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世界神
他患有恐惧症。初的时候，靠着一些苯二氮卓类药物和抗抑郁药，他还能够勉强压抑住来自内心的强烈恐惧感，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药物已经难以压制其内心逐渐碰撞而扩散的恐惧情绪，以至于到了后，他的生活变得一团糟。他甚至还多次产生了自杀的念头，只是被他的亲友劝阻，才勉强维持生存。
我：“你说你曾经想过自杀，是吗？”
他：“是啊，想过，想过很多次了。”
我：“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感到那么害怕？你能具体说说吗？”
他：“不知道。”
我：“啊？你不知道？”
他：“对，真的不知道。”
我：“既然你不知道，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那你觉得害怕这种情绪，是一定要有东西才能产生的吗？”
我：“难道不是吗？”
他：“不是。我觉得你这个人太肤浅了。真正的害怕，是根本没有具体的对象的。”
我：“你是说，没有对象也能产生恐惧的情绪？”
他：“不是没有对象，是没有具体的对象！你的理解能力怎么这么差？没有对象跟没有具体的对象，那完完全全是两回事！”
我：“好吧好吧，我这不是被你给惊讶到了嘛。要不，你说说看，你说的‘没有具体对象的恐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不定你说出来了，心里的这种恐惧情绪就能消除一些了。”
他：“要说出来，非常的复杂，我不一定说得清。可是……我就是怕。”
我：“那好吧，你倒是说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这种恐惧的情绪的？还有，这种恐惧的情绪，在什么样的场合下才会发作？有没有什么具体的规律？”
他想了想，说：“大概有五年了吧，那还是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记得那是个秋冬之交的晚上，我在家里睡觉，然后外面一个炸雷突然把我给惊醒了，那时候我整个人都翻落到了床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我家里是那种落地窗的布置，窗户很大，而且当时还开了一点缝隙。那时候屋外风呼啦呼啦地吹，听起来很瘆人，天空还闪电大作，时不时传来雷声。然后从那天晚上开始，我整个人就不对劲了。只要我在家里的时候，就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那种感觉……就好像……好像有什么人在盯着我看，就好像我的房间里不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存在。”
我：“听起来，你好像是有雷电恐惧症？”
他：“没有，真的没有！我没有什么雷电恐惧症，我从小就不怕打雷刮风。在同龄人里，我胆子也算大的。我从小就敢走夜路，甚至暑假的时候，敢上山去闯坟场、逛墓地。别人不敢看恐怖片，我都是一边看恐怖片一边吃饭的。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的胆子大得不可思议。”
我：“那你说你在家里会感到害怕，别的地方就不会吗？”
他：“一开始是只有家里，但是后来，情况就变了。我发现我走出家门，也会感到莫名的害怕，没有来由的恐惧。那种感觉很难形容你知道吗？就好像你在路上走着，突然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但是下一个瞬间，你又突然忘记了自己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只是傻愣在那里，什么都不知道，只剩下那种‘我刚才好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的感觉还残留着，真的让人发疯。你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吗？”
我：“不好说类似。但是有的时候，我工作繁忙的时候，会做着做着突然忘了自己刚才要做什么来着，然后思考很久才想起来，自己的确是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觉得这种感觉勉强跟你说的差不多。”
他：“对，差不多是这种感觉。只不过，我的残存的恐惧感要比你的强烈很多，你可能只是记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而我是觉得自己刚才好像看到了非常恐怖的东西，但是偏偏就是想不起来。我觉得我再这样下去，整个人都要废了，老是走着走着，突然全身莫名其妙地起鸡皮疙瘩，好像有什么东西附在了我的身上似的。”
