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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是夜的花朵

近孩子睡觉特别早,而且总是说梦话,像是在和一个人聊天的样子。

自从孩子的妈妈去世后,我感觉到她明显地变得不愿意说话了。以前那个好动的女孩子一下子变得文文静静,连走路似乎都没了声响。我多么希望她还像以前那么淘气啊,到处翻弄她收藏的“破烂”,自己玩“过家家”,把自己的屋子搞得像个猪窝,让你跟在她的屁股后面不停地收拾和埋怨。现在,她的屋子干干净净的,却少了一份孩子该有的活泼。

在妻子离去的日子里,我常常被思念撕咬着心。但我尽力不让女儿看到我的悲伤,我总是趁洗脸的时候,把泪水偷偷地运送出去。但孩子似乎一下子懂事了,她怕惹起我的伤感,很少和我提起她的妈妈。甚至,她书桌上那张她妈妈的照片也被她放到了背面,正面是依然阳光灿烂的她自己,在花丛中璀璨如一只欲飞的蝴蝶。

我给她租各种动画的碟片,在电脑上下载游戏,想尽办法让她玩。可她好像突然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了,每天回来就埋头写作业,心无旁骛,写完作业后就嚷嚷着要睡觉。

对于女儿的变化,我有些惴惴不安,担心长此以往,孩子会生病的。周末的时候,我领她去吃肯德基,她一个劲地问我几点了。我对她说,今天是周末,作业可以明天写,今天晚上可以多玩一会儿。她却很坚持原则,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对我说,八点半必须到家。到家后,孩子看了看钟表,连澡都没洗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被窝。我有些疑惑,女儿小小的心里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我想孩子的心理一定出了毛病。我偷偷领她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说她是典型的忧郁症,是失去了亲近的人所导致的。医生建议我多陪陪孩子,那样有利于孩子早日从伤心的泥沼中爬上岸来。

她生日的那天,我领她去溜旱冰,难得看到她那样高兴。女儿聪明,学什么都快,我带了她两三圈,就能自己慢慢滑了,看着女儿像一只刚刚长了翅膀的雏燕,跃跃欲试,学着飞翔,我的眼底便蓄满了泪。孩子,这才是你应该过的生活。那些生存的苦难,不该是你这样一颗幼小的心灵应该承受的啊。

可是她并没有忘记她的睡觉时间,滑了一会儿,她就问我几点了。我故意骗她说刚刚七点。她玩得很开心,笑声璀璨,如圣诞的烟花。

回到家的时候,她看到闹钟上显示已经十点多了,马上问我是不是她的闹钟出毛病了。我点着她的小脑袋,笑着说:“傻瓜,爸爸骗你的。今天是你的生日,又是周末,就是想让你多玩一会儿。爸爸很久没陪你了……”没想到她还没等我说完,就“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令我手足无措。

“今天是我的生日,妈妈看不到我,会很伤心的……”她伤心地哭着说,“在医院后一次看妈妈的时候,妈妈在我的耳边说,每天晚上九点都会到我的梦里来看我,我们还拉钩了呢。”

原来,这就是孩子所有的秘密!

我眼前浮现出临终的妻子那张苍白虚弱的脸上尽力露出的微笑,看到她艰难地伸出她的小指,和她的女儿拉钩,许下了她们相约的诺言。

她们约定:每天晚上九点,在梦中,不见不散。

为了这个约定,女儿始终坚持每天晚上九点之前睡觉。

我为女儿铺床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她的妈妈。原来,女儿把妈妈的照片放到相框的背面,是为了能在睡觉的时候更近地看到她啊。看来,我们一直都未曾失去什么,我们依然可以快乐地活着。梦真是一件神奇的宝贝!白天丢掉的,在梦里可以拾捡回来;现实中没有的,用梦可以补上。

夜里,我蹑手蹑脚地去女儿的小屋,小心翼翼地给她盖被子。我怕惊动她,她现在一定在和她的妈妈玩耍,或者赖在妈妈怀里缠着妈妈给她讲故事呢。我看着她甜甜地微笑着的脸,在那个梦里,慢慢绽放成花朵。

 

 

 

★ 不想拆掉你的翅膀

他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一个文学爱好者,带了厚厚的一大本他自己写的文章,赶了很远的路,就为了来拜访我,希望能够得到我的一些指点。

他和我说,他攒了好几天才攒够了来看我的路费,路上都不敢吃什么东西,怕把回去的路费吃掉了。说到这,他羞怯地低下了头。

我为这个虔诚于文学的小伙子感动着,拿毛巾给他。他一边擦汗一边羡慕着:“你的工作可真好,多么宽敞漂亮的办公室啊!”

