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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讲 饮馔品味之美

美之味与味之美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七个字的俗语,已流传了八百年之久,南宋人吴自牧《梦粱录》里说过一句话:“盖人家每日不可阙者,柴米油盐酱醋茶。”[1]

“食色,性也!”是中国人的古训,这证明我们对食与色,皆采取了正视的态度。

从世界审美意识的起源上看,中国传统文化与其他文化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初注重的是味觉美,而非视觉或听觉的感受,西方古典文化则更关注视觉之美。甚至可以推断:归根到底中国人的原初的美意识是起源于“甘”这样的味觉感受性[2]。所谓“羊大为美”说,即为佐证。这一说法出现在东汉许慎在其撰写的系统分析字形、探讨字源的专著《说文解字》中。据许慎考证,“美,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美与善同意”。如此而来,“美”的渊源就在于远古时代,以羊的肥大、味美为“美”,因而,“美”才能与“善”的实用性密切联系起来。

由此或许可以推论,中国审美文化首先就源自“味”的感受,后来才逐渐向视听美来拓展,《左传·昭公二十五年》便记载了这样的顺序:“气为五味,发为五色,章为五声。”难怪“韵味”“滋味”“平淡”“澄怀味象”“味外之旨”都已成为中国古典美学的重要范畴。足见“味觉审美”在华夏文明当中一直处于核心地位。

“食”与“饮”,即如今常说的“吃”与“喝”。古文字当中,这两个常用字,看看是如何书写的:

 

“食”与“饮”皆为会意字。“食”字的甲骨文,一般认定主体部分为盛食的器具,上面为器具的盖子,下面是盛食的圆形器具,这种圆形的盛食器接近于簋,小篆与甲骨文高度近似。

上图中的“饮”字,右边为人形,左上边是人伸着舌头,左下边则是酒坛(酉),就像人伸舌头向酒坛饮酒,小篆演变为“饮”。也有人认为“食”字之构形,上面不是盖子,而是像倒着的口,表示人张大嘴趴在盛器上进食,但几尺高的盛食器,如没有勺、匙之类,如何够得着?

看来,饮,始终比食更讲品位一些,因为口舌之欲的意思在其中出现了。饮的那种俯首、吐舌、捧樽、饮酒之意象倒非常明显,而食原指盛食器,它既是动词(吃的动作),也是作为名词(吃的对象)的食物、食品。

“饮”字的造字原来专指饮酒,从水今声,由“酉”到从“水”,说明“饮”扩大到饮水了。

作为名词的“饮”,到了周代,发展出与酒相对的“六饮”的意义:水、浆、醴、凉、医、酏。这六饮,也就是古人所说的“六清”,根据《周礼》记载,它们就是周代宫廷中御用的六种饮料。与烈性的“酒”相对而言,无论是“浆”(以料汁为之的清酒)、“醴”(曲少米多的甜酒)还是“凉”(糗饭加水冰而制成),还是比醴更清的“医”(煮粥加酒后酿成)、比医更薄的“酏”,都是古人能掌握制酒味道的厚薄,详细区分等级的结果,这说明自古中国人就注重饮食的等差化之品位。

孔子本人对饮食也有要求,《论语·乡党》中就有记载:“齐必变食,居必迁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而,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唯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如此严苛的“二不厌、三适度、十不食”之饮食规定,其实是就斋戒祭祀期的“变食”而言的,不过,其中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至今仍为日常所用。

然而,自子曰时代开始,祭祀之食的标准就被设定了:一要“洁”,也就是讲求卫生;二要“美”,也就是讲求审美(“色恶,不食”,这是对颜色的要求;“割不正,不食”,这是对造型的要求);三要“诚”,祭祀之心必“诚”,符合了洁、美与诚,才能合所谓祭义之“敬”。这就要求从生理上升为心理诉求,也就是从“悦口”到“悦目”,终升华为“悦心”。饮食既是日常为之的必需之事,也要升华到心之
层面。

按照儒家的传统,对饮食自然有伦理的要求。北宋文人黄庭坚的《士大夫食时五观》,就表露出对饮食的儒家生活美学态度:“礼所教饮食之序,教之末也;食而作观,教之本也。”饮食居然也成了一种礼教。黄庭坚认为,古代君子有“饮食之教在乡党、曲礼”,如今的士大夫“临尊俎则忘之矣”,所以作了个《士大夫食时五观》:一计功多少,量彼来处;二忖己德行全缺应供;三防心离过,贪等为宗;四正是良药,为疗形苦;五为成道业,故受此食。

