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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人嵇康说《庄子》:“此书讵复须注,徒弃人作乐事耳。”(《世说新语·文学》)一语道出许多好庄者的心声。训诂、注疏或校勘,只是专家的事情。而《庄子》一书,并非为专家所作。爱读书的人,即使不晓得“道”是“有”还是“无”,不知“道”从哪来和到哪去,也不妨碍其读《庄》获得的乐趣。庄书让读者快慰或沉迷的原因,在于其讲故事的魅力及其所呈现的生命的精神场景。

问题的奥秘,要从其独特的讲述方式说起。

 

《庄子》把自己的讲述方式称作“三言”,寓言、重言与卮言。一般认为,表达的主要方式是寓言,而所述的观念为卮言。什么是寓言?《寓言》篇的说法是:“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意思是表达者的意图不能直陈,要借助某种中介来传达,以加强其说服力。这是比喻,也类一则微型寓言。综览全书,这种方式就是通过陈述故事来传达对生命或生活的观点。故事不必复杂,无须史诗式的长篇,只要精致的情节或场景。所涉者无非生活中的要素,人、事、物之类。其要义就是通过情景来呈现观点,而非通过概念去推论,即故事能让读者或听众直接感受其意义。用《秋水》篇的话说,意义是“观”出来的。但它不是普通方式的“观”,“以物观物”所得者,只是庸常的观念;要做到“以道观物”,那才是道行之所在。因此,“观”是需要训练或者修养出来的能力。

汉语中,望、视、见、观等词与“看”有共同的意义,都指通过运用眼睛的视觉功能去掌握对象的行为。整个行为的完成,包括若干要素,如意愿、对象、位置、行动以及结果。这样看来,同是表达视觉行为的词,意义的侧重点可能就不太一样。例如,“望”字表达意愿与行动,但不一定望得出什么结果。故《庄子》说“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天运》)。荀子也言“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劝学》)。“视”亦然,一般是近视远望。《秋水》中以为“天下之美为尽在己”的河伯,“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同样也“视而不见”。“看”字起源较早,但其流行则时间上偏后。它也存在着“看见”与“看不见”的问题。如果什么都看不见,看了也白看。因此,“见”除了表达直接察看的意思,更重要的,还意味着看到一定的结果。前义如《论语》中的“子见南子”(《雍也》),“子路愠见曰”(《卫灵公》),以及《庄子》中的“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天运》)。后义如“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天道》),“予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天运》)等,往往表示“看”出了结果,有所收获,所以叫有所“见”。因此,“见”之古义也同“现”。但是,所见是否如所愿,则是另一个问题。因此,也存在浅见、偏见和洞见、远见之分,或者如佛学说的有正见、倒见之别。东施效颦就是见非所是或者同看不同见的例证:“观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天运》)

“观”则包含“看”(或视、望)与“见”两义而有所超越。先看“观”“看”之异。偶然的撞见或无心的一瞥,都是看。而且看是在特定的视角范围才有效。河伯出崖涘时“东面而视,不见水端”。北海若告诉他:“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秋水》)观水较有普遍性,儒家也主张“君子见大水必观”(《荀子·宥坐》)。比较而言,“观”是更自觉的行为,同时视野更深远,甚至越出视觉的限制,不但“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易·系辞下》),还可以“观古今之异”,对象从空间扩展到时间。再看“观”与“见”。字形构造上,观字包含见字在内。“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逍遥游》)与“望之而不能见”义同,观与见都有看到结果的意思。但是,当其行为对象相同时,见、观意义便有别。“见人”指直接的会面,如“子见南子”或“孔子见老聃”。但“观人”则不是见人,如“今吾观子非圣人也”(《天道》),或“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天下》),其重点不是看一眼或会一面,而在于对人格及思想的考察、品鉴。观的过程包含有观念思考的成分。《齐物论》有:“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同样是所“见”具体,所“观”抽象。重要的是,当下的视觉都是有限制的,有限的言行不能评价一个人,壮丽的风景无法一眼望尽。因此,“观”不是视觉形象的一次性捕捉,而是一个过程。它需要不同视觉片断的连接。这些片断可以来自同一视角下对象的变化,也可以围绕着对象进行不同角度的观察。过程一旦拉长,这种“观”就需要知识的辅助或补充。或者说,“观”把眼前的经验与过去经验相联结的思想活动,是观察向思考的过渡。因此,同是看海,观海与见海就不一样。见海是指获得关于海洋的视觉形象,观海(或观水)则获得比视觉更多的内容,如胸怀、气度、境界等等。《秋水》中,北海若说河伯“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这也意味着“观”不是裸视,而是有准备的思想行为。所以,不但可以观天文地理,也可以观风土人情。同时,这种“观”还需要突破视觉表象,透过事物的外部形态去抓取其内在结构。如《易传》的“观物取象”,就不仅限于直观的行为,还有“取”的思想主动性。

