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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莲手肘撑地,压着自己的大片伤口。她急转弯整个人飞摔在人行道上,运气好只受了擦伤,这是前天的事,现在才刚结痂。
要死了要死了,她在床底下想。
前天许峰租下房子的时候她气蒙了头,那幢花园洋楼和附近农民宅基地房完全不一样,简直是梦想之家,好过现在住的地方一百倍。她都不敢去想租金得有多贵。跟踪丈夫跟出这样一个结果,她血涌上头,按响喇叭嗞起小电驴冲了过去。刚起步风扑在脸上她就开始慌,靠得越近慌得越厉害,终于在某一瞬间害怕压倒了气恼,扭转车头落荒而逃。
回到家里她一边洗伤口一边哭,心里慌得不得了,恳求观音娘娘保佑。这算什么呢?事情还是没有搞清楚,日日晚归许是工作忙,夜半短信可能是错发的,租下房子也可以有很多种理由。许峰晚上回家,她问今天怎么样,许峰说下午跑了一次康桥给人修电脑。大地方倒是对的。夜里她起身,在许峰的钥匙串里找到了陌生钥匙,躲去厕所哭,然后用笔把钥匙形状描下来,天亮去照着配了一把。要说配了打算干什么,她确实没有认真想过,整个人迷迷瞪瞪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又总得做些什么。
连着两天,她拼了命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觉得自己肯定是装不好的,但两天就这么过去了,许峰也没发现异样,至少没问。这让米莲越发心苦,从前许峰把她看得多紧呀,这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她剪去了长发吗?从她推荐他读东野圭吾的小说吗?
今天傍晚,许峰打电话说不回来吃晚饭,有老乡来上海,他要赶去城里和他们喝酒,估计得到明天早上。许峰原本几乎不进城的,这阵子多了。挂完电话米莲坐下去又站起来,心神不定,昨天夜里许峰出门几小时她忍住没问,今天他索性不归宿了。米莲把自制杨梅烧酒找出来喝掉半瓶。她不应该喝酒的,但是顾不得了,只想早点睡觉,眼睛一闭一睁丈夫就回来了。睁开眼窗外还是黑的,刚过夜里 12 点,米莲从床上翻起来,簇新的钥匙顶在手掌心,骑上小电驴去康桥。
小洋楼灯火通明,周围人家都暗着,它异常显眼。米莲远远熄了火,蹑手蹑脚走上去,钥匙磕在锁上得得得得直响。她左手扶右手,慢慢把钥匙移到钥匙孔,捅进去拧开。推开门的那一刻她被泪糊了眼,什么都瞧不清,全身过了电一样酥麻。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怕自己瘫下去没个样子,按下所有的念头,全身的气血沸腾起来,歇斯底里猛发一声喊。
结果那是空屋子,没人。
许峰大概真的是喝酒去了,这多少给了米莲一点安慰,于是她又担心刚才那嗓子会不会吵到邻居。小楼干净得很,没有生活痕迹,没有女人东西,衣橱里空空如也,只一个抽屉里有套红缎牡丹纹中装。这也在理,毕竟钥匙才刚交到许峰手上。米莲倒在卧室一米八的大床上,这床比家里的大,比家里的软,酒劲又上来了,她想在这里睡到天亮。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听见了楼下开门关门的声音。
米莲想跳窗,发现有防盗铁栅栏出不去,只好躲到床底下。楼梯有声响,她一激灵从床下翻出来,把躺皱的床整理好,又再钻回去。
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她祈祷别有许峰,可上帝没听见她的祈祷。
米莲闭上眼睛,就看见了许峰。那是他们的初见,她被定定地瞧着,从来没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像是一线光牵过来,灼在头发上,灼在肩膀上,灼在背心里,她成了被选中的人,是需要解救的羔羊。她自此追随他,有一度,不,至今米莲仍觉得是许峰给了她新生命。他坚定、少语,有巨大的内在,给人的依赖感…… 这与父亲的角色相似,又有许多不同,许峰是…… 是一尊像,是黑夜里的灯塔,是波涛中的巨轮,是一切神话中开天辟海的巨灵,而她只需俯首跟随。
所有这些关于许峰的光环在脑海中此起彼伏交相辉映,米莲拼命地把这些梦召唤出来,堆叠得越来越高,自己深埋其中。她嗅到许峰的气息,那是真实不虚的,它混杂在尘灰的味道里,混杂在另一种淡淡的香水味里…… 米莲睁开眼睛,落满了灰的地板就在鼻子前头,顶上的床架剧烈摇动着,微尘弥散在床下的小小空间里。她的一声声心跳承载着床上女人忘情的一声声喊,承载着他粗重的喘息。她持续地心悸,并非不堪重负,反而是惶惶然的轻,轻飘飘下一刻就要飞走,在她胸口留下一个空洞。
床架还不知要震动到何时。米莲趴在那儿,手臂伤口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隐约的痛感,前方扁狭的床沿是世界打开在她眼前的窄窗,窗外近处是一只棕色船鞋,她三个月前给买的,另一只散在一步之外,如果在家里她会摆放整齐的;还有一只亮银镶水钻的尖头高跟鞋,因为跟太高而侧倒在地上,另一只在窗外瞧不见;往远去是一张墨绿绒面单人沙发的下半截,半根牛仔裤管搭下来,那是她两天前洗好的。
这怎么可以不是梦呢?