到了后代,“养德”的诉求被延续下来,主要用于饮食之“节俭”,从而杜绝“奢侈”。然而,在“养德”的基础上,明人龙遵叙在《饮食绅言》里,又继续加以生发——在“身”上可“养寿”,而在“心”上可“养神”,乃至进入“养气”之境:“俭则不贪不淫,是可以养德也。人之受用自有剂量,省啬淡泊,有久长之理,是可以养寿也。醉浓饱鲜,昏人神志,若疏食菜羹,则肠胃清虚,无滓无秽,可以养神也。奢则妄取苟求,志气卑辱;一从俭约,则于人无求,于己无愧,是可以养气也。”[3]

中国人的饮食生活美学更可谓蔚为大观!唐代的《食谱》《膳夫录》还只是食谱而已,到后来则逐步形成了饮食文化,因为宋以后,此种文化才从为士大夫独享转而为民众所分享。想一想,从林洪的《山家清供》所求的“清”“雅”的饮食之美、朱彝尊的《食宪鸿秘》所录的饮、饭、蔬、果、鱼、禽、卵、肉等十五属食材做法,到袁枚的《随园食单》所列的三百二十六种菜肴饭点,其中所蕴藏的生活美学资源,迄今尚未被全然挖掘出来。这些丰富的中国饮食文献,并不是仅提供烹调方法与过程的“操作指南”,同时也是“技近乎道”的审美呈现。

读古代史可见,愈到后期,饮食之道就愈加凸显,甚至还与“尊生”“养生”“摄生”的观念与践行关联了起来,作为人际交往的“食会”与“酒社”亦甚为风行。这说明饮食绝不仅仅是个人品位的单干行为,它不仅与人的护养生存之道息息相关,而且在中国人的沟通交往中扮演了核心角色——我们多少大小事都是在饭桌上谈成的?!

明末清初大文人李渔在《闲情偶寄》里曾专设“饮馔部”,提出饮食之道要近于自然:“声音之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为其渐近自然。吾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近自然也。”

今人林语堂先生也曾在《生活的艺术》里以“食品和药物”作为单章论述,不过他将“食物哲学”仅归纳为三事,即新鲜、可口和火候适宜。这种说法就如古罗马人维特鲁威《建筑十书》里讲到“实用、坚固、美观”建筑三原则那般质朴。其实,美食之基本原则不过如此而已,饮食再美也还是饮食,都要建基在“食之美”的基石上,中国古人始终在从“美之味”基础上追求“味之美”,但皆植根于日常生活之中。清人王士雄在《随息居饮食谱》当中,尽管以儒家的礼仪道德来统摄饮食,但也必须承认,“人以食为养……饮食为日用之常,味即日用之理”!

宋人陈达叟曾编《本心斋疏食谱》,其实为素食菜谱一卷,收入《百川学海》《丛书集*新编》中,原书署名“门人清漳友善书堂陈达叟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作者是一位名为“本心”的老人。这位老人可谓是生活美学的高人:“本心翁斋居宴坐,玩先天易,对博山炉,纸帐梅花,石鼎茶叶,自奉泊如也。客从方外来,竟日清言,各有饥色,呼山童,供蔬馔,客尝之,谓无人间烟火气。问食谱,予口授二十品,每品赞十六字,与味道腴者共之。”[4]编者陈达叟只是其门人而已,根据他的记载,所食之物不乏美学品位,譬如说到“雪藕”,解为“莲根也,生熟皆可荐笾”,赞曰:“中虚七窍,不染一尘,岂但爽口,自可观心。”[5]再如谈到“贻来”,解为“来,小麦也,今水引蝴蝶面”,赞曰:“贻我来思,玉屑尘细;六出飞花,天一生水。”——每一品皆为“美”品。

美与味,在中国文化当中关联特别紧密,美餐、美食、美味、滋味之语都常用。中国古典美学讲究体味、品味、韵味、况味、味外之味、味外之旨,以味言美的词语更为丰富。英文的beautiful(美的)与taste(趣味)之勾连,那是相当晚近的事情了,由此形成所谓的“趣味美学”,也是要超出味觉之低级感受的。如前所述,《说文解字》当中就疏“美”字源为“羊大为美”,视觉上所观羊的肥美自然“联觉”到味的甘美。

