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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街巷里,石阶上,运河上, 都沉睡着一种绝望的忧伤, 想要向人诉说过去的时光。

 ——赫尔曼·黑塞

 

天空露出青灰色的光亮,透过玻璃模模糊糊看得清窗 前石榴树蜷曲的轮廓。小孩子一骨碌爬起来,边披衣服边 跳下床,去看仙女腊八姐。无论天气多么冷,绝不能有任 何迟疑,否则就会错过腊八姐。一只脚踩在鞋上,另一只 脚来不及穿鞋,一口气拉开走扇发紧的门,心里像敲鼓一 样,急促紧密不敢停顿。如果提一下鞋或者扣好扣子,腊 八姐转眼就不见了。神秘而性子急的腊八姐端坐在冬天 清晨光秃秃的树杈上,“ 红棉袄绿裤子,腰里别着个大肚子”,一定是扎眼的。

 一年又一年,孩子们无论多么努力迅捷,一次一次提高速度,都没看到过奶奶念叨的腊八姐。爸爸说说瞎话鼻 子会长长,奶奶说有腊八姐,妈妈说糖里有虫子,都是大 人骗小孩的游戏。他们乐此不疲。仙女的审美蒙住了傅村 裁缝的眼睛,几乎所有女孩子冬天都是红棉袄绿裤子。女孩子的衣服穿小了,留给下边的弟弟妹妹,赶上谁是谁, 来不及区分男女,一群孩子在场院里进进出出,都是土得 掉渣的腊八姐装束。上了小学就不一样了,男女上不同的 厕所,唱歌要分男声女声。家长们说,上了小学就讲文明 了,要天天洗脸刷牙,不打人不骂人,见人要打招呼。那 些骗小孩的话再也没人听了,傅村小学是他们走进文明世 界的步。

学校有两个老师,他们是文明的灯塔,一男一女。女老师是大队书记梁汉民的女儿,是代课老师,工资由村里发 放;男老师是学区分配过来的,是民办老师,拿财政工资。

女老师是本村人,村里人几乎见过她儿童时代的每一天,头发干草一样纷乱,坐在门前台阶上啃干馒头,袖着手去小学校,用力抽一下鼻子,她跑开的姿势像扇动翅膀的蝴蝶。抽条儿生长的时候村里人一晃神就错过了,好像 热气腾腾出锅的馒头,一下子端上来了。梁莹一年四季都 修着利落的短头发,夏天穿黑色波点的衬衫,戴一块上海 牌的手表,表盘铂金色的镶边,在阳光下特别扎眼,靠近她能听到像心跳一样的秒针声。她做老师板正严厉,右手 插在裤兜里,走路迈大步,像个军人。她穿过教室,没有人敢迎着她的眼神,学生都惧怕她手里那支竹料的教竿, 随时会啪的一声落在腰背上。家长们却有些看轻她,初中 毕业来教小学,家长们当她是看孩子的老师,直呼她的名字。梁莹教一年级,语文和数学一勺烩,她基本应付得 来。她还负责打钟点,核一下手表上的数字,整点时刻拽 拉钟下面垂吊的绳子,发出急躁的叮叮当当声,学生们就 飞奔出教室去院子里撒个欢。

男老师姓刘,几乎没人知道他的全名,中等体量,微 胖身材,头发自然鬈,在头顶上蓬松着,拉长了他的身 高。他温和爱笑,笑容里有一种腼腆,只要他露出笑容, 后半段一定是低下头去。他很有礼貌,天来教书,是 骑自行车来的,一到村口就从自行车上下来,看到早起的老人喊一声大爷大娘,说他是学校新来的老师,姓刘。老人家指着红色砖墙说,往前走。他推着车子往前走,有人 问他找谁,他再重复一遍自我介绍,那人说,往前走两 步就是了。此后成为惯例,刘老师进村必先下了车,推着 自行车往前走,随时停下脚步聊两句,大人们都说刘老 师文明谦和。刘老师夏天穿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里面 套尼龙小背心,透得出清晰的形状。春秋天穿灰色外套, 冬天外面套着军大衣,有时候也换洗一身毛领的蓝色棉 猴。村里人恭恭敬敬地称呼他刘老师,刘老师像钻进羊 群里的一只威风凛凛的猎狗,每只羊都好奇地盘过头看着它。刘老师教三年级,语文、数学、自然、地理、毛 笔字、品德,没有课程表,他到教室里来,说上什么课, 学生们就扒翻出相应的课本,全凭他的意愿,他感觉自 己是一只自由的猎狗。

梁莹午饭回家吃。天上课梁莹跟他说,刘老师 去家里一起吃啊?刘老师说不用,我有准备。梁莹翻翻写 好的教案,整理了一下办公桌上散落的钢笔、书签,舒了 一口气似的把两本教师用书竖起来,咚的一声平齐搭在一 起。衣裾擦过门边,脚步在地板上拖动,咔嗒一声荡回来的风门,剩下刘老师一个人,好像终于结束的一首协奏 曲。他先放空瘫坐了几分钟,稍后打起精神,给半熄的炉 火填上新炭块,拆开备好的锅碗瓢盆,用毛巾一一擦拭, 把白铝饭盒放在蒸笼上等待锅里的水煮沸。他关上门,仔 细地吃饭,整个中午两个小时,只有他一个人,他咬一口 馒头,夹一口菜,一点都不剩,饭后烫洗了饭盒,摊开晒 在南面阳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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