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我奔向遥不可及的哨卡,寻找雪域时空里的你,不知道是你用年华晕染了世界,还是高原为你涂上了油彩,总之,紧握你如枯枝般的手,我如同投入白云间宽广和煦的怀抱。

 

仰望昆仑哨所制高点,如天梯入云。

数节废旧铁轨搭建成的小路,弯弯曲曲延伸至四千八百六十八米高的陡峭山巅,山巅之上有散落的巨石,并未镌刻书上写的“亚洲脊柱、龙脉根源、万山之祖”之类的词语,只有一座比配电间大不了多少的兵舍,寒酸呆板且位置极不科学,呆愣愣地戳在光秃秃的山尖上,既不遮风也不隐蔽,甚是唐突。

连接青海与西藏的昆仑山隧道,静静地俯卧在兵舍下方几百米的地方,它的周边目之所及遍是黄沙,沟壑像老农额头的皱纹爬满峦川,北风夹杂着一层腾空而起的沙雾席卷而过,露出已死透的人造杂草以及奇形怪状的碎石,让一切置身荒芜,清晰了又模糊,一棵飘摇残败的枯树苗孤苦伶仃,却像是世界上后一朵盛开的白莲花,昭告天下这里没有开萌的迹象,也不至于完全毁灭。

都知道,的山峰是珠穆朗玛峰,长的河是尼罗河,远的远方在南极、在北极、在乌斯怀亚、在朗伊尔城、在世界的尽头……但没有多少人知道的铁路在哪里,的冻土隧道在哪里,她是否连通着生命讯息,蕴含着精神高地,隐藏着动人故事。这里可以诠释残酷、孤独、冷漠、绝望、空洞、麻木……但这里又那么扎实地融入我的血液,在似乎静止了的光阴中,幻化成皓月繁星,照耀心门,敲击胸膛。她穿过大地的肾脏,留下无尽的沉默,她伫立,她回望,她高唱凯歌,她低声呜咽,然而,不管她是什么情绪,在朝阳与暮色之间,火车巨龙呼啸而过,径直朝她飞奔而去,从这头到那头,拥抱更高的高原。我是她好的朋友,我昂首站立,一直注视着她,贪婪地接受她呼出的贫瘠氧气,我无时无刻不在听她沉重的喘息……清瘦的徐开路像是自言自语,他站在昆仑山的制高点,脸上是晒脱落后残留的死皮,眼角有泪,还冒着热气。

徐开路身着松松垮垮的迷彩服,肩挂自动步枪,每天都擦的枪此刻也像刚从土堆里刨出来的一样。他龇着漏风的牙,挥舞左手,和列兵刘轩坤站在山巅,白云贴着他们的头顶飞驰,刘轩坤脸上露出仰慕的表情。他说:“战友们告诉我,青海七十二万平方千米,整个军级总队覆盖全省,任何一个基层单位都可以去,唯独不能去昆仑山隧道守护中队,尤其是距离这个中队四五十千米远的一号哨,谁去谁是尕(西北土话,土鳖的意思),没有水、没有电、没有信号,十八岁的年纪,两年后就能造得像三十八岁,从青春期直奔更年期,都不知道啥叫身体机能的。来的路上我差点儿哭背过气,被掐人中掐醒的,现在听你这么说,心里好受多了。”

徐开路面无表情地听着,摘下帽子,理了理稀疏的头发说:“他们说得对。”

刘轩坤以为徐开路一定会告诉他,别听那些平庸之人奉劝别人也堕落的话,我们才是和平年代虽然艰苦但厚重、虽不体面但崇高的兵。然而徐开路并没有多做解释,刘轩坤等了个寂寞。

刘轩坤问:“到底他们说得对,还是你说得对?”