只有如此醉心于“吃”的民族,才有林林总总之“舌尖上的中国”景观。仔细考量,无论古今中外,“每种饮食习惯中都有一个各种历史的交汇处”[6],从而形成一种西方人所说的“看不见的生活”的无声系统。

按照通俗的“八大菜系”的讲法,“鲁菜”为宫廷菜系,以孔府风味为龙头;“川菜”则是民间菜系,如今几乎全国通吃,又内分为上河帮(蓉派菜系)、小河帮(盐帮菜系)、下河帮(川东菜和火锅),但麻辣系也只是其中一个品类而已;“苏菜”乃宫廷第二大,上古今国宴而著名;“粤菜”乃民间第二大,国外也颇具影响力。接着来排名,古老的“浙菜”宫廷第三大;“湘菜”则民间第三大;“闽菜”代表客家文化;“徽菜”则代表徽州文化。如此看来,恐怕作为法国大餐根基之地理、气候与风土,难以匹敌大中华这般丰富而多元的饮食文化。

汉语中有很多与味觉相关的美的语汇,这显然与华夏多民族绵延了几千年的饮食文化直接相关。中国传统讲求所谓“食色,性也”,饮食与情爱那是人与动物一样的本性行为,摄入身体的能量就要靠饮食;不过,人类与高级灵长目的差别在于,人类是有戒食行为的高级动物(如出于宗教目的的斋月习礼、出于政治目的的绝食、出于美观目的的减食),更重要的是,人类尽管并不是懂得享受美食的物种,但是懂得烹饪美食的动物。

食物在“人化”的过程当中(人类培育稻谷与家禽),同时也经历了“文化化”的过程,华夏民族在这个自然(原料)与文化(烹调)互动的历史进程当中始终走在全球前列,直到今天也是如此。这意味着,“吃的生活美学”在华夏文化语境当中,不仅是“身生活”,而且也是“心生活”。

吃是一种活动,一种以咀嚼为主的进食行为,一种以品尝为辅的吸收过程,但它并不在于吃食下肚的简单过程,而在于这前前后后与美食相关的环境、气氛、心情、处境,等等,这样的吃的活动,就是一种审美化的行为了。

美食之美,作为综合之美,也在于其自身就是综合的,起码需要色、香、味这三者吧。吃,也不仅是“味蕾的绽放”过程,味蕾就像花朵绽放般开放,而且在“美餐”的感受里面,嗅觉上的“香美”、视觉上的“色美”与触觉上的“菜肴被咀嚼的质感”都参与其中。美食家们往往不急于动筷子,他们先“看”其色,再“嗅”其味,后才是拿起筷子去“品”味,只不过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中,这些细致可感的过程往往被我们忽略罢了。

大家评判好的筵席,并不只是说“好吃”就行了,而是要色、香、味俱全,这是尽人皆知的道理。色香味要“俱全”,是说视觉、味觉与触觉。这三者的感受都要有,缺一不可。

明清之际,市面上出现了大量的食谱与养生类书籍,从龙遵叙《饮食绅言》、顾仲《养小录》、朱彝尊《食宪鸿秘》、李化楠和李调元《醒园录》、袁枚《随园食单》到不知作者的《调鼎集》,可以说越到后期,对于色香味俱全之美的寻求,就越走向了综合和成熟:在明清的食谱中常出现的“色、香、味”一词早是用来形容水果,“到宋代,有人用之形容酒类……而明清以后,不但用来形容果品与酒,也被广泛地用在评价其他食物与菜肴,如高濂《遵生八笺》提到苏东坡之子在饮食方面的创意云:‘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天。’”因此对品评食物的感官标准也日趋严格,进而有“色、香、味”俱全的主张与要求。[7]

“色、香、味俱佳”从此成了当今中国饮食美学常用的语汇,不仅说明国人对于食物菜肴的要求更为深入与全面,而且,色香味俱全之美,也渐渐成为中国饮食生活美学之核心价值观,至今仍生机勃勃。

醉乡日月千壶酒

中国人常讲“酒席”,也说“茶席”,很少有说“菜席”的。因为酒往往是宴饮的核心,所谓“无酒不欢”,其中也有审美愉悦的意味。

既然有了美食佳肴,就自然有新酿久藏的佳酒相伴。陆游有诗赞曰:“熊肪玉洁美香饭,鲊脔花糁宜新醅。”(陆游《秋晴欲出城以事不果》)陆放翁这位南宋文人大家非常熟悉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居然梦见一位故人对他说:“我做了莲花博士,此乃镜湖新设置的官位,我要离开了,你可否暂替我呢?每月得酒千壶,也不错嘛!”由此有了诗句“不知月给千壶酒,得似莲花博士无?”[8]陆游的酒诗数量堪与李白相媲美,他宣称“酒惟诗里见”显示他就是那种“劝君莫辞酒,酒能解君愁”(《莫辞酒》)之人。