我说,好好写你的文章,你也会有这样的办公室的。

我带他去食堂吃过饭后,他一再掏出他口袋里的一些零钱,对我说:“囊中羞涩,不好意思,次来什么也没给您带,您不会见怪吧?”

我见过富人显富,却没见过穷人显穷。

怎么会呢,我拍着他的肩膀,劝他不要想那么多。

我看了他写的那些文章,华丽有余而力量不足,但总体的文字基础还是不错的。如果坚持下去,定会有不小的收获。我的褒奖显然增添了他的自信。他说他一定会加倍努力,一定要写出个名堂来。我给他留了电话号码,告诉他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来找我。他接过我的名片,手有些抖,满怀感激的样子。

天有些晚了,我不停地看着手表,示意他应该走了,不然会赶不上回去的车了。他大概也看出了我的担心,说没事,回去的车有的是,就是天黑了也有。然后,他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再到你的食堂里吃顿饭啊,那样,在回去的路上我就可以不吃东西了。”

当然可以啊。我爽快地领他去食堂,让他吃了个饱,然后又替他打了满满的一盒饭,让他带着在路上吃。在办公室里,他看到地上堆了很多纸张,向我索要,说反正你这里这么多,我也可以用它们多练笔写东西。我就找了个袋子,帮他装了些洁白的纸张,心里却忽然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令我的热情骤减。

他再一次感激涕零,发誓一定要写出好作品。

临走的时候,他又一次掏出他的那些零钱(他回家的路费),不厌其烦地说近手头拮据,什么都没给我带,让我不要怪他。我知道,他这是在暗示我替他买一张回程车票。

钱就在我的口袋里,但这次,我没有掏出来。

他和我说,有一次在车站,他没钱买车票,就向别人开口要,没想到有一个好心的人很慷慨地给了他50元呢。

他一再地暗示我,就差没有开口向我要钱了,可我依然无动于衷。

口袋里的钱被我握成了一个纸团。我知道,我不能把它交到他的手上,那样,它真的就成了一团废纸,没有尊严的废纸。

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我,或许他觉得我是个吝啬的人,但我必须那样做,我只是不想让他养成一种过分依赖别人施舍的习惯。

对于一个羽翼未丰的年轻人来说,别人每施舍一次,就等于拔掉了他的一根羽毛。所以我不能施舍他,哪怕是小恩小惠,也等于是在慢慢拆掉他的翅膀。

“我也有过贫困潦倒的时候,”我想有必要和他讲讲我自己的故事,“那一次也是在车站,自己口袋里的钱不够买车票。但我没有向别人讨要,而是去杂货店买了一管鞋油和一个鞋刷,在车站帮别人擦鞋,擦一双鞋一元钱,一共擦了五双鞋,可是还不够买全程的车票。我就买了短途的票,然后在车厢里继续给别人擦鞋,一站又一站,如此反复。就这样,我擦了一路的鞋,也买了一路的票,终于到了家。”

他低着头,又一次羞红了脸。我感觉到了,这一次,是他灵魂里的羞愧。

有时候,拒绝也是一种帮助。因为我不想,拆掉你的翅膀。

在这之后的几年里,我们互相通信保持联系,我常常在信中鼓励他坚持下去。现在,他在当地已经小有名气,而且被当地文联破格录用,他也有了和我一样宽敞漂亮的办公室。他在给我的来信中真诚地表达了他的感激之情,他说:“我之所以能有今天,都是因为您的那一次‘拒绝’,拯救了一颗即将跌落山谷的尊严的心。感谢您,让我拥有了一双自尊、自强、自立的翅膀。”

 

 

 

★ 母亲的病友名单

母亲在肿瘤医院住院期间,认识了一些老姐妹。这些癌症患者经常在一起讨论各自的病情,时间久了,慢慢建立起一种相依为命的情感。临回家的那天,母亲与那些病友相互都留下了各自的电话号码。

母亲眼神不好,回来后让我把那些电话号码工工整整地挨个儿抄下来。长长的一排,算上母亲自己,一共12个危在旦夕的生命。

从此之后,家里的电话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每天都有母亲的病友打来的电话。她们互相询问着病情,嘘寒问暖,相互鼓励,俨然成了天底下知心的莫逆之交。

我真担心,如果有一天,那电话不再响起,母亲该会有多难过。

母亲每天都会守着电话,害怕错过每一个病友的问候。我对母亲说:“电话上面都是有来电显示的,如果谁的电话没有接到,我们给拨回去不就行了吗?”