徐开路说:“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昆仑。将来,你也会有你心中的昆仑。昆仑看似永远是一副面孔,其实它才有鲜明的性格。”

空中白云突然染上了黑墨,远处三四道闪电并列划破天际,刚才还静谧美好,瞬间乌云压顶。徐开路不管身体的其他部位,率先捂住了帽子。刘轩坤疑惑地看向徐开路,还没来得及错眼珠,犀利的风号叫着奔腾而来。还系着帽带的帽子从头上被掫掉,在山崖间飞舞,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徐开路拽起刘轩坤转身便往岗楼跑,但刘轩坤还惦记着他的帽子,挣脱开他,不顾身后的呼喊,沿着上兵舍的小路跑。刚跑出去十多米,突然鹅蛋般大的冰雹从天而降,直击急速奔跑的刘轩坤脑门,鲜血飞溅。

兵舍里,徐开路查看刘轩坤的伤势,因为半夜刘轩坤疼醒了好几次,还发出阵阵呻吟。

徐开路说:“忍忍吧,不出人命都是小事。”

刘轩坤哭着说:“我要去西宁,哪怕是格尔木、德令哈、大柴旦检查站也行。”

徐开路说:“白天还说要跟着我在这儿干一番大事业。”

刘轩坤说:“班长,那是看你说得激情四射,不忍心不配合。事业?这里有事业?您自己信不?”

徐开路没有回答,翻身下床,把烧成炭色的铁壶从炉子上提下来,用铁筷子把盖板夹开,拨弄了几下底部的气门,火苗很快蹿上来,映红了他的脸。

副班长陈爱山说:“刘儿啊,你还是重点名校毕业的,说话没水平,觉悟也不行,不能这么跟上级说话啊,你要委婉一些、迂回一些,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确实挺白扯,虽说没有事业但还是有事情干的,对不对?”

刘轩坤说:“除了站岗还有什么事?你们是被什么理论洗的脑?总能秀出新的下限。”

陈爱山说:“唉,可以数一数隧道里的枕木到底有几节嘛。”

刘轩坤说:“早数清楚了。”

陈爱山说:“刚来几天就数清楚了?我好几年了还没数清楚呢。”

刘轩坤说:“我数清楚了。”

陈爱山说:“那完了,完了!脑子太好用,在这地方待不住的。明天开始你跟我去打理温室里的西红柿,那是个大活儿,老少爷们关键时候可靠着西红柿改善生活呢。”

刘轩坤说:“秧子不少,只有十几棵结柿子,还用打理?”

陈爱山说:“正是因为不怎么结柿子才让你去打理嘛,我刚来的时候,连秧子都栽不活,更别提结柿子了。棵成活以后,我恨不能抱着它睡觉,班长半小时查它一次,比查哨都勤,它们不是普通的西红柿秧子。”

刘轩坤说:“金丝做的?”

陈爱山说:“比金丝稀罕,当你满眼荒芜,看到它就像看到一片绿洲;当你心如荒漠,看到它就像置身现代文明;当你思念亲人,看到它就像看到了亲爹。”

刘轩坤说:“你去陪你亲爹,我不去,我头疼!”

 

早晨七点,仍伸手不见五指。

一辆平头东风运兵车从格尔木城西的保障大队驶出,上了一〇九公路,从格尔木到昆仑山口只有一百六十千米左右的路程,平时三小时足够,但今天的天气,他们到达目的地至少需要六七小时。驾驶员老周身边坐着总部来的文化处处长严峻、西宁来的通信技师张弛,车厢里满载给养,仔细看,便会发现给养箱中间挤着六名裹着大衣仍然冻得嘴唇发白的士兵,尽管有些狼狈,但男队员眉宇间依旧透着俊朗英气,发型打着军容风纪要求的擦边球,女队员皮肤则略显白嫩滋润,化着与条令条例标准有出入的妆。

张弛问严峻:“昨天等了你们一整天,迟了这么久?”

严峻说:“路面结冰,车子打滑,实在不敢开了,住在大柴旦检查站附近的小旅店,旅店的环境可以说是没啥环境,开水都不提供,你猜多少钱一晚?”

张弛说:“起码一千。”

严峻说:“行家。那地方几天看不见一个客源,咋那么贵哩?”

张弛说:“人家良心价,这不奇怪,还有更离谱的,德令哈到格尔木之间没有落脚地,这种天气,错过了那里,万一车子抛锚或者路况有问题,十有八九会冻死。”

严峻说:“人家贵的不是房费,是位置,买房买地段这思路在青藏线沿途才是好的体现。”

 

严峻望着窗外,老周的墨镜上倒映着悲怆的昆仑山脉、姿势一成不变的公路以及永远灰色的太阳。而张弛十几年都在这条路上奔波,他没有丝毫看景的心情,用一格信号也没有的手机玩着单机游戏,但这似乎让他更无聊。

海拔在攀升,看到严峻脸涨得通红,张弛把氧气袋递给他,他吸了两口便放下了。

张弛问:“您这是?”