我：“这种情况是在人多的时候才会有吗？”
他：“跟人多人少没有太大的关系，可能人多的时候情况稍微缓解一点，但有的时候就算人再多，也会突然产生恐惧的情绪。近几个月，我的这种症状越来越频繁了，我也做了很多检查，可是就是查不出什么问题，其他医生也都说我是心理原因，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啊！”
我想了想，后对他说：“这样吧！如果连吃药都不管用了的话，我觉得你可以试试用摄像机，看看能够拍到些什么东西。”
他：“摄像机？”
我：“就是在你身上装个微型摄像头，或者挂个相机之类的，你一路走，相机一路拍，当你那种莫名的恐惧情绪突然出现的时候，你看看你的相机里会不会拍到什么东西。你觉得这个方法怎么样？”
他：“唉，你这个办法是不错，我以前真没想到过。我回去可以试试。”
我：“那这次还要配药吗？”
他：“药……还是给我来点吧，虽然我觉得没有什么用。过一段日子，我再来找你。”
就这样，他离开了诊室。而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也没有再见到他。直到一个半月后的下午，我才再次看到了他。
再次看到他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因为他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他的面容变得枯黄憔悴，整个人都干瘦细弱，简直像一块被放在铁板上烧干了油脂的焦肉。我费了一点时间才认出了他，当他坐在我的对面时，我看到他的眼神不安分地四下游移，有点神经质，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
我：“怎么了？一段时间没看到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我感觉我要死了。”
我：“到底怎么回事啊？药没有效果？”
他：“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什么？”
他：“我终于知道我到底在怕什么了。医生……是它们，它们就在我的身边，到处都是。以前我可能只是无意识地看到它们，然后产生害怕的情绪，但是我不知道到底在怕什么。后来我照着你说的去做了……我想……我拍到它们了。”
我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你拍到了？能让我看看吗？你到底拍到了什么？”
他战战兢兢地把手里的一台单反数码相机递给了我，然后调出几段视频和几张照片让我观看。
我翻了翻那些照片，但是越翻，眉头却皱得越紧。因为我并没有从他拍的照片里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都是普通的房间布置、街道风景、建筑物、自然风光等，真的看不出有什么奇特的。
我：“我什么都没看出来，就是普通的照片。”
他：“你再仔细看看，难道你不感到害怕吗？”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情绪变得有些不安定起来，我又把他拍的几段视频翻了翻，越翻，我就越感到压抑阴沉，好像他拍下的视频画面里的确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但是我却说不出那究竟是什么。
他：“现在看到了吗？”
我：“还是看不到啊！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好像不太对劲……但是，就是说不上来。你能给我具体说说吗？”
他：“我……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我觉得这些照片和视频里肯定有答案。每次看到我刚才选出来给你看的这些照片和视频的时候，我就会怕得不行，我当时拍的时候也是这样。当我看到这些照片里的实物的时候，我也是惊了一下。后来我看照片，还是会起鸡皮疙瘩。但是看其他照片或者视频的时候，就没有这种感觉。”
我半开玩笑地说：“你该不会是拍到鬼了吧？”
他：“不是，不是鬼，也不可能是鬼。是比鬼可怕得多的东西，超出……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的东西。”
我：“比鬼还可怕得多的东西，那是什么？”
他：“可能……是一种很特别的生命形式。”
我：“特别的生命形式？”
他：“对，我觉得，那说不定是一种依赖于人的主观世界的奇怪生命，但它也的确客观存在。它是一种介于主观和客观之间的奇特存在。”
