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之域
天还没亮,在冻头州立公园的西头,一个穿着锈棕色风衣的男人吹响了大海螺。跑者们正在帐篷里一刻不停地行动着,他们已经装满了水壶,包扎好了脚上的水泡。果塔饼干、糖果条、能量饮料,他们吃的早餐含上千卡能量。其中一些人正在祷告,另一些人在准备自己的运动腰包。那座著名的黄色大门旁边,那个穿风衣的男人正坐在一张草坪椅上,手持一支香烟,喊了一声:“2 分钟准备!”
跑者在他面前集合,一起开始做伸展运动。如果足够强壮,运气也好到能跑很远的话(这大概率不可能),他们要跑上 100 英里(约161 千米),穿过这片荒野。他们等得心焦起来,我们这些观众也一样。东方的天际此时沁红如血。我边上有个牵着条瘦狗的纤瘦女孩,她千里迢迢从艾奥瓦赶来,来看着父亲跑进这片晦暗之中。
所有眼睛都盯着风衣男。7 点 12 分,分秒不差,他从草坪椅上站起来,点上了烟。烟一点亮,巴克利马拉松就开始了。
这里上演的次长跑是一次越狱。1977 年 6 月 11 日,詹姆斯·厄尔·雷,枪杀马丁·路德·金的凶手,从灌木山州立监狱逃跑,试图穿越田纳西北部荆棘丛生的山岭。他在越狱 51 个半小时后被抓获,跑出去仅 2 千米。听过这个故事的人都奇怪他怎么就这么糟蹋了这个越狱的机会,但其中有个人却想:我要去看看那片荒野。
20 年后,这个人成了前面提到的那位风衣男。他出生的时候叫格雷·坎特罗,但是现在他管自己叫“湖中的拉撒路”。拉撒路把这片荒野变成了一个上演传奇壮举的舞台:在拉撒路节或愚人节那一天,一年一度的巴克利马拉松赛按时在田纳西州的沃尔特堡郊外举行。拉撒路管这场赛跑叫“食人竞速”。参赛跑者运动衫上贴的号码布每年都会写上不同的口号:“毫无意义地受折磨”,或“不是所有的痛苦都会有收获”。历史上只有 8 个人完成过这项比赛。即使对于那些极限运动员而言,这场赛事也过于极限了。
这项比赛为什么会这么难?原因之一是没有赛道。赛事全程的上坡段高度累加起来有两个珠穆朗玛峰高。比赛路线上布满了一种本地人叫作锯齿石楠的荆棘丛,它能轻易让人皮开肉绽。赛程中有一系列异常艰难的坡段,比如老鼠下巴坡、小地狱坡、大地狱坡、虔诚坡——虔诚坡之所以有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它能让大多数选手忍不住画十字(从裆部一直画到眼睛,从左肩画到右肩)——更别说还有种马岭、大鸟岭、棺材泉岭和“之”字山道。今年路线里新添了一个上坡赛道,直接被称为“坏东西”。
比赛一场要跑 5 圈,官方统计每圈总共 20 英里(约 32 千米),实际上可能接近 26 英里(约 42 千米)。这么大的偏差其实和测量是否标准没什么关系,公认的测量标准完全衡量不了如此离谱的巴克利马拉松。物理法则也好,人类的耐力也好,在拉撒路的奇想面前都要靠边站。哪怕这场比赛真的“仅”有 100 英里(约 161 千米),那也是“巴克利的 100 英里”。一个在一般情况下能在 20 个小时内跑完100 英里的选手,在这儿可能一圈也跑不完。跑完 3 圈,你就完成了所谓“趣味跑”,如果跑不完(说实话,你没什么可能跑完),拉撒路会吹着喇叭告诉大家,你放弃了。除了那些在睡觉的和那些已经虚弱到什么也听不到的,整个营地的人,无论是在场上蹒跚向前的、浑身沾满烂泥的,还是累趴了的,都听得到那个声音。
