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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里特岛 圣尼古拉奥斯

 

  波吕多洛斯是一座迷人的家族经营式旅馆,离圣尼古拉奥斯这座生机勃勃的小城仅一箭之遥,距伊拉克利翁约一小时行程。旅馆房间每日有专人清扫,每间房都配有无线网络和空调,其中几间为海景房。您可以在美丽的露台餐厅享受咖啡与家常菜品。若需更多信息,请访问旅馆官网,或在 booking.com 上查找信息。

 

  你根本不知道上面这一小段话我写了多久,生怕那些扎堆的形容词用得不好。用“生机勃勃”来形容圣尼古拉奥斯合适吗? 一开始我写的是“繁忙的”,但转念一想,那样会让人想到车水马龙和恼人的噪声,尽管事实的确如此。旅馆距离小城中心有十五分钟左右的路程,这算是“一箭之遥”吗?我是不是应该再提一下旁边的阿莫迪海滩?

  奇怪的是,明明我这辈子绝大多数工作的时间都在做图书编辑,处理作者的文稿游刃有余,现在却被明信片背面这段仅四行字的广告文案累出一身汗。后,我把写好的内容递给安德鲁,他却只用了五秒就看完了,并且随意地哼了一声表示赞同。想到刚才我费尽心思写文案时的样子,真是既开心又生气。我发现希腊人就是这样。他们情感相当丰富,无论戏剧、诗歌还是音乐都能直击人心。然而涉及每天一板一眼地做生意、抠细节,他们的态度多数是 siga siga,翻译过来差不多就是“管他呢,无所谓!”的意思。我每天都能听见这个词。我一手夹着烟、一手捧着特浓黑咖啡检查刚写好的内容,两个念头忽然窜进脑海:我们打算把这些明信片放在前台旁边的架子上,可是既然游客们都已经来到旅馆了,还需要这种宣传吗?还有,更关键的是,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我是怎样使自己沦落到这般境地的?

  就在我距离五十岁生日还有两年的时候,我原本以为以后的人生基本只有惬意与舒适:一份薪酬不错的工作和一套位于伦敦的小型公寓,还有丰富的社交活动。然后在某天,一下子成为一座旅馆的联合创始人兼经理。当然,这座旅馆着实比我描述得更美好。“波吕多洛斯”坐落在海边,有两座隐藏在遮阳伞和柏树荫下的宽敞露台,总共有十二个房间和一群年轻的员工,他们就算在忙乱的时候也能保持心情愉悦。除此之外,还有一批忠实的客户。旅馆的菜式简单,供应希腊“神话”牌拉格啤酒,有一位常驻音乐家和绝佳的海滨风景。我们的目标客户一定想不到,当他们从庞大的大巴车上下来、缓缓走过那些并非为大宗游客设计的街道、抵达海湾另一边的旅馆时,迎接他们的会是这样一座六层楼的庞大建筑。不过可惜的是,除了以上这些,我们还有时不时就出点问题的电路、总也修不好的下水管道和断断续续的无线网络信号。我并不想将此简单地归咎于“希腊人都很懒”这种刻板印象,或许只是我比较倒霉而已,但“踏实可靠”也确实并非这家旅馆员工奉行的工作宗旨。大厨帕诺斯烹饪手艺绝佳,但每次一和老婆孩子闹矛盾,又或是和他的摩托车怄了气就不来上班,只好由安德鲁临时接手厨房工作,我来照看吧台和餐厅。这两个地方要么人满为患却找不见服务生,要么客人稀稀拉拉服务生却扎堆,总没有两边均衡的状态。好不容易供货商准时上门了,送来的货却和我们预订的大相径庭。一旦什么东西出现故障——基本上就没有不出故障的物件——所有人都得在忐忑中等好几个小时,因为谁都不知道维修工到底会不会来。大部分时候,我们的客人似乎很满意,代价却是上至老板下至员工都忙得人仰马翻,就像法国滑稽剧中那些在幕后手忙脚乱的演员,拼了命地让剧目顺利进行。等到终于做完一切爬上床,往往已是凌晨一两点,我累得像裹尸布中被抽干的木乃伊。每当此时,心情总是极为低落,因为知道明天早上一睁眼,这一切又要全部重来一 遍,然后带着这样的忧愁昏睡过去。

  不行,我说得太消极了。这里的生活自然也有无比美妙之处。爱琴海的日落美得不似人间,每到傍晚时分,我总会痴痴地望着它沉醉,真难怪希腊人如此笃信神明的存在——太阳神赫利乌斯驾着燃烧的金色战车,在广阔的天空中驰骋。天幕下的迪克提山仿佛羽化为一条条薄如蝉翼的轻纱,先是柔和的粉色,再是清雅的淡紫,纠缠着、变幻着逐渐褪去色彩、沉入黑暗。每天早晨七点,我都会去游泳,让晶莹的海水洗去红酒的余韵和香烟的味道。富尔尼群岛和利姆奈斯的小酒馆里有人在用餐,空气中弥漫着茉莉的清香,曙光未明的天空中繁星闪烁,耳边时不时传来沙哑的笑声和玻璃杯轻碰的脆响。我甚至还学起了希腊语,每周三个小时,跟着一个年纪小到可以做我女儿的姑娘学习。她不仅能把那些令人头大的、不仅毫无规律可言还长得奇奇怪怪的希腊字母讲得头头是道,甚至还让我觉出了一丝乐趣。可我不是来这里度假的。在《喜鹊谋杀案》的喧嚣尘埃落定后,我搬到了希腊。那是我经手的后一本书,也是它导致了小说作者的死亡、我的出版公司的倒闭以及我职业生涯的终结……环环相扣。我出版的书里有九部关于大侦探阿提库斯˙庞德的小说,全都大热畅销,本以为这种喜人的势头可以一直持续,如今一切却戛然而止。回过神时,我已开始了截然不同的新生活,而其中大部分时间都在辛苦劳作。这种心情不可避免地影响了我和安德鲁的关系。我俩倒是不吵架——都不是喜欢吵架的类型——但对彼此却日渐小心翼翼、惜字如金,就像两个毫无斗志的赏金拳击手,时刻提防着对方,却不出手。说实话,与其这样,还真不如我俩撸起袖子干一架痛快。不知何时起,我们的关系陷入了那个通常只会在老夫老妻间出现的、特别磨人的状态,而沉默远比争吵破坏力更强。当然,我们还不是夫妻。安德鲁曾向我求过婚,钻戒、单膝跪地等流程全部来过一遍,但因为太忙,两个人都没再继续跟进这件事;我的希腊语也还没好到可以听懂全部用希腊语主持的婚礼。于是我们决定再等等。

  然而时间并未眷顾我们。在伦敦时,安德鲁曾是我亲密的伙伴。虽然那或许是因为当时我们没有同居,所以总期盼和他见面。我们一起读书,在家享受烛光晚餐……特别是当安德鲁下厨的时候。我们曾有过美妙的性爱,然而克里特岛却彻底改变了这一切,把我们困在一个迥然不同的生活节奏里。尽管离开伦敦才不过短短两年,我却已下意识地开始思考如何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