我：“有点玄乎了，你觉得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难不成是神？”
他：“也不是神……神是人创造出来膜拜的东西，是主观存在的，但是我现在发现的这个东西，它是客观存在的。当然，你也可以叫它神，但我觉得它就是世界本身……我叫它‘世界神’。”
我：“‘世界神’？那是什么样的东西？”
他：“一种介于主观和客观之间的东西。一部分人可以认为它们存在，其他人也可以认为它们不存在。谁都有道理，谁也说不清。”
我：“我越听越糊涂了。”
他：“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是我的表达能力太差……但是，我已经有点受不了了，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它们……快把我折磨得精神崩溃了。”
然后，他开始莫名其妙地念念叨叨起来，嘴里低声絮叨着一些我听不清的话，连药都没开就离开了诊室，好像他来只是为了告诉我他的这次发现。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只听有个护士说，他似乎在离开诊室后没多久就死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思考，他所说的“世界神”到底是什么，可是却一直想不明白。
直到有一天，当我走过某条街道时，我突然想起，这条街道也曾经出现在他的照片里。
那一刻，我停下了脚步，下意识地转头，朝着他曾经拍过照片的那块区域看去。
然后，我看到一栋破烂的老房子，正在对我微笑。
黑黢黢的破烂窗口，像是死人的眼睛，腐朽破败又布满了藤蔓的红漆木门，像是棺材中龇牙咧嘴的女尸。
我匆匆忙忙地走开，可是当我走到郊外的公园时，猛然抬头，却看到一个毛发浓密的绿色小人正蹲在树顶上冲我怪笑，但定睛一看，我却发现，那不过是一团相对比较茂盛的丫杈而已，只是叶子堆叠而出的轮廓乍一看像是个人。我才想起来，他也曾拍到过这棵树。
后来，我住进了他曾经拍过照片的那家酒店。在那家酒店里，我只待了一个小时，就忍不住退房了。
因为当我尝试着以他当初的角度站在特定的区域扫视整个房间时，我居然惊恐地发现，床头柜上方的墙壁上，居然出现了一张怪脸。两盏昏暗的壁灯是它的眼睛，壁灯中间的油画是它诡异的鼻子，而油画下方，那弧状的床背，正是它放肆张开的凶恶獠牙。
我终于看到了它们。
世界神。
它们存在。
它们又不存在。
它们无处不在。
三十七、真正的恐惧
他：“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如今的科技明明已经这么发达了，可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的人会对未知产生恐惧？”
我：“恐惧不是人正常的情绪吗？跟科技是否发达有什么关系？”
他：“恐惧的确和科技是否发达没有直接的关系……可是科技的发展，科学知识的增长，能够帮我们认清恐惧的感觉。”
他并不是我的病人，他其实是一名心理医生，是我曾经的同事之一，只不过他干这一行没有多久，就辞职回家当了一个自由职业者。
上大学时，我认识了他，当时他就痴迷于研究各种心理现象，尤其是对人的恐惧情绪的产生，特别感兴趣。
当然，对于我来说，人类恐惧机制的根源，早已经再清晰明了不过了。人类之所以会产生恐惧，说到底还是进化的产物。在古老的过去，人类的祖先在自然环境中总是避免不了遇到各类天敌的伏击和偷袭，进而因此丧失性命。所以人类本能地会对未知的空间、对未知的事物或者看起来恐怖的物体产生恐惧情绪。
我：“其实我觉得，恐惧情绪的根源无非是我们人类的祖先为了在残酷的自然社会之中谋求生存而已，从机制上来说，并不难剖析、理解。”
他：“嗯……我也承认，你说对了一部分，但是事实上，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虽然我们可以通过现在占据主流的进化论来解释恐惧产生的根源，但是在一些具体的恐惧情形上，我们还是有很多的问题没有办法解释。”
我：“比如说？”
他：“比如说，鬼怪片里出现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的女鬼和一个满脸是血的男鬼，你觉得哪个更吓人？你如实回答我看看。”
我：“女鬼吧。”
他：“九成的人会给出跟你一样的答案。那我再问你，试想一下，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你独自一个人走在一条昏暗的小巷子里，你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同时，你的眼角余光发现右侧的墙壁上出现了一道人影。这个时候，你看到男人的影子会更害怕，还是看到女人的影子会更害怕？不要跟我抬杠，你认真回答。”