老子说:“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道德经》章)《庄子》借北海若之口接着说:“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以功观之,……以趣观之,……”(《秋水》)所谓“以X观之”,不论是以“道”,还是以物,以俗,以差,以功,以趣,同老子的“无欲”“有欲”一样,表明这个“观”是需要立场或“先见”的。北海若所说的“以道观之”之“道”,就是庄子观天下人生的知识或思想依托。毫无疑问,庄子的“观”超越“见”,意义更宽广。日后,“观”便慢慢延伸出更抽象的含义,而且更突出观看的成果,如观点或观念。不但观心,而且可以观道。终,道观、观道一体。今日所谓人生观、世界观、宇宙观之类,均由此延伸而来。

人是视觉的动物。这不是说只有人类才有视觉,而是指人类能把视觉的功能发挥到极致,把它从看得到或可以看的事物上运用到“看不到”或“不能看”的目标中。看不到者如宏观、微观对象,不能看者如思想现象。所谓“宏观世界”“微观世界”,或者“思想世界”“精神世界”,就是人类用思考模拟观看的表现。这不只是视觉需要思想,而且是视觉如何进入及支配思想的问题。章太炎甚至主张,中国传统的道学,与其叫作哲学,不如称为“见”学:“九流皆言道。道者彼也,能道者此也。白萝门书谓之陀尔奢那,此则言见,自宋始言道学(理学、心学皆分别之名)。今又通言哲学矣。”他引荀子《天论》的说法,“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老子有见于诎[屈],无见于信[伸];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强调“予之名曰见者,是葱岭以南之典言也”。

有意思的是,章太炎把荀子同佛学联系起来,断言思想与视觉一样,其有效性可通过验证来判断。“见无符验,知一而不通类,谓之蔽(释氏所谓倒见见取)。诚有所见,无所凝滞,谓之智(释氏所谓正见见谛)。”观察结果与对象不一致,或者看到事物特殊性而不知其普遍性,都是蔽的表现。见而无蔽称为智。然而,视觉上还存在“见”与“蔽”的另一种对立。对物体的任何一次观察,都只能见到其中的一个侧面,而看不见其位置相反的一面,故有所见便有所蔽。思想也是这样,囿于自己的立场,便会产生“有见于后,无见于先”或“有见于少,无见于多”这种局限。思想家的局限,也是观念史的问题。例如“道”,本意是走路,慢慢变成路,又变成到达目的地的途径,再变成达致抽象理想的措施,后变成规则甚至形而上的本体。而每一新义的出现,都是对旧义的掩盖。有所见必有所蔽,遮蔽既久,根源就容易被忘记。正如考古场地一样,越原始的层次埋得越深。从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到《易传》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再到王弼“以无为本”的道,道越来越离开其根基,同时也越来越玄虚。因此,那些有根源性追求的思想家就会出来揭蔽,或者叫作思想考古,从唐代开始便先后有韩愈、章学诚、章太炎等接二连三的《原道》。章太炎以为,智者的使命便是通过思想的解蔽,获得对道的洞见。太炎为何独尊“见”而不称“观”,我们不知道。但两者的思想逻辑是相容的,观道或见道,就是哲学的一个概念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