陆游的诗中常常写到酒,如“一壶清露来云表,聊为幽人洗肺肝”(《夜坐独酌》)、“不见麹生久,惠然相与娱”(《独酌罢夜坐》)。独酌之趣在他那里其实不多,更多的是以酒呼朋唤友;“我有美酒起自斟,劝君一卮为君吟”(《我有美酒歌》);邀友出游更要狂饮:“满榼芳醪何处倾,金鳌背上得同行”(《平云亭》);友人归来更要不作寻常醉:“欲寻西郊路,斗酒倾意气。浩歌君和我,勿作寻常醉”(《喜谭德称归》);以致醉得眼花缭乱:“径醉眼花乱,高眠鼻息酣。觉来寒日晚,落叶拥茆庵。”(《小酌》)在文人眼中,哪怕烂醉之后,也是一番佳景也!

如果说,品茶趋于一种高级“美感”的话,那么,美食美酒往往流于一种低级品位了。古人讲,对花啜茶那是煞风景之事,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赏花只喝淡茶,而没有浓酒助兴,那岂不大煞风景?!

唐代大诗人李商隐在《杂纂》里就曾列举“煞风景”之事。有哪几项呢?不仅有“对花啜茶”,还有“清泉濯足”“背山起楼”“烧琴煮鹤”与“花间喝道”。道理其实很简单,这里所为的,皆乃化雅为俗之事。弹琴赏鹤,那自是“雅兴”吧,但是把琴投入火里、将鹤煮了吃了,那便俗之又俗了。

吃,其实本是俗事,但是中国人却把它变“雅”了,或者说,雅俗共用了,也雅俗共赏了。谁不得吃呢?但吃出“美意”,那可不容易!

茶与酒,都是用来喝的,用今天的话来说,它们无非是两种取自大自然的“饮料”而已,而且是中国人长期饮用的饮料,似乎没什么神奇,但美妙的事就发生在茶壶与酒杯之中。

茶与酒,就对应了两种审美状态:茶是清醒的“静之美”,酒则是迷醉的“动之美”。明人徐勃《茗谭》有记曰,“品茶是清事”,“王佛大常言,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余谓一日不饮茶,不独形神不亲,且语言亦觉无味矣”;还批评说,“名茶每于酒筵间递进,以解醉翁烦渴,亦是一厄”,这恰恰是品茗人与爱酒人之不同点。茶,不能使人醉,所以是一种日神式的静穆;酒,往往让人醉,因此是一种酒神式的迷狂。

唐人皇甫松曾撰有《醉乡日月》三卷,近来为人们所发现而重新认识其价值。此书虽被作者自称为“酒后戏作”,却并不是如文献所记载,“所录的只是当时饮酒之风与格调、酒令习俗、酒事风俗如此等等”,其实,皇甫松意欲借此书“寄寓与世乖违之情”!由此书可见唐代酒文化的兴盛之状。

因为,《醉乡日月》有着审美的视角与生活的眼光,书中写道:

凡醉有所宜。醉花宜昼,袭其光也;醉雪宜夜,乐其洁也;醉得意宜艳唱,宣其和也;醉将离宜鸣鼍(一作击钵),壮其神也;醉文人宜谨节奏、慎章程,畏其侮也;醉俊人宜益觥盂、加旗帜,助其烈也;醉楼宜暑,资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此皆以审其宜,攻其景,以与忧战也。呜呼!反此道者,失饮之大也。

刚刚谈到“对花啜茶”煞风景,《醉乡日月》就从对花醉酒开始谈起,酒醉皆“有宜”,也就是有合适与恰当的情境。当花酣饮,当在白昼,因要借取天光,赏得美景;对雪酣饮,当在夜晚,如此可以皎洁之美为乐;为得意之事酣饮,那需伴之以艳唱而尽欢,如此可以宣解而得以调和;因即将离别而酣饮,好是蛙鸣之时,抑或击钵而歌,可以增壮神色;与文人对饮,宜把控其节奏、谨慎依循规则,以免被羞辱;与豪俊之士痛饮,好增加觥盂、添加旗帜,以助酒兴的威烈;在楼上饮酒,夏天为宜,因为可以借其清凉;在水边饮酒,秋天为宜,因为可以畅其清爽。这些才是酣饮的审度适宜之处,可以用其景致之处,缓解内心之忧愁。如果反其道而行之,那就违反了饮酒之道。