我：“这……肯定是男人的影子吧。”
他：“对啊！这不是很奇怪吗？在我们的认知框架里，两性之中，女性其实应该是相对弱势的群体才对，那么同样是女鬼和男鬼，我们应该更害怕攻击性更强、力气更大的男鬼才对，在具体的生活场景里，我们也更害怕被一个男性的身影跟随。但是奇怪的是，当我看恐怖片的时候，我们会对女鬼的形象更感到害怕，这又是为什么？”
我：“会不会是因为女鬼的头发很长，挡住了一部分脸，给人一种阴森诡异的感觉？”
他：“那我再加上个条件问你。假如是一个穿着白衣服、爬地前行的短发女鬼跟一个穿着白衣服、爬地前行的短发男鬼，你更害怕哪一个？”
我仔细想了想，后还是说道：“我还是怕女鬼。”
他：“这就对了。说到底，女鬼始终还是比男鬼更吓人、更可怕。这难道不令人费解吗？按照进化论来说，我们因为害怕天敌，所以会害怕蜘蛛，害怕蝎子，害怕毒蛇，害怕猛兽，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害怕鬼，特别是害怕女鬼，这就很奇怪了，对吗？”
我：“仔细想想……似乎的确是这样。那你有什么好的解释吗？你会问出这个问题，想来你也有一套属于你自己的解释吧？”
他：“我是思考过很多。比如说，女人的脸，特别是眼睛，更容易传达感情；或者女人的面容往往更白皙清秀，更容易识别轮廓；或者说，正是因为女性更弱，所以更容易受到伤害，更容易让人联想到危机和风险。但是后来，我发现这些解释都不怎么靠谱。”
我：“那你的解释是？”
他：“我觉得是女人身上的‘飘逸’感，让人产生了恐惧。”
我：“飘逸感？”
他：“对，试想一下，一个穿着白裙的女人，和一个穿着白色紧身裤的女人，你觉得哪个更可怕？”
我：“呃……穿着紧身裤？那都不能算吓人了吧，甚至可以说是性感了。”
他：“对，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为什么我们很多时候会害怕恐怖片里穿白衣服的女鬼？其实本质上是因为女人天生因为骨骼相对纤细而带来的一种飘逸感。而飘逸感的本质是什么呢？是易变，是不真实，是难以把握。人类本质上会对缺少实感、没有固定形态的东西产生恐惧心理。黑色的长发、白衣服带来的那种飘逸感，就会让人产生一种‘难以把握’的感觉，进而引发人的恐惧心理。”
我：“你的这个结论……有什么科学依据吗？”
他：“你觉得进化心理学有什么科学依据吗？很多东西都是很难有什么科学依据的，尤其是心理机制方面。科学家们只能从大脑的结构和神经元的变化去解释恐惧心理的物理机制，但是他们都无法解释人类为什么会拥有这一套机制，而不是抛弃这一套机制。这些机制的成因，大多数情况下都只能靠猜。”
我：“你研究这些，研究了很久吧？”
他：“也不算很久。我刚才只是给你举个例子而已，在我研究的领域里，这连开胃菜都算不上。你要是不信，那我就再问你一个问题，惊悚、恐怖和吓人有什么区别？”
我张口就想回答他的问题，但是仔细想了想之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敢随便乱说了，免得你笑话。”
他笑了，然后给我沏了一杯茶：“那我来场景模拟一下吧。电影里不是经常有这样的镜头吗？一男一女走进一栋老房子里，然后走到拐角的时候，突然跳出一个长相扭曲怪异的怪物来，把大家吓了一跳，这种情绪，基本就是惊悚了。但是这种惊悚的情绪，往往在看完电影之后过一两天，或者至多过一两个礼拜也就消失了。而真正的恐惧，却是可以一直如影随形地伴随你很久的，你可能几个月，甚至几年、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比如？”
他：“比如，午夜时分，你醉醺醺地回到老公寓，正在大厅等电梯的时候，电梯门叮的一声突然打开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出现在昏暗的电梯里，她穿着白色的衣服，长长的黑发遮住了面孔，一直垂到前膝上。很多人看过这样一幅画面后，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对独自一人乘坐电梯产生恐惧心理，甚至一点的人，一辈子都不敢乘坐电梯。”
我：“你这还原能力真强，光是听你说，就快把我给吓死了。”
他：“哈哈，现在明白什么是恐怖了吧！”
我：“算是明白一些了。”
他：“恐怖的本质其实就在于勾起人的猜疑、提防和警戒心，而惊悚的本质是在于激发人的逃跑心理，这两者其实是不同的心理机制。”
我：“嗯。那吓人呢？”
他：“吓人其实很简单，好莱坞电影里的各种怪物，就是吓人了。比如异形、丑陋的外星怪物等。”
我：“听你这么一分析，的确挺容易区分的。有时候，人的内心，的确比自己想的还要复杂。”
他：“人类的心理机制有很多有趣的细节值得去挖掘。这也是为什么我不做心理医生而改行拍恐怖片了。”
我：“哦？你现在在拍恐怖片？”
