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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志

 

我从前写了一些小说,初写的集成为《竹林的故事》,自己后来简直不再看它,是可以见小说之如何写得不好了。它原是我当学生时的试作,写得不好是当然的。不但自己“试作”如此,即是说写得不好,我看一些作家的杰作也是写得不好的,是可以见写文章之难了。而古人的文章(包括诗在内)每每有到现在(这是说我现在的标准甚高)令我不厌读的,是可见古人如何写得好了。本来人生短而艺术长,文章是应该写,令它在人生当中不朽,古人能令我们现在人喜欢,我们现在人也应该令后来人喜欢,无奈现代的排印容易出版,而出版可以卖钱又更要出版,结果作家忘记自己的幼稚,(这是说你的年龄幼稚!)也忘记出版的意义,(古人出版不是卖钱的而是自己花钱刻的是为得不朽的)大家都是著作家了。我自己也是现代的著作家之一,我却是惭愧于我自己的著作了。我是责己重而待人轻的人,我决没有要别人惭愧的意思,我倒是爱惜任何人的任何作品,只是自己不大有工夫去看它罢了。这是我的实在心情,不大有工夫看今人的著作。说老实话,我不急急乎要看的著作,则此著作必速朽矣,古人谓之灾梨祸枣。那么我本着立己立人的意思,还是劝人不要急急乎做著作家。

我有一个侄子,他常写文章,从前本来是我教他作文的,那是学生作文功课,是另一件事,现在他写文章是想“印出来”了,想做作家了,我虽然十分同情于他,因为我从前做学生时正是如此,但我心里甚不赞成他作文章,赞成他学孔夫子“志于学”。这话我同他谈过,把我自己对于从前的惭愧告诉他了,然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他还是喜欢写文章。做大人的总是拿自己的经验教孩子,而孩子总喜欢他的一套,故陶渊明亦曰“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了。我敢说一句不错的话,少年人贪写文章,是不立志。原因是落在习气之中。

 

(一九四八年)

 

 

 

小时读书

 

现在我常想写一篇文章,题目是“四书的意义”,懂得《四书》的意义便真懂得孔孟程朱,也便真懂得中国学问的价值了。这是一回事。但《四书》我从小就读过的,初上学读完《三字经》便读《四书》,那又是一回事。回想起来那件事何其太愚蠢、太无意义了,简直是残忍。战时在故乡避难,有一回到一亲戚家,其间壁为一私塾,学童正在那里读书,我听得一个孩子读道:“子谓南容!子谓南容!”我不禁打一个寒噤,怎么今日还有残害小孩子的教育呢?我当时对于那个声音觉得很熟,而且我觉得是冤声,但分辨不出是我自己在那里诵读呢,还是另外一个儿童学伴在那里诵读?我简直不暇理会那声音所代表的字句的意义,只深切地知道是小孩子的冤声罢了。再一想,是《论语》上的这一句:“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可怜的儿童乃读着:“子谓南容!子谓南容!”了。要说我当时对于这件事愤怒的感情,应该便是“火其书”!别的事很难得激怒我,谈到中国的中小学教育,每每激怒我了。

我自己是能不受损害的,即是说教育加害于我,而我自己反能得到自由。但我决不原谅它。我们小时所受的教育确是等于有期徒刑。我想将我小时读《四书》的心理追记下来,算得儿童的狱中日记,难为他坐井观天到底还有他的阳光哩。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我记得我读到这两句“人焉廋哉”,很喜悦,其喜悦的原因有二,一是两句书等于一句,(即是一句抵两句的意思)我们讨了便宜;二是我们在书房里喜欢廋人家的东西,心想就是这个“廋”字罢?

读“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很喜悦,因为我们乡音车猪同音,大“猪”小“猪”很是热闹了。

先读“林放问礼之本”,后又读“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仿佛知道林放是一个人,这一个人两次见,觉得喜悦,其实孔子弟子的名字两次见的多得很。不知何以无感触,独喜林放两见。

读子入太庙章见两个“入太庙每事问”并写着,觉得喜悦,而且有讨便宜之意。

读“赐也尔爱其羊”觉得喜悦,心里便在那里爱羊。

读“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觉得喜悦,不知何故?又读“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亦觉喜悦,岂那时能赏识《论语》句子写得好乎?又读“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亦觉喜悦。

先读“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后又读“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觉得喜悦,又是讨便宜之意。

读“暴虎冯河”觉得喜悦,因为有一个“冯”字,这是我的姓了。但偏不要我读“冯”,又觉得寂寞了。

读“子钓而不网”仿佛也懂得孔子钓鱼。

读“鸟之将死”觉得喜悦,因为我们捉着鸟总是死了。

读“乡人傩”喜悦,我已在别的文章里说过,联想到“打锣”,于是很是热闹。

读“山梁雌雉子路共之”觉得喜悦,仿佛有一种戏剧的动作,自己在那里默默地做子路。

读“小子鸣鼓而攻之”觉得喜悦,那时我们的学校是设在一个庙里,庙里常常打鼓。

读“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觉得喜悦,因为我们的学校面对着城墙,城外又是一大绿洲,城上有草,绿洲又是好的草地,那上面又都显得有风了,所以我读书时是在那里描画风景。

读“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在邦必达,在家必达”,觉得好玩,又讨便宜,一句抵两句。

读樊迟问仁“子曰,举直错诸枉”句,觉得喜悦,大约以前读上论时读过“举直错诸枉”句。故而觉得便宜了一句。底下一章有两句“不仁者远矣”,又便宜了一句。

读“其父攘羊而子证之”仿佛有一种不快的感觉,不知何故。

读“斗筲之人”觉得好玩,因为家里煮饭总用筲箕滤米。

读“子击磬于卫”觉得喜欢,因为家里祭祖总是击磬。又读“深则厉,浅则揭”喜欢,大约因为先生一时的高兴把意义讲给我听了,我常在城外看乡下人涉水进城,(城外有一条河)真是“深则厉,浅则揭”。

读“老而不死是为贼”喜欢。

读“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觉得奇怪。又读上论“觚不觚,觚哉觚哉”亦觉奇怪。

读“某在斯某在斯”觉得好玩。

读“割鸡焉用牛刀”觉得好玩。

读“子路拱而立”觉得喜欢,大约以前曾有“子路共之”那个戏剧动作。底下“杀鸡为黍”更是亲切,因为家里常常杀鸡。

上下论读完读《大学》《中庸》,读《大学》读到“秦誓曰,若有一个臣……”很是喜欢,仿佛好容易读了“一个”这两个字了,我们平常说话总是说一个两个。我还记得我读“若有一个臣”时把手指向同位的朋友一指,表示“一个”了。读《中庸》“鼋鼉蛟龍魚鱉生焉”,觉得这么多的难字。

读《孟子》,似乎无可记忆的,大家对于《孟子》的感情很不好,“孟子孟,打一头的洞!告子告,打一头的皰”!是一般读《孟子》的警告。我记得我读孟子时也有过讨便宜的欢喜,如“五亩之宅树之以桑”那么一大段文章,有两次读到,到得第二次读时,大有胜任愉快之感了。

 

(一九四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