母亲说:“不一样的。如果我当时没有接,她们会担心我先走了,会难过的。”

我们决定给母亲买个手机,这样母亲就可以随时随地接听病友的电话了。我把那11个人挨个儿存进了母亲手机的通信录里,仿佛存进去一笔巨额财产。

那是一群在死亡线上挣扎着的人,她们共同筑起了一道生命的墙。

这让我想起了“辛德勒名单”,不仅仅是母亲,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有那样一本通信录,那是她们要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生命名单,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要拯救的对象。

起初,母亲是悲观的,在治疗上也不大配合我们,总认为自己迟早会死,往自己身上搭钱是浪费。我们用尽了各种办法使她振作,领她去听二人转,鼓动她参加秧歌队,可是都无济于事。后来,我们发现每次母亲和那些病友通过电话之后,就会变得开朗许多,心情舒畅。

所以,我们为母亲的手机多备了几块电池,保证母亲的手机一天24小时开着。一部小小的手机,分分秒秒传递着生命的信息。

杨姨是12个人中乐观的一个,其实也是病情为严重的一个。她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但每次母亲在情绪低落的时候打电话过去,杨姨都会兴高采烈地给母亲讲一些她的“奋斗”经历。每次通过电话后,母亲都会开心好一阵子,因为生命又有了新的希望。

又一个阴雨天,母亲疼得厉害,心情变得很坏。我们赶紧替她拨通了杨姨的手机,杨姨爽朗的声音很快传了过来:“喂,你好啊。我知道你是我的老姐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天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我的癌细胞控制住了,活个十年八年的不成问题。我现在忙着打太极呢,不和你说了。改天再聊吧!”杨姨的话像连珠炮一样,没等母亲问什么,那边就挂断了。虽然母亲没说上什么话,但知道自己的病友又多了一次战斗胜利的捷报,心里顿时敞亮了很多,感觉身体也不那么疼了。

直到有一天,母亲打电话给杨姨,这次换成一个年轻人接的。他说:“我妈妈去世已经半年了,她在临终前几天让我们替她在手机里录制了几段录音。告诉我们不让关机,免得你们打不进来电话。”说到这,年轻人有些哽咽,“阿姨,我不能再瞒着您了,这半年来,你们听到的,都是我妈妈的电话录音……”

挂了电话,母亲的手开始抖了起来。母亲拿过那本通信录,用笔轻轻地把杨姨的名字圈了起来。那一堵生命的墙,忽然就裂开了一个缺口。我听到母亲喃喃地说着:“他杨姨啊,你先走了,等些日子,我去陪你。”

我们的心跟着凉了。母亲一直依赖着的希望没有了,她的心会不会就此沉进谷底呢?

结果完全相反,母亲的做法让我们所有人都感到惊讶。一辈子没跳过舞的母亲,让我们替她报名,她要参加秧歌队!

穿着大红大绿的母亲,样子很滑稽,扭起的秧歌也很生硬,但不管在晨曦里,还是夕阳下,我看到的母亲都是美丽的。我知道,母亲不仅仅是为她自己活着,她在为她的亲人们活着,也为那些“辛德勒名单”上的病友活着,就像杨姨一样。哪怕让她们多活一天,都是一次成功的拯救。

病情又一次严重的时候,母亲虚弱得很,额头上沁着大颗大颗的汗珠。这个时候,母亲的手机响了。我们知道,肯定又是病友打来的。母亲颤巍巍地接过手机,看了看那个电话号码,马上示意我们静下来,然后清了清嗓子,用比平常高了八度的声音对着电话欢快地喊道:“喂,老姐姐,你好吗?我啊,我好着呢,刚刚扭完秧歌,你看把我累得,气喘吁吁啦,哈哈……”

我们含着眼泪听着母亲在病床上撒谎。我们知道,杨姨走了之后,母亲终于成了那堵生命的墙上,那一块坚强的砖。

 

 

 

★ 祖母是一片不知愁的落叶

门半开半闭,如秋之眸。

立秋了,吃过这些饺子,眼前的一切就都变成了夏天的遗骸。它们齐刷刷地排列在你的视野里,令你无力躲闪。比如树上那些坚守到后的果实,健康地存活下来,把完美的心一直留到晚年。这已经是个奇迹,我们还有必要担心它晚节不保吗?深秋的葡萄,像含冤的眼睛,虽然被秋霜凌辱,却依旧鲜亮,晶莹剔透,闪着不肯谢幕的光。