他：“主要是一些短片。利用人的心理机制去制造各种不同的恐怖场景，真的很有趣。我写了好多关于恐怖的剧本，你知道，让人感到恐惧的东西是什么吗？”
我来了兴趣，忍不住问：“是……什么？”
他：“是数学。”
我：“啊？数学？这跟恐怖有什么关系？”
他：“一时间难以理解是吧？我就这么说吧，几乎所有恐怖元素的极致，都和数学有关。比如说，我给你一张黑白的老照片，然后告诉你，这张黑白照片是五十年前一所学校某个班级师生的合影。照片里有三十个人，但是据说，当时真正合影的人，只有二十九个人。有一个人，是不该出现在那里的。”
听到他的话，一时间我竟感到了毛骨悚然，恐怖的感觉瞬间从背部弥漫到了身体的各处。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发现了吧？人类真正恐惧的东西，是数学，是数字。因为数字的背后是铁一般的逻辑，可是当人类发现无比可靠的数学也有错误时，他们内心产生的恐惧，是无法想象的。所以，绝大多数的恐怖片里的恐怖元素，往往都和数字有关。比如说，别人都发现不了的9号病房。比如说，一般人乘坐电梯不能到的公寓第13层。当恐怖片涉及数字时，真正的恐惧，才会慢慢出现。”
数字……
数字……
那天结束和他的谈话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数字和恐怖元素之间的关系。
直到那天半夜，当我在床上辗转难眠，朦胧中回想起白天和他对话的景象时，我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自始至终，他和我讲话时，都没有看着我的眼睛。
而是看着我的侧后方。
那里挂着一幅画像。
画像里，是一个在白墙前面壁思过的女人。
永远没人知道她的正脸是什么样子。
三十八、狗人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她来见我时的场景。她穿着深色的大衣，怀里抱着一只布偶泰迪犬。而她的妈妈则陪在她的身边，满脸愁容。
我指了指抱着布偶泰迪犬的女孩：“她是你的孩子吗？”
女孩妈妈：“对，是我女儿。”
我：“她怎么了？”
女孩妈妈：“情况是这样的，上个礼拜，我们家养的一只泰迪犬被一辆出租车撞死了，然后我女儿近这几天，老是动不动就哭……一哭就停不下来。”
我：“看来你女儿很喜欢这只泰迪犬啊！”
女孩妈妈：“是啊！她是很喜欢的，我们全家都很喜欢的。但是我女儿啊，有点太过了，她只要哭起来，不管我怎么劝她，都停不下来，真的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小孩子嘛，往往喜欢猫狗，甚至把它们当成自己的亲人来看待也是很正常的。我觉得您女儿没什么问题，没必要来这里。多陪她去逛一逛，或者再给她买一只新的宠物狗，说不定就能好转过来了。”
女孩突然抬起头来，死盯着我，就好像看到仇人一样地盯着我：“你懂个屁！”
我被女孩突然出口的脏话吓了一跳，女孩妈妈及时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她才低下头，抹着眼泪，稍稍收敛了几分。之后女孩妈妈对女孩进行了几分钟的劝导和讲解，女孩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
女孩：“你一点都不懂，豆豆根本不是狗，它是一个人！你的孩子如果死了，你能再去买一个吗？”
我被女孩的话吓了一跳，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总算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
女孩妈妈：“你现在听到了，我女儿就是这个问题，她分不清狗和人。”
女孩：“我没有分不清狗和人，狗是狗，人是人，但是豆豆不是，豆豆就是人！它虽然在你们看来长得像狗，但是其实它是有思想的！它自己也是把自己当成人的！”
我急忙对女孩道歉：“对不起啊，小妹妹，是我不对噢。你说你家的豆豆是人，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呢？”
女孩：“豆豆虽然不会说话，但它会学人的动作。我冲着它眨眼睛，它也会冲我眨眼睛。我伸出手，它也会伸出手跟我握手。而且它也喜欢两条腿站起来走路，其他的狗哪里有像豆豆这样喜欢用两条腿走路的？豆豆就是一个人，它不是狗。”
之后，女孩又大哭起来，我和女孩妈妈费了老大的劲，才稍稍让她冷静下来。
我：“我们重新开始啊！我问你个问题，小妹妹，你是一开始就发现你家的豆豆是人的吗？”
女孩：“不是的。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把豆豆当成狗，跟别人家的狗没有什么区别的。后来，我发现它跟别的狗不一样，然后慢慢地，我就知道它其实不是狗，是个人。”