这种喝酒“喝出来”的审美意味,不仅要借景,而且要超出景,终达及“景外之景”,方为至境。唐人灵一《与元居士青山潭饮茶》就描述了这种至境:“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岩下维舟不忍去,青溪流水暮潺潺。”所以说,吃与喝尽管是日常的生活,同时也可以是关于吃的生活美学,还有喝的生活美学。

此处,可以总结如下:吃喝之内的“实处”——往往导向“审美”之处,这是“美之味”,还要继续求“味之美”;而吃喝之外的“虚”处,往往就是“审美”之处,此即“味外之味”!

这大概就是中国人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酒之外的审美高境也。饮酒是个全面综合的审美过程,明人吴彬有《酒政六则》,简直把饮酒的方方面面的审美都描述出来:

饮人:高雅、豪侠、真率、忘机、知己、故交、玉人、可儿。

饮地:花下、竹林、高阁、画舫、幽馆、曲磵(涧)、平畴、荷亭。

饮候:春郊、花时、清秋、新绿、雨霁、积雪、新月、晚凉。

饮趣:清淡、妙今、联令、焚香、传花、度曲、返棹、围炉。

饮禁:华诞、连宵、苦劝、争执、避酒、恶谵、喷秽、佯醉。

饮阑:散步、依枕、踞石、分匏、垂钓、岸巾、煮泉、投壶。[9]

这个概括呈现出一个“饮酒生活美学”之完整图景,分别应对的是“和谁”饮酒、“在哪”饮酒、“何时”饮酒、饮酒“何趣”、饮酒“禁忌”和饮酒“何所伴”。“饮人”,那是指对饮的主体,有豪放派,也有婉约派;“饮地”,乃是指饮酒的地点;另外,四季也有要求,春、夏、秋、冬宜庭、郊、舟、室,夜饮好对月;“饮候”,乃是指饮酒的时间,大都与气候有关;“饮趣”则更是给饮之外平添了太多趣味,返棹也好,围炉也罢;“饮禁”则是从饮酒之美的反面了;“饮阑”则更是从饮酒之趣拓展到了各个活动领域……

酒文化也在直追“茶之美”,酒水作为饮料的历史可谓久矣。宋人朱肱作有《酒经》,虽看似与《茶经》相匹配,倒可以视为描述制酒之作,也纵论了酒文化之源流。宋人窦苹的《酒谱》远早于《茶谱》,可谓是“酒文化”的大全,内篇论酒之源、酒之名、酒之事、酒之功、温克、乱德与诫失,外篇收有神异、异域酒、性味、饮器、酒令、酒之文与酒之诗,其中许多都是与“酒之美”相关的。

后世论酒,则更多从文化着眼,因为技术问题还囿于“器”的层面,关键是上升为酒之“道”。当然,诸如“春宜饮庭,夏宜饮郊,秋宜饮舟,冬宜饮室,夜宜饮月”这样的建议,都还是对于饮酒的外在氛围的设定,关键还是酒本身究竟如何,对此古人也详尽列举出“酒兴”到底是哪八类:

临风寄调,对月高歌,穷巧搜奇,衔杯雅谑,是曰清酒。

亲朋杂集,雅俗无分,四座喧呼,言多市井,是曰浊酒。

珍馐罗列,灯火辉煌,错落觥筹,笙歌杂沓,是曰浓酒。

樽残烛冷,童仆萧然,举盏长谈,不饮不散,是曰淡酒。

肆筵设席,侍从如云,博带峨冠,恭而多诈,是曰苦酒。

红袖偎歌,青衣进爵,软玉温香,浅酌低唱,是曰甜酒。

勉强开尊,主多吝色,欲留无味,欲去不能,是曰酸酒。

苛政森严,五官并用,惊心注目,草木皆兵,是曰辣酒。[10]

张荩的《彷园酒评》中所列此“饮酒八味”,其实皆为饮者的生活美学的不同状态。大嘴客增批曰:“欲饮清酒而愧非高士,好饮甜酒而惜无佳人,将饮淡酒而旧雨零落,则八味外更有三味焉。”