严峻说:“省着点儿用,在这里,这玩意儿就是命。”

严峻拿起对讲机呼叫车厢后的小分队队长王曦:“提醒一下队员们别睡着了,可不能感冒,在这里如果感冒就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王曦看着辗转反侧、呼吸困难的女队员说:“放心,想睡也睡不了!”

严峻对张弛说:“休息一下会不会好点儿?”

张弛看了一眼路基下的悬崖说:“不会,只会耽搁时间,天黑前上不了昆仑垭口,危险系数呈几何级数增加。”

严峻说:“那我们让女队员坐驾驶室,至少暖和些。”

严峻拉着张弛钻进了车厢,透过车尾篷布的缝隙看着群山似乎在倒退,又似乎根本没有任何变化。

张弛说:“领导,你们图个啥,站在昆仑山巅连说句话都费劲,怎么演节目?”

严峻说:“不演也行,但一定要到,意义不同。”

张弛盯着队员们生无可恋的脸小声嘀咕:“我看不出有什么意义,让人难过的意义不如没意义。”

 

严峻频繁看表,远处漫山遍野的经幡环绕一所寺庙竞相跳跃。张弛说:“那是扎什伦布寺,又好像是察汗诺寺,又或者根本没有名字。”玛尼堆、经幡、寺庙消失了,路上没有一辆车,只有沙土、碎石和看不见标示线的公路。

一小时过去,严峻竭力回忆这几天才领略到的长江源头、万丈盐桥、雪山冰川、昆仑雪景、瀚海日出、沙漠森林……可惜什么都没想起来,眼前的空旷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两小时过去,风在咆哮,掀起一阵阵沙尘,遮天蔽日,沙枣树和骆驼刺星星点点散落其间,难成气候。

三小时过去,周围没有任何变化,老周不时摘下眼镜揉揉眼睛说:“你们知道雪盲,听说过沙盲吗?我快看不见了。”

张弛说:“白沙如雪。”

四小时……天地间,除了汽车和在车厢里不停变换着各种奇葩姿势的队员,就是车外绵延的群山和一座座大小不一、鼓鼓囊囊的沙丘。

张弛焦虑地说:“早知道应该选择铁路,大不了少带点儿物资和人。”  

严峻说:“干脆别来得了,况且昆仑山隧道没有站台,虽然协调铁路部门会给我们停一下,但不是紧急任务,别给人家添麻烦。走一走这条战士上勤的路吧,体会一下他们的心境。”

张弛说:“体会到了吧?他们的心境是下辈子再也不来这儿,一堆堆死气沉沉的土包和屏障,在你们眼里是风景,出发时就有的风景,现在还是风景吗?只有风没有景。”

严峻裹上大衣不言语,张弛叹了一口气,四位男队员脸色也不好看,他们暗暗向张弛投去赞同的目光。

突然,一声异响,车子逐渐减速,直到纹丝不动,严峻跳下车后,看到老周趴在冒着白烟的发动机位置使劲嘬着烟,一脸愁容地查看着什么。

从老周蹙起的眉头,严峻预估问题应该不小:“还能不能开?”

老周说:“倒是能。”

严峻说:“那有戏。”

老周说:“会爆缸。”

严峻说:“在高原说话就不要大喘气了。”

严峻不想再看老周一眼。

 

八人蹲在路边,直勾勾地盯着张弛操作背负式通信台,扩音器里 “刺啦刺啦”的响声,和张弛喉咙里的杂音雷同。

十分钟过去,背负式通信台还没有接收到信号的迹象。

张弛说,这里正好是信号盲区。严峻并不懂通信,但他不认为这里是信号盲区,而是张弛这个人有盲区。他看看指北针,又研究了一会儿地图,再抬头看天:“要么联系到救援,要么步行去纳赤台,那里有昆仑泉眼,有泉眼的地方应该有人、有建筑物、有信号。距离纳赤台还有二十千米,这不是平原的二十千米,这是含氧量只有内地百分之三十的二十千米;这不是风和日丽的二十千米,这是风如尖刀、雪如利刃的二十千米。”

张弛扔下通信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说:“我们可能要选择后者了。”

严峻绕着张弛转着圈说:“你不是通信大拿吗?全军优秀人才奖也给你了,你不是保障上百次大型任务零失误吗?今天要破纪录了?你不是张弛吗?张弛应该有度,咋也没尿了?”