阳光不再蹦蹦跳跳,像顽皮的孩子一下子变成了少年,一下子就有了心事。阳光开始为那些在秋天里哀愁着的人工作了,为他们摊开伤心的绿,晾晒寂寞的红。

其实天气还没变,一如往昔,艳阳高挂,心却不知不觉间有了凉丝丝的感觉。因为叶子落了,曾经的青春不复存在,流行歌曲里照旧挥霍着用之不竭的情感,但任凭沙哑的歌喉怎样声嘶力竭地挽留,青春都不再回头,你能做的,只有默默地清扫这满地狼藉。

也有不知愁的叶儿们,它们调皮地打着旋儿,姿态优雅,把生命中的垂落去当成一次惬意的旅行。

怀念祖母,是从一片叶子开始的,秋天的叶子。

叶子上错综复杂的脉络,像极了祖母的皱纹,但祖母并不悲伤,祖母的额头经常是金光闪闪,阳光喜欢在那里安营扎寨,那令人愉快的微笑常常使她的皱纹像是在跳舞。

在我的记忆里,祖母总是拿着扫把,试图把所有的哀怨清扫干净,只留给我们无忧无虑的鸟鸣。

祖母在那些落叶里不停地翻拣,把中意的握在手心。祖母喜欢收藏落叶,这个习惯终生未曾改变。这个习惯让我感觉到,祖母永远不会衰老下去。

我在祖母的书里看到过那些落叶。祖母喜欢看书,她的书里总是夹着各种各样的落叶,仿佛是她为自己的青春留下的标记。每一段青春,都是一片叶子,那些青春的遗骸,无法言说的旧日时光,成了书签,丈量着一本书的里程,时刻提醒着你,哪些句子需要再一次的爱抚,哪些情节需要重温。

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祖父,父亲告诉我,祖父和祖母结婚一年后就去从军了,再也没有回来。作为军烈属的祖母受到了很多人的尊重,然而却没有人可以安抚她内心的苦痛。祖母习惯在那些叶子上面写字,一句半句的,大多都是哀婉的宋词。我想那是祖母用她自己的方式怀念着祖父吧。每年清明的时候,我就会看到祖母去祖父的坟前,把那些写了字的叶子铺满坟头,景象灿烂而华丽。这么多年,我没有见过祖母掉过一滴眼泪,但我知道,她的心就像是蓄了雨的云,轻轻地挤一下,就会泪雨滂沱,只是别人无法看见。祖母的眼泪,只居住在她自己的云里。

不管天气好坏,祖母总是会大声爽朗地笑,祖母的苦难像一座山,把她的脊背压弯,却压不弯她热爱生活的心。

在那些叶子上写字的时候,祖母是小心翼翼的,仿佛怕碰坏了一份念想。写上了字的叶子,就如同被装上了灵魂,重新活了过来。我想只有祖母懂得那些落叶,也只有那些落叶懂得祖母,他们惺惺相惜,彼此嘘寒问暖。

怀念祖母,是从一片叶子开始的,替那些果实遮过阴凉,从枝头跌落,背井离乡的叶子。

祖母的离世毫无征兆,只是那一天刮了很大的风,院子里的那棵老柳树稀里哗啦地掉落了所有的叶子。其实,也只有风能让叶子喘息或者感叹,在叶子的生命中,风往往扮演着接生婆和送行者的双重角色,所以叶子的心思只和风说,它只和风窃窃私语。

落叶也有遗言吗?在离开枝头的刹那,它和风都说了什么?谁听过它们交代的后事?

那些齐刷刷掉落的叶子,是去陪祖母了吗?

我想,如果祖母是落叶,那么风一定是祖父。他们之间,有那么多缠绕不清的爱意。

我的祖母,一片写满诗句的落叶,一片不知愁的落叶,把生命中的垂落当作一场旅行。

落叶从不惊叫,哪怕你踩到它的脊背。不像雪,不论你走得多轻,都会在你的脚下呻吟,仿佛踩碎了它们的骨头。

落叶从不惊叫,哪怕再多的苦难,它们都只是去和风窃窃私语。

我似乎听到了落叶在说:等我,来赴一个灿烂的约会。在此之前,请好好生活,各自珍重!

 

 

 

★ 风筝的心

又到了放风筝的季节,可是我的城市上空却空空如也。莫非是与这城市积下了太多的仇怨,连云都躲藏起来,不肯给城市的天空一点梦想的色彩?

