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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样写成《大众哲学》的

 

我写成了一本通俗的《大众哲学》,并且获得了不为不多的读者,在我自己,实在是一件意外的事。

理论的通俗化,现在是大家都知道它的重要性,而且对于它所关涉到的一切问题,也有很多人热烈地讨论过了。但在两三年前,在《读书生活》中《大众哲学》以及柳湜先生的《街头讲话》等没有出世以前,就很少人注意到通俗化的问题,甚至于对于通俗化的工作轻视的人也是有的。老实说,我自己就多少有点偏见,把理论的深化看得比通俗化更重要。就是到了现在,虽然读者们接受《大众哲学》的热情教训了我,使我深深地领悟到通俗化工作的意义了,但就我个人的兴趣来说,仍是想尽量偷空做些专门的研究。我的这一种兴趣上的偏好使我成为一个爱读死书的人。如果不是为着做了《读书生活》的一个编者,不能不服从编者的义务的逼迫,如果不是朋友们的鼓励和督促,《大众哲学》也许就永远不会开始写,而我也许永远没有机会使这么多的读者们认识了。

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真是对不起读者。因为读者诸君对于这本书虽然给予了极大的热情的代价,而我在写作的时候,却没有投下同样的热情的资本。我对于这件工作是时时刻刻抱着踌躇的心情,并不是勇猛地做下来的。我对于自己的工作的意义实在认识得不够了。

但也得要声明,我只是没有用很大的热心来写,这并不是说写的时候没有用力。热心不热心是一回事,用力不用力又是一回事。是的,《大众哲学》实在花费了我不少的精力。如果我用同样的精力来做专门的学术研究,我想至少也可以有两倍以上的成绩了吧。一本不到十万字的小册子,前后竟经过了一年才写完。虽然这一年中我还做了其他的事情,但至少四分之一的时光是用在《大众哲学》上的。这就是说,我至少写了三个月的工夫,而写出来的东西又是这么幼稚,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没有做到完善的地步。

这是为什么呢?这一方面要归罪于我的不大敏活的头脑,一方面也是由于这件工作的本身有着许多的困难。

,写通俗文章比专门学术文章更难。专门学术的文章,不十分着重写作技术,只要有材料、有内容,即使用了艰涩的文字和抽象的把握,也不是十分要紧的。通俗的文章却要求我们写得具体、轻松,要和现实生活打成一片。写作技术是要义,同时理论也切不可以有丝毫的歪曲,这就是一个困难。这困难在哲学这一门一般的学问上更是显著,而把这一个困难的重担担负到了我的肩上,就尤其是更大的困难。我掮着这个担子是极不胜任愉快的,因为真能当这重担的人,应该对生活有充分的经验,而我缺少的却正是这一个东西。我的生性不大活泼,向来就是在学校生活中过去了大半的时光,生活经验尝得极少。朋友们当我的面时,常常称我做“学者”,背地里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换上一个“书呆子”的称呼。是的,叫一个“书呆子”来把生活和理论打成一片,不是妄想吗?不客气地说,我自己还不至于这样完全不能自信。近几年来,我也在不断地向生活学习,但我所懂得的生活毕竟很少,不能够运用自如地把材料装进作品里去。这是我在写作《大众哲学》时感困难的一点。

第二,是环境的困难,言论自由的限制。这不但是写作通俗文章感觉到,就是一切其他愿意存着良心来著作的人都很明白的。当《大众哲学》在《读书生活》上逐期连载的时候,言论界还存在着检查委员会的统制。一篇文章写成之后,要经过“删去”、盖章,然后才能够和读者见面。碰得不好的时候,就根本无法出版。《大众哲学》所要讲的全是新唯物论方面的东西,这根本就已经不大妙了。如果再把说明例子举得更现实、更明了、更刺激,那么,这个发育不全的小孩也许就会根本流产。为着这样的缘故,就是有了实际生活的材料,也因为碍于环境,没有办法拿出来。慢说我没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即使有了,也会感觉到运用困难的苦楚。我有时不能不把很实际的例子丢开,而用上了很不现实的例子,譬如用孙悟空的七十二变来说明本质和现象就是一个好例。这些地方,曾引起了许多人的指摘。我不怪他们,因为他们不明白我写作时的困难。我们当时所处的情势,就像乱岩中间的流水一样,本来应该一条直线流下去的,但中途遇到许多阻碍,只能不断地溅着飞沫,打着许多弯转,然后才能够达到目的。《大众哲学》的写成,就是这样辛辛苦苦地绕了许多弯路的。

在这样的困难情形下诞生出来的《大众哲学》,自然要令我感到极大的难产的痛苦,而所生下来的婴孩又一定是不很健全的了。我在这本书第4版改名《大众哲学》(本书原名《哲学讲话》)时,说写作《大众哲学》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也就是指这样的意思。

在这样的困难之下是怎样写作的呢?

因为不能充分地把现实生活的事例应用到所写的东西里去,于是我就不能不另外再找许多接近一般读者的路径。首先我要把专门研究者的心情放弃了,回复到初学时候的见地来写作。说话不怕幼稚,只求明白具体。一个专门家是常常爱单刀直入地把握到理论的核心,对于事例的引证倒反放在附属的地位。我以为如果每一句理论的说话都要随伴着一句事例的解释,在专门家看起来是浅薄幼稚的,通俗读物所要求的却正是那样的东西。通俗读物要求从头到尾都有明白具体的解释,因此每一篇都把一件具体的事例做中心,而每一篇所定的题目也就不用哲学的题目。这样的写法,和一般哲学文字的写作原则自然是违反了的。也就因为这样,有些专门研究的朋友认为《大众哲学》的体裁是“喧宾夺主”,用事例遮盖了理论了。是的,我自己在写作的当初也觉得这有点喧宾夺主的样子,但这样的写法是不是不对呢?这是要由我们的读者来评判的,因此就不顾一切地这样尝试了。在这里,我所选择的接近读者的条路径就是:故意写得幼稚。

我选择的第二条路径,是故意不加剪裁,不怕重复。一个例子在这一节用了以后,在另外一节仍然不怕再拿来应用;一件事情在前一节做了详细的解释以后,在第二节仍不惮烦地再略说一遍。在一册小书里用这样的方法来写,在文字上自然是很不经济的。但我们如果顾虑到初学者的兴趣和理解力,就觉得这样写也是很必要,因为对于专门学者或有较高修养的人,有些事是可以不必多讲就明白的,而对于初学者,你却好给他多解释。我是抱着这一个宗旨去写的。因此,如果一个对于文字美有嗜好的人来读我的《大众哲学》,他一定会感到不简练、啰唆、重复的毛病。

自然,使我不能不采取这种重复而啰唆的形式的原因,另外也还有一个,这就是《大众哲学》是需要按期发表的东西。每期杂志的出版要隔半个月的工夫,而《大众哲学》又是有系统的读物,中间时期隔得太多,就难免会感到兴趣的减少,因此不能不把每篇写成有独立性的东西,使读者按期看下去也可以,而单独看一期也不至于一无所得。为了这缘故,一篇文章的内容如果和另外的一篇有密切关系时,就不能不把另外一篇所说过的在这一篇略复一遍,这也就造成重复现象。

以上就是我努力接近读者所取的路径。这样的路径自然是不很正确的。论理说,我们应该有更直接的路径,但为着自己的缺点和环境的困难,我只好把更直接的路径回避了。这是消极地从形式上接近读者,而不是积极地使内容和读者的生活发生密切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