中国人饮食、饮酒、饮茶的文化,还讲求“五行”智慧,它体现了虚实平衡、荤素平衡、软硬平衡、色香味的平衡。中国饮食即重五行,讲究生熟相间、色彩和谐、荤素搭配,这五行观就是一种与身心、与万物关联的本土哲学:

 

西

 

 

 

 

 

 

 

 

 

 

 

 

 

 

 

 

 

 

 

 

 

 

 

 

 

 

 

 

 

 

 

 

 

 

 

就以烹茶的过程为例,首先,烹茶的器皿是金属造的,属“金”;风炉当中有火生气,属“火”;器皿当中有所煮的水,属“水”;而按照八卦,巽为风,风是属于木的,属“木”;还有茶本身,及其使用陶制或瓷制的茶杯,则属“土”。

当然,“水之阴”与“火之阳”才是关键,它们阴阳互动,共同造就了中国人的“茶水”或日本人的“茶汤”。有意思的是,中国人说茶水,茶与水是分开的,但日本说茶汤,大概也是由于他们继承了本土抹茶传统,茶被磨成粉末而更容易与水交融吧。

更有意思的是,哪怕水里没有酒精,也没有茶叶,中国人也能把水本身品出“真味”来,这就是所谓“真水无香”的道理,其中浸渍了道禅之求“真”之味。“真水无香”的前一句是“真源无味”,这个“源”恐怕不仅仅是水之源,而且还是中国哲学的世界观之源。

洗尽尘心事茶艺

谈茶,就从一首著名且有趣之茶诗谈起吧。茶诗早已是中国诗当中的特定品类了,即所谓“诗茶合一”。

唐代诗人元稹有次品尝新茶后,写下了一首形式新奇的《一字至七字诗·茶》: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乱岂堪夸。[11]

茶,不仅帮助中国人洗尽了“尘心”,还推动了中国生活美学之精进。茶,其实就是中国人的饮料,但就是这个简单的吃茶之事,竟被中国人“啜”成了生活的艺术。“啜茶”这个“啜”字,甚妙,那就是茶要一口一口地去品。

所谓茶中味道,是说茶味关乎道,它不是茶的生理之滋味,而是人生的况味!

茶,始终在生活当中呈现,既可以自己独饮,也可以款待友朋。东瀛的《广辞苑》就解释“茶道是以茶汤修养精神、探究交际礼法之道”,日本在江户时代初期开始叫“茶道”,茶汤仅就“饮”而言,而茶道就有了沟通之义。

这个传统延续至今,现代作家林语堂就曾幽默地说过中国人爱喝茶:在家中喝,上茶馆也是喝;开会时喝,大家讲理也喝;早饭前喝,晚饭后也要喝,有了这清茶一壶,似乎到哪里都可以随遇而安了。

唐代诗人钱起有一首《与赵莒茶宴》诗:“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所谓“茶宴”,是以茶代酒来宴请宾客。从“竹下忘言”“一树蝉声”两句来看,赵莒的茶宴举办,大概在盛夏的茂林修竹之中。其中,宴会上品的紫茶,在唐代饮茶风尚中被视为上品,陆羽在《茶经》中也曾言,茶以“紫者上”,而“绿者次”。清风徐来、树影婆娑,三五好友寤坐清谈,比之于“竹林七贤”的痛饮狂啸,更是另一番风味。魏晋文人通过吃药喝酒入迷狂,唐宋之士则以品茗之清雅为尚。

诗中所说的“羽客”,指修*的道人,“流霞”则是道教传说中神仙的饮品,据说“每饮一杯,数月不饥”[12]。早在南朝,饮茶就已摒弃了羽化升仙的目的,而是借茶清心养性,这里说的“全胜羽客醉流霞”,更说明此岸凡俗生命、世俗生活的快乐,比那些美丽而又虚幻的传说更具价值,这就是生活美学之境。那么,如何才能让凡俗生命活泼起来,让世俗生活充满趣味?

途径自然有很多,饮茶在中国人看来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更是通过饮之“味”过渡到茶之“道”。“尘心洗尽兴难尽”,实在是道出了千古茶道精微、高妙的精髓——洗尽尘心,也就是把那些扰乱人的心绪、桎梏人的自由的世俗功利目的涤荡干净,剩下的,也就是关注生命、热爱生活本身之价值的赤子之心了,这就是诗人所说的“兴”吧。

有如此兴味,如此真性情,方能体验茶之美,妙悟道之境!