而我依然仰望,寻找那些飞翔的痕迹,寻找那只要一点点风就可以抖擞起精神来的风筝。

再次见到风筝,是在三月破败的小巷。一些蓝色的白色的紫色的想要飞翔的念头,被一群孩子嫩小的手提着,轻轻地,飘在一人多高的风里。

孩子们必须奔跑,因为只有奔跑才可以带来风。

老人们说,放风筝可以放掉人心中所有的烦恼和晦气,只剩下美好的愿望。人们相信,这些用心灵里珍贵的情愫扎出来的梦想之鸢,可以把种种美好的愿望传达给上帝。

小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电脑,却有广阔的草地放风筝。如今,孩子们有了各种各样的玩具,却再也腾不出时间和空间纵情奔跑,纵情释放他们的梦想。时间都被各种补习、培训填满,空间都被钢筋水泥占领。在这个简陋的巷子里,我看见风筝精疲力竭仍无法飘过城市的额头,气喘吁吁仍无法惊动半点尘俗。

孩子们在巷子里终于跑累的时候,其中一个把风筝举过头顶叹口气说,有风多好,有风它就能飞上天空了。另外几个孩子也如泄了气的皮球,蹲到地上,不停地抱怨着——

风都哪儿去了?

风都哪儿去了?孩子的话让我不禁一怔。风,被高高密密的楼群阻隔在外面;风,被机器的轰鸣赶往别处;风,藏在遥远的记忆里;风,躲进有歌谣的童年。小时候,我的风筝可以放得比云朵还高。在那么高的天空上,我的风筝和白云窃窃私语,那是我儿时美丽的花篮,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晃来晃去。

风筝飞不起来,然而它们却是这座城堡里长着翅膀的鸟了。它们醒着,心怀世界上单纯的愿望:只要一点点风,只要一点点可以飞翔的天空。

天空不冷清,风筝不冷清,冷清的只有风筝的心。风筝,这春天里的邮票,何时能为孩子们邮寄来春天?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些无法飞上天空的风筝,我的心里异常难受。尽管这是一些廉价的风筝,用普通的材料制成,两三块钱就可以在商店里买到,但我还是希望它们能飞起来。这种希望点燃我心中隐匿了许久的渴望飞翔的念头。我对孩子们说:“明天早晨在这里等我,我领你们去一个可以让风筝自由自在飞翔的地方。”

那个晚上,我挑选了结实的竹签和漂亮的桃花纸,精心制作了一个美丽的风筝。这是对童年的牵挂。我尽可能地将生命中所有美丽的色彩都绣到风筝的翅膀上,再扯一根长长的思念的线牢牢拴住它。我知道,我的童年不会走得太远。

风筝上的那些花朵,鲜艳得就像那群孩子的脸。我仿佛听见了风筝在说:给我一点点风,给我一点点与梦有关的颜色。

第二天一大早,我带上亲手制作的风筝领着孩子们去了广场。广场上人头攒动。孩子们小心翼翼地打开风筝,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己,然后奔跑、奔跑,风来了!风筝飞上了高高的天空!

我手中的线轴飞快地旋转,我的风筝追上了云朵,正在向它打听童年的消息。

很多人站在那里不再走动。很多人仰起了头。很多人高声喊道:“快看,多美的风筝!”

那一刻,我感觉到,适合风筝飞翔的风来了。那些安静的、优雅的心灵回来了。

其实,它们从来就不曾丢失,只是有待呼唤。

 

 

 

★ 和生命拉钩

那时我在医院做阑尾炎手术,五岁的女儿像个小大人似的跑前跑后地照顾我,让疼痛不知不觉地渐渐远离了我。她就像一个小小的太阳,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点燃一个春天,那里就会春意盎然,鸟语花香。女儿的乖巧使得病房里的每个人都很喜欢她,尤其是邻床的一个老太太,看来是个重病患者,行动很不方便,连说话都很吃力的样子,可是每当看到我的女儿的时候,她的一双眼睛便闪着光亮,跟着她的身影不停地转动。

女儿也喜欢她,偷偷跟我说她像她死去的奶奶。她常常爬到老人的床上去,缠着她讲故事。老人的故事很好听,就连我们这些大人有时候都会听得入神。但是很显然,她很累,每讲完一个故事,额头上都会沁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来。但每隔一会儿,她还会把女儿叫过去,接着给她讲故事,她知道这是她可以让孩子坐到她床边的办法。在讲过第五个故事之后,她咯血了。护士一边批评她一边给她按摩,她憨憨地笑着说:“俺只想跟孩子多说会儿话。”

