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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大汉帝国在西域

东汉永平十八年(公元 75 年)三月,西域绝域孤城,远离中原万里。

 

戈壁炙热,大地颤抖。校尉耿恭扒在金蒲城(今新疆吉木萨尔)的墙头,看着北匈奴左鹿蠡王率领的两万骑兵将城池包围得水泄不通。匈奴马匹扬起的黄尘遮天蔽日,顷刻间覆盖了这座汉军驻守的小城。耿恭率领的驻军只有区区数百人,离金蒲城近的友军有千里之遥。

 

敌我兵力悬殊,形势危如累卵,城中不免骚动。几天前,匈奴人大举进犯邻近的车师国。车师是降附汉朝的属国,耿恭毫不犹豫地派司马领兵三百人前往援救,不料中途遭遇匈奴埋伏,全军覆没。匈奴大军迅速攻破车师,杀国王降服其国,继而转攻金蒲城。耿恭不畏危难,召集剩下的守军,动员说:“前代陈汤镇西域,有言:‘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我光武帝光复大汉,重整西域,以金蒲、柳中两城为柱梁。金蒲虽小,不容有失。我们在,西域尚存;我们败,西域将不复为汉家所有。我们就是大汉!”

 

言毕,耿恭带头整肃戎装,登墙迎战匈奴。几百名驻军肯定挡不住两万敌人的车轮战,只能智挡,不能硬扛。耿恭下令让大家在弓箭上涂抹毒药,预先向敌人喊话:“汉家箭神,其中疮者必有异。”匈奴人不信。汉军纷纷射出毒箭。匈奴人见中箭的伤口处止不住流血,大为惊慌。适天降暴雨,耿恭带领数百汉军在风雨掩护下“杀伤甚众”。匈奴人惊恐地哀叹:“汉兵神,真可畏也!”溃败而去,金蒲城之围遂解。

 

耿恭出身于东汉初年的开国勋贵扶风耿氏家族。祖父是早期归附刘秀的隃糜侯耿况,伯父是位列云台二十四将前茅的大将军耿弇。耿家世代将帅,满门衣冠。但是耿恭的父亲耿广早逝,家族的光芒并没有给予耿恭多少荫庇,成年后的耿恭还是需要拼搏前程。西汉曾设置统辖天山南北的西域都护府,但经过王莽之乱,中原王朝对西域的控制力大减。北匈奴重入西域,掌控诸国。永平十七年(公元 74 年),站稳脚跟的东汉王朝尝试重新经营西域,派遣军队降服车师等国。耿恭以司马身份随军出征。事后,朝廷重设西域都护府,任命陈睦为西域都护;耿恭为戊己校尉,屯西域天山北的金蒲城;关宠并列为戊己校尉,屯西域天山南的柳中城(今新疆鄯善)。各派驻兵数百人。

东汉王朝投入西域的资源有限,而北匈奴自然不会放弃西域,在第二年就派遣精锐铁骑来争夺失地。耿恭在金蒲城取得胜利,并不能扭转大局。他预料到抵抗匈奴将是一场持久战,应趁着战争间隙寻找一个有利的据点,以备坚守。疏勒城(今新疆奇台)城边有溪流水源,可以固守。因此,永平十八年五月,耿恭率军转移到了疏勒城。

六月,依附匈奴的焉耆、龟兹两国攻打西域都护陈睦的驻地,陈睦全军覆没。同时,柳中城陷入北匈奴重围,自顾不暇。耿恭的疏勒城和关宠的柳中城成了黄沙汪洋中的两座孤岛,望眼方圆数千里之地,不是敌人匈奴,就是匈奴的附庸国。

七月,北匈奴重整旗鼓,围攻疏勒城。短兵相接失利后,匈奴人堵绝城外溪流。汉军在疏勒城中掘井十五丈,仍不出水,很快陷入困境。官兵焦渴困乏,以致挤马粪的汁来饮用。如此下去,疏勒城将不战而破。耿恭虔诚地跪地祈祷:“我们为国守城,如果上天不灭大汉,就赐给我们井水吧。”说完,耿恭带着大家奋力挖井运土。突然,奇迹出现,泉水涌出,众人齐呼万岁。象棋中的“耿恭拜井”之典即出于此。耿恭还从城上向下泼水给匈奴人看。匈奴人大感意外,认为是上天护佑着汉军,怏怏而退。

 