她仿佛是个次看见潮退后海底礁石的小女孩,眼前狰狞邪恶、光怪陆离、一片狼藉,而后巨潮回卷,把她溺在无边恐惧中。
她问自己,是不是就要失去许峰了,是不是已经失去许峰了?她原本喜欢的就是对往后生活的畅想,甚至可以看见和这个男人一起变老的模样。她是如此向往那样的时刻,等待着死亡将他们终合在一处。和许峰共同生活的片段不停地冒出来,对许峰的感情强烈地勃发出来,所有这些都没有了归处,无法搭救她,反而拖着她往更深处坠落。
要怎么办呢,要怎么让这一切都不曾发生,怎么让这一切过去,怎么把许峰留住?为什么自己今天要过来,为什么前天要去跟踪,都不曾想过如何面对后果吗?米莲想怪那瓶酒,又知道实在是自己蠢,冲动起来身体走在理智前面,出了事又硬气不到底,终归还是怕,怕得软成了一摊稀泥。
米莲想号哭一场,痛痛快快地用的力气,哭个昏天黑地,哭个不省人事。哭是发泄是逃避,然而她现在不敢,她紧紧勒住那条线,勒在心上勒在脖子上,一旦失控断了线,她怕控制不住声音被床上的人发现。现在她还有一个机会,忍过一晚,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假装还有一个选择权,等一切冷下来,等她想明白许峰是怎么回事、自己是怎么回事。眼泪是一直在流的,那不叫哭,那是眼睛自己的事,超脱于理智和身体控制。她的手握成拳头,瞪大眼睛张大嘴巴,浑身都紧紧绷着。她情不自禁地要大口吸气,因为她喘不上来,但不可以,一个拼命呼吸的人会弄出垂死哀叫的啸音,必须把喉咙口撑开慢吸慢呼,哪怕觉得身体都缺氧了也只能这样。全身都在抖,她把一只拳头塞进嘴里,怕牙齿不小心磕出声音。眼泪和鼻涕流在拳头上,两个鼻孔堵住了一边,另一边闻到一丝烟味,米莲这才意识到,上面的动静不知什么时候停歇了。
那烟味不熟悉,不是许峰。
“你抽不抽?”上面的女人问。
“现在不想抽。”
女人低笑了一声。
她的音线又绵又糯,说一个字像吐一根线,轻轻易易就缠进男人心里。
“你平时就住这里呀?”女人问。
“不常在这儿。想一个人放松放松的时候会来。”
“我想也是。”
不说实话,米莲想,许峰对这个女人也不说实话。
“你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呀?”女人问。
米莲不禁把头仰起来,想透过床架看见许峰的脸,看他怎么回答。
“怎么这么问?我没结婚啊。”
女人又低笑一声,也不知有没有相信。上面安静了一会儿,应该是女人又吸了几口烟,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更腻了几分。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不想结婚,就想这么玩下去的?”
“那是没碰见,碰见了还是会结婚的。”
一句一句话从上面钻下来,米莲闭不起耳朵。她想象着女人的模样,长发还是短发?皮肤白吗?嘴角会不会有一颗痣…… 她真想看一看她。
她是抽烟的,米莲之前没想过许峰会喜欢一个抽烟的女人。抽烟的女人更有个性。那么多年,自己一直在许峰的规范下生活,头发的样式、穿衣服的风格,甚至听的歌曲看的电影,都严格照着许峰的喜好。初也不习惯过,但许峰于她不光是情,还有大恩,些许改变不算什么。这么努力地顺从到今天,竟错了吗?
“累吗?要不要睡一会儿?”男人问。
女人呢喃了一句,听不清楚。
结婚 6 年了,之前一直没能要上小孩,焦虑之余,米莲是想有一些变化的。她听小姐妹说,男人喜欢新鲜感,不能一成不变,要厌的。她也在网上见到许多厉害的女人说,女人要找到自我,自己发光更有魅力。所以她开始看一些从前不看的书,追一些从前不追的剧,想和许峰有一些从前没有的话题。两个月前她被小姐妹拉去做发型,小姐妹和发型师咬完耳朵,一刀下去她就傻掉了。小姐妹说你短头发多好看呀,五官好才能剪短发,一会儿带你去买衣服,给你老公换个新老婆。回家许峰盯着她看了好久,看得她心里发毛。米莲从来没见过许峰那样的表情,他不是看见了一个新老婆,他是看见了一个陌生人。那表情背后还有很多东西,米莲读不出来,她以为许峰要狠狠发一场火,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就这么过去了。回想起来,变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那一剪刀下去,许峰的心就不在家里了。
所以许峰肯定是喜欢一个循规蹈矩的女人才对,他怎么会喜欢一个抽烟的女人呢?
米莲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不知道上面那个女人赢在哪里,她要怎么改才能把丈夫拉回身边呢?只是因为她新鲜吗?又或者她特别特别的漂亮吗?她到底长什么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