六名演出队队员也眼巴巴地看着张弛,眼神里满是渴望,尤其是女队员陈钰和康桦,她们拿出太阳伞为张弛遮风挡灰,尽管吃力,但精神头十足,她们真想听到张弛跳起来说“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可惜,张弛在鼓捣了半天后,说:“这是我的人生,别说打伞,来高原后,想找个女性朋友打我都没机会。”

陈钰说:“格尔木兵站的医疗队有位女同志。”

张弛说:“她不会给我打伞,她只负责打消毒水、打点滴、打疫苗。还是你们对我好。”

陈钰问:“我倒不关心别的,只关心能不能修好。”

张弛说:“够呛。”

陈钰和康桦齐刷刷地收起了伞,一起白了他一眼,让张弛的幸福来得突然,失去得也猝不及防。

严峻说:“一个号称穿越电磁迷雾的通信能手,一个用车轮丈量高原的老司机……唉,不说了,你们去纳赤台,我留下看守车辆和物资。”

张弛说:“真不用,不会有人来不说,天黑前等不来救援,会有生命危险。”

严峻没有固执,九人携带压缩干粮和水,一路纵队,顶风前行。

风沙、雪粒扑面而来,一路上无人言语,因为只要张嘴就会灌进风雪。五千米后,严峻和队员们已脚步踉跄,嘴唇发紫,气喘吁吁。

张弛和老周已是高原体质,状态良好,他俩一人拖架着一名女队员,一路纵队的队形完全乱了。

严峻抬头看,东风运兵车已和大地融为一体,纳赤台还遥不可及。风吹起薄雪,雪层像泛着白光的海浪,连成一片持续拂过他们的脚踝,加重了腾云驾雾之感。

严峻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红景天胶囊,吞了两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坚持住……不管是什么样的二十千米……只有二十千米而已……这些年我们跑过的二十千米……加起来早已超过好几个可可西里,昆仑山……可可西里……这里埋葬着先驱,他们的灵魂在这里永生,所以它终究会与我们和睦相处。”

严峻不提“灵魂”还好,陈钰听完便瘫软在张弛怀里,擦了一把鼻涕,哭着说:“如果我回不去了,请替我告诉我妈,我尽力了,实在走不动了。”

严峻说:“站起来!有没有兵的样子!”

结果,严峻太过用力,一口氧没跟上,眼冒金星,蹲了下去。

现场气氛尴尬,但谁也没有勇气嘲笑别人。张弛说:“连我都不敢保证下一秒会是什么‘揍性’。 ”

队伍停滞了,因为每一次重新前进,都需要太多的时间去重新鼓起勇气。严峻用手撑着膝盖,脸朝下,看着身后丢盔弃甲的队伍,心里苦,但不敢说。

突然,他发现队伍后方有人,且不止一个,再仔细看是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孩,他们的移动速度很快,但很有节奏,等再近一些,严峻才知道那是行着五体投地的大礼,用胸膛丈量高原的朝圣藏民。

老周喃喃地说:“他们的胸脯比车轮还抗造啊?!”

两个孩子是双胞胎男孩,年龄在四岁左右的样子,走路还不扎实,他们被男人用裹着破布条的弹力绳拴在腰上,孩子的活动半径便只有绳子的极限长度,他们也学着男人的样子,双手合十,紧走几步,手板触地,支撑身体缓慢俯卧在地,做一个简短的朝拜礼后,晃晃悠悠爬起来,循环往复。动作虽然吃力,但娴熟程度和年龄极不相符,不知他们从何而来,是去日喀则、拉萨还是冈仁波齐,总之从他们已经结痂的脸上和满身的油泥中,能看出他们一路经受了怎样的苦难,尽管他们竭力气定神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