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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尔停电的时候,或者材料跟不上的时候,我就邀约大明翻过山头到那边打电话,给朋友,给家人,给见过和没见过面的人。从电话里,我们知道了有人走了,有人还在,有些人富了,有些人还在挣扎中,知道了不管人在不在,富了还是穷着,生活都在往前走。而它下一步走向哪里,没有一个人知道。
  山下那遥远的灰蒙蒙的人烟集中地,就是陈耳镇,那里离我家乡不远了。我把我家的方向指给大明看,看得他唏噓不已。我知道,这唏嘘里也有他自己命运的悲愁。矿石选炼的结果非常有成效,老板三天两头下山卖金子,也三天两头给他加工资。大明也好久没有回家了。
  这里是秦岭向东北的后余响,在离这里不到二十里远的苍珠峰群岭,余响戛然而止。这-段秦岭拔地而起,把陕豫分隔开来。向更远的地方看,苍山如涛,驼形的山影直铺到天际。眼前野草无涯,开着只有高海拔地方独有的小花,颜色纷杂,粉白、艳红,经久不败。向下的山路上骡队行走着,骡蹄得嚕,赶骡人的吆喝声像一支长长的歌调。
  时间如奔马,不停蹄地跑着,跑过春,又跑过冬。一切,都落在它的后面,只有突然的不幸,比它更快。
  二0O八年八月,再见到大明时,他整个人已经不行了,这时他已离开了矿洞,重新经营起家里的碾房。他瘦得皮包骨头,身材显得又高又弯。长期的浸化冶炼提金,氰化物与汞的毒性浸入他的身体,像一棵再也拔不出来的芦苇,根须扎满塘底。这是大多数炼金人无可逃避的一天,只是没有料到它来得如此凶猛,来得这么有力。我曾亲眼见过一头从山上下来渴极了的牛误饮了浸化池的水,一瞬间直挺挺地倒下,死不瞑目。
  过度的虚弱,让他走路已十分困难,呼吸受阻,脸色发紫。家里十几年的积蓄已经花光,两个孩子辍学在家,所有的生活重担压向了他的妻子。这个善良的女人有一股单纯的坚强。对于无数女人来说,坚强不过是一种掩饰,只有大明的妻子不是。我去过她的老家,那是一段黄泛区的岸边,黄土无边,出产酸枣和流沙。
  这期间,我辗转甘肃、青海、宁夏,以及新疆喀什的叶尔羌河源头,一事无成。不得已,重新回到出发的地方,在一个叫大青沟的地方,再次找了一份活儿。此时,整个秦岭金矿发展形势早成明日黄花,有实力的老板们强强联手,开始了深部开采。坑口直接选择在村庄或公路边。高处的坑口十有八九枯竭停掉。我工作的工作面已经掘进到万米,上下班有专用三轮车接送。接近四十度的地热逼得工人们走马灯似的更换。我们每天在工作中,要喝下一塑料壶冷水才不致虚脱。
  这个时候,大明家早已无矿加工,整个村子也难见转动的机器了。三台碾子的铁轮锈迹斑驳,碾池里的水一层红锈, 像铺上了一片破旧不堪的红绸。浓重的药料味依旧在,苍蝇也很少光顾。
  挨到十月,大明终于撒手走了。那天我从矿上下来,从床上抱起他,像抱起一个婴儿。我闻到他身体里散发出一股苦杏仁的香味,淡淡的,刺鼻、沁心。在盖上棺盖之后依然不散,似乎是透过了厚厚木板渗漏了出来。
  那天,村干部送来了五千元安抚费,用以安葬。可这么多年,大明他们上交了多少钱,只有天知道。
  家里已经请不起像样的乐队,那天,纸钱零落,喇叭声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