我：“除了你之前说的那些之外，你家的豆豆还有什么和别人家的狗不一样的地方呢？”
女孩：“豆豆喜欢思考！别人家的狗，趴在太阳底下就是睡觉，但是我们家的豆豆，它会思考。”
我：“你怎么知道它在思考呢？”
女孩：“它的眼神看起来就像人在思考嘛。而且平时我叫它名字，它都会有反应的，但是它思考的时候，我不大声叫它，它都没反应。我想它肯定是在想一些很深奥的事。”
我：“看来你家的豆豆的确跟其他的狗不太一样。但是呢，小妹妹，生物死了是不能复生的，我知道你很喜欢你家的豆豆，可你也不能因为它太伤心了啊！你妈妈那么疼你，她也会为你伤心的。”
女孩：“我妈妈才不疼我，豆豆就是被她害死的。”
我：“啊？可是……豆豆不是被车撞死的吗？”
女孩：“豆豆是被车撞死的，可是那是它故意的！都是因为我妈妈让豆豆照了镜子，然后豆豆就不想活了！”
我：“为什么呢？我不能理解。”
女孩：“因为豆豆从小就没有照过镜子，它不知道自己的长相，它以前也没有见过别的狗，它是不知道自己是狗的样子的，但是我妈妈有一天抱着豆豆在镜子前给它梳毛发，在那之后，豆豆就抑郁了。”
我：“抑郁了？”
女孩：“是啊，抑郁了。以前豆豆很活泼的，它老是喜欢找我玩，我家里有很多娃娃，豆豆就跟我妹妹一样，会跟我一起在沙发上抱着娃娃玩的。”
女孩妈妈：“这个倒是真的。豆豆很喜欢跟我女儿一起玩，不单单是玩玩具，就是吃饭的时候，它也是跟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我们会专门给豆豆留一个位子，想让它蹲坐在椅子上，我们喂给它吃，但是豆豆就是喜欢趴在桌子上，用有点像是人的姿势吃饭。”
我：“那说不定，它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人了啊！”
女孩：“是啊！豆豆就是已经把自己当成人了的，只是它不会说话，而且也不像人那样有那么结实的手和脚。它是把自己当成我们家庭的一分子的，只是它觉得自己是个残疾人，身体不太灵活麻利，不能像我们那样很容易地就做很多事。”
我：“可是你怎么确定你家豆豆就是故意被车撞死的呢？”
女孩：“因为豆豆在死之前，脾气就一天比一天差了啊！自从我妈妈让豆豆照了镜子，豆豆的行为就变了。它不再跟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也不跟我们一起看电视了，也不想跟我玩娃娃了。我把娃娃递给豆豆的时候，它都会把娃娃给咬碎，我想它肯定是嫉妒娃娃长得比它好看了。之后的几个礼拜，豆豆变得越来越瘦，它也很少吃东西了，就算肚子很饿，也懒得吃我给它的食物。”
我：“会不会是它生病了呢？”
女孩：“我们带它去检查过的，但是医生给豆豆检查完后说豆豆没有病。不过豆豆看到兽医那里的其他宠物狗后，回来心情变得更差了。我跟它玩游戏，它都不理睬我。我想它肯定是看到了兽医那里的猫猫狗狗，知道它和我们不是同类，所以心情变得更差了。”
我：“这么看来，豆豆会变得那样，可能是因为你们在它小的时候，就把它当成人来对待，所以时间久了，它自己也把自己当成人了。”
女孩：“是啊，就是这样的。其实很多小动物都是这样的。现在很多人家都会养宠物，猫也好，狗也好，如果它们一生出来就没有了亲人，只跟人住在一起，它们其实分不清自己是人还是动物的，只要我们把它们当成人，它们就是人了。只不过，我们千万不能让它们照镜子，或者看到其他的狗，因为它们会在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的时候，突然明白自己和人是不一样的，那时候，它们会受到很大的打击。一直和人生活在一起，其实宠物的审美观也是和人同化了的，它们分得清什么样的脸是美的，什么样的脸是丑的，突然看到自己不是人的模样的脸，它们是会自闭的。”
那天下午，女孩向我倾吐了很多，但是自始至终，她也没有能够完全解开心结。不过经过我的疏导，她至少明白了，一直在哭泣的自己，和一直抑郁的豆豆，没有太大的区别。
在那之后，我问过很多养宠物狗的朋友，当他们养的宠物狗次照镜子，或者是见到了自己同类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结果我的朋友们给了我不少让人惊讶万分的答案。
大多数朋友表示，从小就和人类生活在一起的狗，在次见到同类后，都会出现抑郁的情况。比如说，有一位朋友刚刚把狗抱回家的时候，那只小狗总是喜欢后脚站着走路，直到三个月大的时候下楼看到了另外一只狗，非常震惊，才从此四蹄着地，再也没两脚走路。甚至，有些狗还会在认识到自己的身份后变得情绪暴躁，对路边的野狗充满敌意，仿佛不愿意相信自己是狗的事实。
也因此，在一段时间里，我曾经深深地反思过。
一直以来，我都尝试着去了解人的心理，那么，动物的内心世界呢？
其实我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