这就关乎饮茶的所谓“色香味三者俱全”,需要充分、全面调动人的知觉(视觉、嗅觉、味觉),才能心领神会,由此才能品出香(“清”)味(“鲜”),从而进入精微之境界。品茶,就是从色、香、味等感官积极体验出发,中经身体器官的畅适,而终实现“意消”与“心受”。

茶道,就是一种过程美学抑或过程哲学,过程高过结果,同时,自然也就是世俗的,茶道也是一种日常生活的美学和哲学。

中国的茶道,始自唐,光大于宋,盛极于明清,近代以来虽稍有衰歇,但嗜茶、品茶、尝茶的风气绵延不绝,近年来又有中兴之势,茶的复兴成了当今生活美学重兴的急先锋,生活美学就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理念支撑。

饮茶之契机,那种时间性的机缘,其实甚为关键。明人冯可宾的《岕茶笺》中总结出古人所谈到的饮茶之宜,多达十三条——无事、佳客、幽坐、吟咏、挥翰、徜徉、睡起、宿醒、清供、精舍、会心、赏鉴、文僮[13]。但符合这十三条,也只是打开了可能性,还不具备必然性。

许次纾在《茶疏》中列出的适合饮茶的时机,更多达二十余种,种种都是生活美学的情景:

心手闲适,披咏疲倦,意绪棼乱,听歌闻曲,歌罢曲终,杜门避事,鼓琴看画,夜深共语,明窗净几,洞房阿阁,宾主款狎,佳客小姬,访友初归,风日晴和,轻阴微雨,小桥画舫,茂林修竹,课花责鸟,荷亭避暑,小院焚香,酒阑人散,儿辈斋馆,清幽寺观,名泉怪石。[14]

从这富于审美生活气息的描述观之,饮茶之“宜”、之“时”,与其说是的饮茶处所、时机的选择,毋宁说是一种召唤:人生原本哪有如此多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要想体验这闲适、自由、优雅的人生境界,就要自己清心寡欲、放下世俗的欲念,主动去创造这样的时机化和艺术化的日常生活,此乃生活美学之时间真谛所在。

说完茶的时间,再来说茶的空间。

古人之所以喜欢在家中营造茶寮、茶室,大概就是以茶为核心来构筑空间,其实这才是一种诗意栖居的所在。茶寮、茶室,就是这样一个把生活观念、理想和境界追求现实化、实践化的日常生活空间。

这一空间无须繁缛的雕饰,也没有复杂的陈设,甚至连宽敞、明亮都没有必要,只一尊茶灶、一套茶具、一具矮榻即可:“构一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15]日本在利休的时代,在书院式房屋里隔出饮茶空间叫作“茶汤座敷”“数寄屋”“围”,被赞为“市中山居”,后来才建造出以草庵为主流的茶室,皆是“以小为美”,将中国人的“茶之美”发展得更为精致与极致。

 

[1] 吴自牧:《梦粱录》卷16,《丛书集成》本,商务印书馆1939年版,第148页。

 

[2] [日]笠原仲二:《古典中国人的美意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页。

 

[3] 龙遵叙:《食色绅言·饮食绅言》,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3页。

 

[4] 陈达叟编:《本心斋疏食谱》,见《本心斋疏食谱及其他二种》,《丛书集成》本,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1页。

 

[5] 同上书,第2—3页。

 

[6] [法]米歇尔·德·塞托、吕斯·贾尔、皮埃尔·梅约尔:《日常生活实践2:居住与烹饪》,冷碧莹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28页。

 

[7] 巫仁恕:《品位奢华——晚明的消费奢华与士大夫》,台湾联经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288—289页。

 

[8] 夏树芳:《酒颠》(陈继儒增正),吴龙辉主编:《醉乡日月——饮酒艺术经典》,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74页。

 

[9] 王晫、张潮:《檀几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44页。

 

[10] 王晫、张潮:《檀几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47页。

 

[11] 元稹:《元稹集》外集卷7,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697页。

 

[12] 王充:《论衡·道虚》,《论衡校释》卷7,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2册,第325页。

 

[13] 杨东甫主编:《中国古代茶学全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86页。

 

[14] 许次纾:《茶疏》,《丛书集成》本,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9—10页。

 

[15] 陈植校注:《长物志校注》,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4年版,第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