能到这儿来参赛很不容易,因为没有公开发布的参赛要求或参赛程序,你要认识人才行。拉撒路按自己的想法挑选手,没什么标准,他会问参选者一些问题,比如“你喜欢的寄生虫是什么?”,或者要你写一篇作文,题为“为什么我应该被准许去跑巴克利”。一共只选35 个人,今年我哥哥是其中之一。
朱利安是次跑,15 个新手之一,因此,他想竭尽所能,至少跑完一圈。朱利安成功逃脱了所谓“人祭”的称号,这是对拉撒路目测的菜新手的官方称呼 —通常来说,其实这些所谓新手都已经是有过极限跑经验的人了。没准其中有人会迷路并打破丹·巴廖内的赛事慢纪录:2006 年,75 岁的丹花了 32 个小时只跑了 2 英里(约 3.2 千米)。也许就因为没拧紧的手电筒帽,或者一条意料之外的小溪,你就完蛋了。
在巴克利,也许根本就不该用“迷路”这个词。应该说只要你开始跑,就已经开始了一场迷失,因为这意味着你一连几个晚上都会迷失在灌木丛中,所以要不断使用指南针、地图、手册,要跟住别的选手,还得尽量保持理智以抵抗下一次崩溃。新手通常都想跟住熟门熟路的老手,但总是被甩。“新手超车”,意思是一个新手被甩在了路上。也许不过是弯腰系个鞋带的工夫,老手已经不知窜到哪儿去了。
比赛前一天,跑者们一个个穿着五颜六色的运动套装,像一群彩虹色的海豹般涌入营地。他们搭卡车或者租车前来,有些开来了锈迹斑斑的小货车,或者直接开着野营房车就来了,车牌上写着“100跑者”“终极男人”“疯狂奔跑”之类。他们都带着迷彩帐篷,穿着橙色的猎人背心,带着狐疑的女友或早已习以为常的老婆,以及随身的旅行小毛巾和小狗。拉撒路自己就带来了一只小狗(名字就叫“小狗”),它的一只眼睛上有块很大的黑斑,就像个海盗眼罩。“小狗”今年差一点儿就名不副实了,因为它碰到并试图吃掉一条比它还小的狗,就是艾奥瓦来的那条瘦狗。“小狗”竟然赖上了对方,结果从此一条变两条。
虽然这是男人的主场,但我获悉还是有一些女人经常作为选手参赛,不过几乎没人能跑完一圈。现场看到的大多数女人都像我一样是某位选手的后援团成员。我的任务是整理车子后面朱利安的补给品。
朱利安需要一个指南针和大把大把的药片,有止痛的、提神的和用来补充电解质的,他需要用来抵御瞌睡的生姜嚼片,以及一套解决水泡问题的工具,基本上就是一根针和一些创口贴,他还需要一些绷带,以便在脚指甲脱落的时候把它们裹住。接下来要准备些电池,这尤其要留意。电池耗尽是无论如何都要避免的坏情况,但这种情况确实发生过,利奇·利马谢在一棵巨大的七叶树下过夜的时候就用光了电池,这棵树也因此得名“利马谢的希尔顿酒店”。我们有一件秘密武器,那是一条贴满胶带的裤子,灵感来自老式的牛仔长裤,这些胶带能抵挡锯齿石楠,这让别的跑者十分嫉妒朱利安。
比赛开始前的那天下午,营地中心会按照传统点燃烤鸡用的篝火。今年的烧烤要下午 4 点才开始,由一个叫“乔伊医生”的在管。朱利安告诉我,乔伊已经在候选名单上好些年了,估计他这次是主动来做帮手的,好争取 2011 年的入选资格。我们到的时候,乔伊正好叉起批鸡腿。火上正煮着两罐豆子,就要烧开了,但烧烤秀的主角是鸡,烤到皮焦再蘸上辣椒酱吃。有人告诉我们,这里的鸡只烤到半解冻状态,只有鸡皮和皮下面一点点是熟的。
我问乔伊医生,他要如何在冰冻和烤熟之间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他看着我,好像我是个傻瓜。他说,所谓冻鸡肉的故事就是个谣传。我想这不会是我后一次捕捉到由巴克利创造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