八月,匈奴人卷土重来,还与车师的军队一道进攻疏勒城。耿恭率军继续抵抗。敌人一波又一波地蜂拥而上,又如潮水般一次又一次地退去。疏勒城中有人怒吼,有人怨恨,有人哀号,也有人坠入永夜,但硕大的“汉”字大旗始终在城墙高处猎猎作响。匈奴转而常驻城外,打消耗战,打算耗尽疏勒城的粮草,饿也要饿死汉军。起初,由于车师王后是汉人后裔,王后时常暗中送些粮食接济汉军,还将敌情告诉耿恭。可惜个人接济杯水车薪,几个月后疏勒城粮尽。城内颗粒无存,又无草木鸟兽可以充饥。但是耿恭带领残存的上百名官兵,战斗意志丝毫没有动摇,他们用水煮铠甲弓弩,咀嚼其上的兽筋皮革充饥,有死志无二心。无奈饥饿的戕害是实实在在的,数日后陆续有战友死去,后只剩下了数十人。

 

匈奴单于推断耿恭已陷绝境,派遣使者去招降并给出条件:“若降者,当封为白屋王,妻以女子。”这是对耿恭等人英雄气概的褒奖。务实而言,匈奴势力已经蔓延天山南北,一座孤城,数十饿卒,对匈奴的统治没有实质影响。但只要耿恭他们还在,东汉王朝的西域都护府就在,大汉帝国的光芒就在。匈奴单于是用显爵美色与耿恭交换那一面旗帜。

 

耿恭佯装应允,引匈奴使者进城,亲手将他杀死,然后在城头用火炙烤使者尸体。围城匈奴兵丁莫不胆寒。千年之后,南宋岳飞将此典故写入慷慨激昂的《满江红》:“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单于闻讯大怒,增派兵力围攻疏勒城。城池岿然不动,匈奴围城之势更加猛烈……

 

一年多过去了,这支孤军依然钉在疏勒城。耿恭等人每天都登墙眺望东方,希望朝廷军队来援,渐渐地,眺望本身成为一种希望。一天,一位年轻的士兵问耿恭:“校尉,朝廷还记得我们吗?”耿恭坚定地回答:“记得。朝廷记得每一支队伍。”士兵又问:“中原今年是永平几年啊?”这一回,耿恭无言以对

 

朝廷确实知道西域还有大汉孤军坚持奋战,之前,关宠遇围时遣使向朝廷求援。但中原也的的确确换了年号,西域大战爆发的八月,汉明帝驾崩,新君汉章帝继位。东汉朝廷新旧交替,迟至十月才商议西域问题,此时耿恭浴血奋战已经整整半年多了。汉章帝时期的国力远逊于西汉中期,朝廷并无大规模经营西域的实力与意愿。因此,多数大臣反对出兵西域,其中一条重要理由是:事隔半年,朝廷的孤军还在吗?还有人提出:为了区区几百人,牺牲成千上万人去救援,值得吗?唯独司徒鲍昱力排众议道:

 

今使人于危难之地,急而弃之,外则纵蛮夷之暴,内则伤死难之臣。诚令权时后无边事可也,匈奴如复犯塞为寇,陛下将何以使将?

 

每一位为朝廷浴血奋战的战士,朝廷都不应该忘记。方如此,朝廷才有威望,天下才有保障。年轻的汉章帝为鲍昱的陈词所说服,决意救援西域残军。一场“万里拯救袍泽”的行动就此拉开帷幕。朝廷派酒泉太守秦彭、谒者王蒙、皇甫援征发张掖、酒泉、敦煌三郡及鄯善部队,共七千多人,西出玉门关,直奔柳中城。

 

建初元年(公元 76 年)正月,秦彭等人进至柳中城。此时,关宠已经在先前的残酷战斗中阵亡。汉军进一步进击车师国,与匈奴人鏖战,斩杀三千八百人,俘虏三千余人。北匈奴惊慌而逃,车师再度投降东汉。出师成果不可谓不显著,王蒙等人打算就此罢兵东归。

 

王蒙麾下军吏范羌,原本是受耿恭所遣前往敦煌郡领取本部过冬寒衣的部属,如今加入救援大军重回故地。他坚持要求继续去援救耿恭:“同是袍泽,兄弟们在前方生死不知,我等岂可畏难而退?”将领们不愿前往,就分出两千兵马交给范羌行动。

 

