这座城市吐出了舌头。似乎原本塑造它们的目的,如今以一种可耻的现实显示出来了。不用怀疑,耐心的滴水嘴为了睁开眼睛和用裂开的舌头低吟,倒是等了八百年。远处,圣心大教堂那圆屋顶和整面正墙醒了,涂着一片黑色。这儿下面,就在附近,卢浮宫的模样变得晶莹剔透。

经过一番肤浅的调查,晕头转向的当局得出结论,认为那面正墙是大理石,卢浮宫是看不见的透明体。大教堂里的人物形象像它的建筑一样,改变了色彩、种族:面对一位刚果圣母熠熠放光的乌檀木,人怎么划十字?在一位黑黝黝的上帝的厚厚嘴唇里,怎么期待宽恕?相反,卢浮宫的绘画和雕塑倒获取了黯淡的色泽,许多人决定用来与墙壁、楼层和晶莹剔透的屋顶反衬。没有人觉得不自在,因为萨莫色雷斯胜利女神像没有明显的支撑而在空中飘浮,后才证实原来她有着一对翅膀。人们发现,恰恰正是依据新近在这么多轻描淡写中获取的浓墨重彩,怀疑又占据了心头,法老的面具在新的自由的未来,会叠映在焦孔多夫
的面貌之上,而她的面貌将在大卫的拿破仑像之上。更有甚者:惯常的框架在透明中消融以及纯属常规的空间随之解放,得以评估交叉着双臂的蒙娜丽莎并不孤独。她微微笑着。

过了三十三天半,表面看来,凯旋门变成了沙砾而埃菲尔铁塔变成了动物园。我们说表面看来是因为场水的沸腾一过,谁也不愿意干触摸沙砾的活儿了,那总明显地像是石头。沙砾或者石头,待在它那块地盘,后,谁也不向它索取什么了:它不是什么新物品,只是一种谁都认识的形状,一件令人鼓舞的摆设。要不然,如果永远的石建筑的凯旋门出现在一家药房,在贝莱沙斯街和巴比伦街的街角人所共知的地方,那该是多么的尴尬……

关于埃菲尔先生的铁塔,它的改造受到潜在的自杀者的诟病;他们在这么做的时候,暴露了他们的不良用心,他们不得不保留着它的结构,希望修建有同样功能的跳跃处所。

“不只是高度;同样重要或者更加重要的是从那儿跳向死亡的地点的声望。”一名常客在大虾咖啡馆对波罗·费博说;此人从十四岁起,就拿定主意满四十岁自杀了。有那么一个下午,他就是这么说的。那时候,我们这位年轻漂亮的朋友正忙着自己正常的活动,深信一个礼拜天晚上在一家客满的电影院里要做的另一件事就是高喊:“着火了!”

让观众逗乐的是,世界博览会发锈的横档儿成了猴子的秋千、狮子的坡道、熊的窝穴以及众多病禽栖息的场所。几乎一百年的重建、作为象征和反复介绍,已经把它搞成公共场所凄惨又亲切的一种状态了。如今,鸽子的持续飞行和飞离,鹅群的形成,猫头鹰的孤独,以及一串串变形如此繁复的装模作样和狐狐疑疑的蝙蝠,逗人开心、找乐。只是一个小孩指出一只秃鹫从博览会的展开翅膀,飞了过来,人们不安起来。那秃鹫在帕西地区上空盘旋了一大圈,紧接着就笔直飞向圣叙尔皮斯教堂的塔楼,在这座教堂用以长年修缮的永久脚手架的一个角落停了下来,既贪婪又愤怒地注视着该区空空荡荡的街道。

波罗·费博先把他一绺金黄色头发从眼睛前面撩开,再用一只手(因为也没有两只)整理了一下披在两肩的浓密长发,然后,探身老旧楼房的第七层他下榻的房间那扇小窗,想向夏季的太阳问声好;像在巴黎夏季的每天早晨一样,太阳该驾驭着热雾腾腾的马车,由一群散发着街头香水味的随从簇拥着,起床露面了;因为太阳王七月散发出来的香气与月亮女王十二月聚集的味道是不尽相同的。不过,今天……波罗朝圣叙尔皮斯教堂的塔楼瞧了瞧,一面在脑海里把惯常的气味捋了一遍。秃鹫停留在脚手架上,波罗闻了也白搭。连刚出炉的面包、香气袭人的鲜花、煮开的菊苣、潮湿的人行道,他也闻不出来了。以前,他常常闭上眼睛迎接夏季的早晨,然后集中精神,就能感受到科西嘉滨河路那家市场花蕾远远的香味。如今,连附近的圣日耳曼市场的白菜和甜菜、高卢人和吉卜赛人的刺鼻气味、洒在稻草和木头上的酒味,也闻不出来了。炉灶街不让人呼吸,雾气并不是太阳惯常的车驾。在教堂的塔楼上空,兀自不动的秃鹫犹如拉风箱般地喘着气,在飘逸出的黑色雾霭中消失了。它激烈地、大口地喘着气,那巨大的空间一下子香气充溢,仿佛地狱剔除了它肺部所有的堵塞。波罗闻到了肉、毛发以及烧糊了的指甲和肉的味道。