医生说她的病情非常严重,现在就是靠药物来维持着。当初是一个好心人救了她,把她送到医院来的,她靠拾荒为生,一个亲人都没有,拿不出钱来治病。医院已经为她垫付了2000多元了,医院召开了紧急会议,就是否继续为老人提供无偿治疗展开讨论,后大多数人都认为那是一个“无底洞”,而医院毕竟不是慈善机构,都同意给老人停药。

停药就意味着宣判了她的死刑。在拔掉那些针管之前,几个善良的医生凑钱给她买了新衣服。在给她穿上新衣服的时候,护士们低声和我们说,或许那是她的后一个夜晚了。

她也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和护士说出了她的心愿。

谁都没有想到,她后的心愿竟然是想搂搂我的女儿。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要求是那样“过分”,谁会和一个将死的人躺在一个被窝啊!当医生向我们转达了她的愿望的时候,我们甚至来不及思考就一口回绝了。女儿不明就里,大声嚷嚷着要去,原因是可以听奶奶讲很多很多好听的故事。我完全可以理解一个没有亲人的老人将死时候的那种孤寂,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黑暗。可是我不能,也不敢让小小的女儿那么小就那么近距离地懂得死亡的含义。我叫家人把孩子领回家,孩子噘着嘴,很不情愿地跟着家人离开了。忽然,她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又跑了回来。她来到老人床边,在老人耳边小声嘀咕着什么,还神秘兮兮地把手伸进老人的被窝里。我们看到,老人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仿佛她们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一样。

小小的太阳走掉了,病房里顿时变成了萧瑟的秋天,处处弥散着衰败和哀伤的味道。

那个夜里,我很难入睡。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在她生命的后,想得到哪怕是片刻的那一份亲情,而我没有给她,我掐灭了她生命里后一丝火苗。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愧疚起来,朝她那里望过去,借着月光,我看到老人的身子不停地抖动着,但是没有一声痛苦的呻吟,我想她是在死亡的边缘挣扎着吧,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双手可以帮帮她。那个夜晚很平静,没有因为一个生命临近死亡而感动惊惧,窗外的月光反而有些美丽,我不停地想一个问题:女儿和老人偷偷地说了什么呢?

第二天早晨,护士来给老人把脉,发现老人的脉搏跳动正常,老人还活着,而且呼吸还比前些天顺畅了许多。

第三天,老人说她有饿的感觉了。她喝了我的家人为她熬的鸡汤。

接下来的几天里,老人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她能自己支撑着坐起来了。这在我们这个医学落后的城市,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奇迹。

一周后,女儿来了,她给老人带来了一个毛茸茸的布娃娃,她说那个布娃娃就是她,让奶奶晚上搂着睡觉,就和搂着她一样。老人的眼睛又开始闪着光亮,跟着她的身影不停地转动。

女儿忽然“严肃”了起来,她握住老人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我说:“爸爸,我又有奶奶了,我想让奶奶回家去住。”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郑重决定”弄了个措手不及。女儿说她离开医院的那天,跟老人许下了一个诺言,她让老人等着她再来。她要给她一个大布娃娃,还要认她做奶奶。“说话就要算数,我们还拉钩了呢,”女儿怕我不同意,强调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眼里含满泪水,为老人,也为我的女儿。那一刻,我感到小小的女儿是那样伟大,她让我们这些大人们感到汗颜,无地自容。

院长听说了女儿和老人拉钩的故事之后,又一次召开了紧急会议,决定尽全力医治老人的病。“就算是为了一个孩子纯真的心愿。”那是院长在会议上强调的一句话。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奇迹发生,但我亲身经历的这个奇迹,更加让我刻骨铭心。它是由一个孩子和一个老人共同创造出来的。

老人出院后,住到我们家来。女儿终于如愿以偿地睡到了老人的身边,她又缠着老人讲故事了,老人有些累,说明天给你讲两个,把今天的补上。“好,拉钩。”我又听到女儿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个五岁的小小的太阳,将她的世界照耀得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夜里的时候,我过来给她们盖被子,我看到那双嫩嫩的胖乎乎的小手和那双骨瘦如柴的苍老的手握在了一起,像一幅摄影作品,极尽和谐之美,像这个世界某个地方正在完成的某种仪式,向我暗示着一种生命的真谛:生命需要爱来传递。爱,会让生命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