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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已经是十年前了,当时,厌倦了整日埋头于研究室内堆成山的资料的日子,我组建了此前与好伙伴说起过的“建筑侦探团”,开始在东京的街头漫步。一个人拿着相机,另一个人则拿着地图和笔记本,两人的兜里都揣着买咖啡的钱,一条街道也不放过地在地图上进行标记,寻找战前的老旧大楼和商店,还有时髦的洋馆,从下町一路漫游到了山手。街头漫步很令人疲惫,就算前几次身体可以承受,但次数多了以后也会脚疼。但即便如此,我们也每天都想要去看建筑。这莫不是江户目明以来的另一大“愚行”吧!我们在一两年内便走遍了东京的中心地区。

自从上京以来,对于东京这座城市,我只知道自己的住所与学校途中的闹市地区,其他则一概认为是充满了某种恐怖和混乱、无法掌控的广袤空间。但在一步一个脚印地进行确认之后,我发现看上去的混乱不过是几个部分之间的相互组合而已,广袤的感觉也不过是其中一个部分变大了而已,其内容还是十分单纯的。虽然对东京还未到了如指掌的地步,但我至少明白了,它既不是超越人类智慧的怪物,也不是无从下手的对象。在城市里,有着每天漫步也不会腻的丰富变化,隐藏着深深的褶皱。东京是一片森林,而且是一片过于庞大的森林。

这片森林有着各式各样的剖面。山手地区的住宅地、丸之内的办公街、下町的商业街和海边的工业区,无论走到哪一个部分,都有着各自的色彩,奇妙地拼成了一整片森林。我就像因次发现了以为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事情而得意忘形的小孩一样,向土生土长的东京人讲述我的“发现”。得到的反应非常奇妙。绝大部分的原住民,对于自己生长之外的地区都极为陌生,对于一条河沟、一座山坡另一边的光景都一无所知。此外,先不说在日本桥长大的人,在大川长大的人都把隅田川称为母亲河,神田儿女则高唱着“神田出生哟”,在麹町长大的人则号称自己就住在皇居隔壁,他们都声称自己的居住地是东京的中心。另外,大家往往对其他地方有抵触情绪,比如山手对下町,下町对山手,都是互相翻着白眼的。据说在“原住民”的概念中并没有东京,只有各自原本的地区。只见树木便不见森林,令人意外地,东京正是一片人迹罕至的森林。

另一点我觉得奇妙的事情,是住在山手的人说起下町的时候。他们所用到的语言,就像是在厨房一角或围栏背后偷偷观察一般,连里巷的人情世故都毫无保留地仔细描摹了出来,比起下町人讲述下町,他们在表现上要有感染力得多。一般来说,所引用的都是荷风,虽然散人的余韵已经淡去,但那种住在麻布的洋馆里,在深夜里徘徊在玉之井一带的姿态,总觉得还是鲜活地扎根在文学家们的城市观里的。这种“讲坛下町主义”的姿态,虽然也没有那么可怕,但在他们的语言中闪现的“从市井的一幕或街角的褶皱中观看城市的视角”,却令人难以抗拒,尤其是有了长谷川尧等强大无比的人存在,所有的一切几乎都要被他们彻头彻尾地带跑了。但转头才发现,不对,这些街道的细微之处,应该是不问都鄙,在哪里都存在的。但都中所有,鄙中少见的魅力,却存在于“熙熙攘攘的百货商店、气派的大楼、巨大的动物园”当中。重拾这些儿童时代对东京的向往,令摇摆的心平静下来,我才能站稳脚跟,认定这些让东京之所以成为东京的“骨骼与内脏”是我们真正的老朋友。至于细微的部分,则暂且束之高阁。

于是我便确定了,将东京这片森林的每一个侧面都作为平等的对象,对支撑着这片森林的地基的形成进行探索。首先要做的,就是解读前人的研究,然而与这些材料好好打交道却很难。比如,如果看银座砖城的话,大多会举出漏雨或一时的空置房等问题,断定它的失败。而从东京整体来看,银座却正是借这一机会,才超过了日本桥的,同时,为了将江户的骨架转变为东京的骨架,这无疑也是必不可少的工作。因此我不认为银座砖城规划有他们说的那么差。如果看市区改善规划的话,则有人举出了主旨书中的一段“道路、桥梁、河川应为本,水管、住房、上水道和下水道应为末”,断定这是一项完全无视市民生活的规划。但如果读一下原文,了解一下内务省的处境,便会发现,这不过是在说施工的顺序罢了。而工程着手的情况,却正是以上、下水道为本,道路为末的。

我觉得有哪里不对。果然,还是得自己追根溯源,调查、处理和改正,才能令自己满意了。我已经对主题有数了——究竟是谁,怀着怎样的梦想,建造出了今天的东京?在调研的过程中,有两件事情一直被我放在心头——一件是不认为江户要比东京更好,另一件则是不用未来的眼光来抹杀东京。只要遵守这两点,便能够既不落入“文学”这个容易沉迷其中的浪漫主义山谷,又不会轻易走上“社会思想”这座千年王国的山脊,如此,必定能够达到将过去以原样呈现的“历史”的高峰。


砖城的来龙去脉
发起者是谁

“银座砖城规划”的发起者是谁,并没有定论。这是因为,作为项目负责人的东京府知事由利公正与作为大藏大辅、负有监督府政之职责的井上馨,在多年后的回忆录中,都认为自己才是规划的核心人物。
由利公正道:

这座大都市每年都由于火灾而化作灰烬,实在是太欠考虑了。必须拓宽道路,找出防止火灾扩散的办法,保护人民财产……次日清早,我与太政大臣会面……在与太政大臣的讨论中,我表示,这次在焚毁旧址上建造新房可以用木材,也可以用砖头,但还是希望建成砖房。要建造这座天子脚下的城市,不仅要借政府之力,还需要各界人士配合……太政大臣认为这挺有意思的,可以一试,同时认为大藏省应当尽快接受这一提议……但大藏省以资金困难为由,反对这一提议。(由利正通编,《子爵由利公正传》)

井上馨则表示:

恰巧当时大隈重信、伊藤博文和我都在筑地,人们常称这里是筑地的精英聚集地。银座夕阳西下时分,我们三人共同谈起……商讨着借此机会,把银座的街道拓宽一些……提出这一点之时,恰好也得到了太政大臣的认可。然而东京府知事却极力反对这一提议,表示完全没必要建设一条如此之宽的街道。
……当下的住房完全做不到防火,因此必须选用砖石……我们终在这一点上达成一致。(泽田章编,《世外侯事历维新财政谈》)

如此看来,这两位当事人仿佛在争夺主导权。唯有跳出他们的回忆录来看待这件事,才能找出真相。正如双方在回忆录中所一致表明的,银座砖城规划主要包括道路改善与住房的砖结构化两点。从决定这两点的时间来看,内部决定对道路进行改善早可以追溯到明治五年的二月二十八日,砖结构化则是在二月三十日决定的,在三月二日官方宣布了这两项决定。伴随着只有新任政府才能做到的当机立断,从道路改善到砖结构化方针,其间数日的时间差,是出于何种原因呢?要建造耐火的新城区,光拓宽街道是不够的,住房的不可燃化必不可少,这是个常识。但当时的政府先决定了拓宽道路,几日后才做出砖结构化的决定。显然,这是因为部分相关人士虽然赞成拓宽道路,但对砖结构化依旧持谨慎态度。当时,政府内部熟悉砖结构的,基本限于托马斯·詹姆斯·沃特斯所在的大藏省。考虑到这一点,一些人对未知的材料心生不安也不难理解。

率先提出这一提议的究竟是谁呢?就在火灾发生之后,下面这封从大藏省寄往太政官的禀报书,或许可以提供一点线索:

……

设计者托马斯·詹姆斯·沃特斯

这项目标远大的事业,究竟应该托付于何人之手呢?仅是擅长建筑设计,或是通晓各种技术手段还不足以完成这项事业,设计者需要拥有城市规划能力,需要精通包括道路、排水、烧砖在内的各类技术,需要拥有统筹协调各种技术与人员的管理才能。就算以今天的眼光来纵览明治建筑史,能符合要求的,也只有大藏省雇用的一位人士。负责建设事务的工部省向内部雇用的外国技术人员征集了方案。以日本“灯塔之父”这一称号身份而闻名的工部省首长理查德·亨利·布伦顿(Richard Henry Brunton)、测量首长科林·亚历山大·麦克韦恩(Colin Alexander McVean)、横滨建筑方J. 斯梅德利(J. Smedley),以及编制在制铁所下、在幕府末年建造了横须贺制铁所的路易斯·费利克斯·弗劳兰特(Louis Felix Fleaulant)等有名的技术人员响应,在三月便提交了方案。理查德·亨利·布伦顿的方案排在前面,也可以说是看点多的方案,然而远比不上托马斯·詹姆斯·沃特斯所做的方案。按照大藏省的意愿,英国人托马斯·詹姆斯·沃特斯如愿当选为设计者。之后,他将弟弟艾伯特·沃特斯(Albert Waters)从伦敦叫来担任助手,又将幕府末年以来的部下希林福特(Shillingford)招进东京府。可谓“合家团聚”。

在建筑史上,有人称从幕府末年到明治十年(1877)的这段时间为“沃特斯时代”。历史书上的托马斯·詹姆斯·沃特斯,是一名神秘的建筑师,他突然出现在幕府末年的长崎,与明治维新擦肩而过,如彗星般绽放出一线光芒后,便抽身离去。或许可以将他视为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建设好上海、香港、长崎等城市的大师级人物,但除了知道他是英国人,他的身世、经历及后的归属均不得而知。他遗留下来的成果尤为出色,涉猎之广泛也令人难以相信。工厂、军营、住宅、大使馆、政府机关等建筑自然不在话下,他还活跃在桥梁、道路等领域。此外,他不仅会制作砖块、水泥,还对港湾、铁路、排水、城市煤气等的设计、建设颇有见解,提出了不少方案(虽未如他所愿)。夸张点说,他对新生的日本所需要的全部基础设施建设均有涉猎。以工厂为例,他不仅了解造纸、铸造、窑业、制糖、印刷、煤气制造等各种门类,还精通选址调查与测量、机器选定与订购、场所布置等,甚至还知道用菜籽油擦拭火山岩可以除锈这样的诀窍,可谓永远不会束手无策。对于不确定性众多、可能性多样的新开发地来说,他无疑是典型的技术人员。

对于这样的托马斯·詹姆斯·沃特斯来说,银座砖城这一城市规划,便是其展现自己全部能力的舞台。

为了首都改善之目标,我等若能尽力将此项目付诸成功,则愚以为,今日之东京,亦大可与昔日之江都(江户)相比了……(明治五年三月二十七日托马斯·詹姆斯·沃特斯向东京府建筑局诸君寄呈之书简)

从明治五年三月,到明治八年(1875)十二月期满被解雇为止,这三年半间,“年轻人”(涩泽荣一语)、“大人物”(长谷川为治语)托马斯·詹姆斯·沃特斯将慢慢地“主宰一切”。

火灾之后不出一旬,托马斯·詹姆斯·沃特斯的规划便已成形,于三月十三日公布。谨尝试按照街道和建筑,将内容分别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