在他二十二个夏季里,他次关上了窗户,闲待着,不知干什么好。他几乎察觉不到,在这个瞬间,自己开始怀念起他自由的充分标记来了,那就是这扇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冬天还是夏天,下雨还是打雷,永远敞开的窗户。他几乎不能确定,自己不寻常的犹豫不决跟他认为他以及他周围的世界无可救药地终将老去是一致的。他几乎不能匆匆这么一问就能克服这一感觉:正在发生什么事?是什么逼得我关上我这扇自由和敞开的窗户的?正在焚烧垃圾吗?不,闻着有股肉味,怕是在烧动物吧?瘟疫,祭祀?赤裸着睡觉的波罗·费博赶紧钻进活动淋浴室,听到水击打着刷成一片白的马口铁,恰似嘈杂的鼓点声;他仔细地擦着肥皂,直到他下体金黄色的茸毛都积满了泡沫;他举起独臂,将喷头对着脸部,让水在他双唇之间流下,然后关闭了龙头,擦干了身子,从这间小小的、无懈可击的忏悔室出来;这个早晨,除了天真的怀疑,它为他洗清了所有的罪孽。他没有想到为自己准备早餐,就穿上了皮凉鞋,穿了一条莱维斯牌美洲灯芯绒牛仔裤,一件草莓色衬衫,朝自己曾经这么幸福待过的房间迅速扫了一眼,脑袋撞到了极其低矮的天花板,飞快地下了楼,全然不顾遗弃在每个楼梯平台的空垃圾桶。

到了楼梯第二层,他停了下来,用指关节敲了敲女看门人的门。没有应答,他便拿定主意进去取一封保不定会有的信件。像所有门房的门一样,这扇门也半是木头半是玻璃;波罗知道,要是扎哈里亚夫人那张全神贯注的脸不在窗帘之间露出来,那是因为扎哈里亚夫人不在。也不必向什么人隐瞒什么(因为她一再这样表示:她可是住在玻璃屋里的人),房客进来取她挨着镜子分别放好的为数很少的信件,并无不妥。因此,波罗拿定主意走进这座不讲客套的洞穴;那里,一股熬白菜永远的汤水的热气把阵亡和下葬战士的相册熏得模糊不清。原先,他们是在凡尔登的地下;如今,却是在蒸汽的薄膜下面。要是在几分钟之前,犹豫不决掌控了波罗·费博的情绪,他没有闻到夏天的味道便仿佛一种失望和衰老的告示,那么,现在他觉得这个举动(进入女看门人的房间去找保不定会有的信件)就是一种原始天真的行为了。他满怀着这种感觉,迈过了门槛。不过,体力的更新要强似精神的变换。自打他记事时起,厨房里次什么也不沸腾了,阵亡战士的相片成了一面无谓牺牲和温驯顺从的明亮镜子。味道也从扎哈里亚夫人的房间里离去了。声音不这样了。那女看门人在她床上往年冬天铺盖的花褥子上面,喉咙里依然还留着唾沫的吼音。

在波罗·费博俯身分析扎哈里亚夫人的状态和姿势,或者说原因和结果给予他的印象之前,会过去许多白日。也许,不经主人公的授意,还可能往前走走,他早晨误下的词义逆转了:世界不可避免地年轻了,该拿定主意了。他没有停下来思索,就跑去装满一桶水,打开炉火准备把水烧开;一面混合着隔代遗传的智慧和令人惊讶的表现,把毛巾集中在一起,把床单撕裂。在已经过去的三十三天半的时间里,女看门人见到的这种怪事发生过太多太多次了。波罗用牙齿把他有用的胳膊的袖管(他另一个袖管用大头针别住了残部)卷了起来,在扎哈里亚夫人张开的大腿和火热的大腿根之间跪了下去,准备迎接很快就会伸出来的那颗小脑袋。这时候,女看门人喷出了怒吼的唾沫。波罗听到水开了,把水桶从火上挪开,把床单的碎片扔进桶里,又回到床脚下面,迎接到的不是他盼望的脑袋,而是两只蓝色的小脚。扎哈里亚夫人的肚皮仿佛海洋收缩般地呜咽着,而波罗的断臂犹如一段大理石那样跳动着,留恋着他相好的陪伴。

当那婴儿先伸脚地出生的时候,波罗拧了一下孩子的屁股,之后,他剪断了脐带,扎好肚脐眼,把胎盘扔进桶里,擦净血迹,又补做了几件事:他瞧了瞧小孩的鸡鸡,在每只脚上数到了六个脚趾,还惊诧地发现了脊背上的出生标记——后背的脊梁之间一个红色的肉十字。他不知道要不要把孩子靠近刚刚分娩了他的那个年过九旬的老妇人的胸怀,还是好自己把孩子抱起来,哄他睡觉,让他脱离感染和窒息死亡的危险。他选择了第二个担忧:他真害怕年迈的扎哈里亚夫人会把那个来得不合时宜的孩子闷死或者吞掉,于是,他走近了镶有金黄色框架的老镜子,那里,女看门人惯常在镜面和镜框之间卡着寄给房客的很少几封怕是会有的信件。

有了:那儿有一封寄给他的信。他想,这无非是偶尔寄给他的一封什么通知书之类的信件罢了,总是姗姗来迟,因为邮政行业几乎全部崩溃已然是那个时代的一种正常现象了。那个时候,一百年以前所有意味着进步的东西,现在已经不再有效、快速地运行了。连氯也不纯净水质,邮件也不及时送到了。细菌已经强行在牛痘疫苗上面建立起它胜利的王国:无防御力的人类,有免疫力的蛆虫。

他挨近信封,注意到那封信没带有可以辨认的邮戳。他把信从镜框里抽了出来,怀里抱紧了新生儿。那封信只用古老又长着苔藓的石膏打着火漆封,信封老旧,就像寄信人的字迹一样,古怪、老旧、过时。他一拿起信件,一滴滴哆哆嗦嗦的水银滚落在信纸上,又溅到了地下。波罗没有放松孩子,用牙齿咬开红石膏邮戳,叼出一张薄薄的、皱皱的羊皮纸来,那几乎是一方透明的丝帕。他读了以下的信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