范羌从当地人口中得知疏勒城有紧张战事,但传闻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战友们是否还活着?从柳中城至疏勒城的千里长途埋伏着多少匈奴人?范羌无暇顾及这些,义无反顾地踏上征途,经由山北之路去接耿恭“回家”。时值寒冬,天空飘起大雪,范羌和两千援军艰难跋涉在一丈多深的积雪中,没有补给,没有后方支援,只有恶劣的自然环境和未知的危险。他们望见疏勒城伤痕累累的城墙时,已经衣衫褴褛、精疲力竭了,不像援军,更像等待救援的残兵。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疏勒城头的哨兵发现雪地里有一队黑黝黝的身影,缓慢靠近城门。哨兵赶紧报警。耿恭叫醒百战余生的勇士们,大家收拾起雪地里的武器,准备迎接后的战斗。“敌人”越来越近,耿恭发现这是一支同样破败不堪、步履蹒跚的队伍,似乎走的每一步都很勉强。真奇怪!匈奴人搞什么名堂?耿恭下令准备战斗,突然传来一句虚弱却清晰的呼喊:我范羌也。汉遣军迎校尉耳。片刻沉寂之后,城中爆发出吼声,打破沉寂的夜。吼声此起彼伏,后变为整齐划一的齐呼万岁。疏勒城门洞开,内外众人拥抱致礼,痛哭流涕。战士在哪儿恪尽职守,祖国就去哪儿迎接他们回家。

 

两支队伍来不及休整,第二天便一道返回东方。算范羌在内,耿恭所部只余二十六人踏上归途。归途一点都不亚于战场,他们跨越几千里没有支援、没有朋友的荒漠雪野,随时准备与匈奴追兵激战,边战边走,终于在三月抵达了东汉帝国西部的边关——玉门关。

 

从疏勒城出发的二十六人,沿途陆续英勇阵亡、冻饿而死,抵达玉门关时只剩下了十三人,史称“十三勇士归玉门”。十三名勇士中留下姓名的只有耿恭、范羌、石修、张封,其他九名普通士卒湮没无闻。他们“衣屦穿决,形容枯槁”,在玉门关得到了英雄凯旋般的待遇。中郎将郑众为他们安排洗浴,更换衣帽,并上书朝廷说:

 

耿恭以单兵固守孤城,当匈奴之冲,对数万之众,连月逾年,心力困尽。凿山为井,煮弩为粮,出于万死无一生之望。前后杀伤丑虏数千百计,卒全忠勇,不为大汉耻。恭之节义,古今未有。宜蒙显爵,以厉将帅。

 

朝廷提耿恭为骑都尉,任命所部司马石修为洛阳市丞、张封为雍营司马,任命军吏范羌为共县(今河南辉县)县丞,其他九人都补羽林之职。耿恭孤悬鏖战之时,母亲不幸去世。耿恭回来后,补行丧礼,释服时汉章帝特地派五官中郎将馈赠牛和酒。耿恭抵达洛阳后,司徒鲍昱上奏称,耿恭节操超过苏武,当封爵厚赏。耿恭与苏武都深陷敌国,忠贞不屈,坚忍不拔,让大汉荣光闪耀匈奴。苏武归朝后封关内侯,恩宠无比;但是耿恭只被提为骑都尉,一年后(建初二年)再升任长水校尉。可以说两人归朝后的待遇相差巨大。与苏武所处的西汉中期不同,汉章帝时代的朝廷关注的重心在内政、在如何重现西汉辉煌,而不在开疆拓土,不在重返西域,因此宣扬对外作战的典型的动力不足。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勋贵豪强是东汉建立的支柱,却是承平时期帝王打压的重点。耿恭出身于开国勋贵扶风耿氏家族,他本人虽然没有享受多少门荫,但是耿氏其他宗支权势犹存,汉章帝断不会再主动增强耿氏势力。统而论之,耿恭节操不逊苏武,却注定不会有苏武那般的恩遇,甚至没有得到东汉朝廷的宣传,以至于“玉门十三勇士”的英雄事迹快速湮没,如断线风筝般滑进深深的历史隧道。

 

耿恭的后半生,也很快无声无息。

 

在之后的与西北少数民族的战争中,耿恭只是一位普通将领。建初三年(公元 78 年),东汉发动对西部羌人部落的征战,出征将领中就有耿恭。耿恭斩杀、俘虏一千多人,迫降羌人十三部落共数万人。他在战场上功劳卓著,在为人处世上却缺乏经验,得罪了出征羌人的主帅马防。马防是皇太后之兄,权势熏天,“位愈九卿,班同三府”。很快就有人弹劾耿恭不留心军事,桀骜不恭。朝廷将耿恭罢官,逮捕回洛阳,关入监狱,不久遣送原籍。

 

此后没有发生东山再起的传奇,也不存在造福乡里的故事,耿恭老死家中。他是一位被忽视的英雄,忽视之深,以至于后人连他准确的生卒年份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