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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烈的太阳给“波顿穹顶”那透明的薄膜镶嵌上了一层油润的金色,像是在给它荼毒大地的暴行摇旗呐喊。

这个时节,即便是经验为老练的猎人,也不敢在这灰白色的荒原之上冒头。但偏生有这么一伙人,恍若不要命一般,顶着足以把人烤成焦炭的烈阳,在苍白色的沙丘之间穿梭不停,活像是一群不怕死的鼹鼠。

在这队人的末端,远远地跟着一老一少两个身影,老的那个浑身披着破旧的防沙服,一张脸也用棉布裹了个严严实实,只把一双浑浊的眼珠子露在外面,若不是他佝偻的身体暴露了他的年纪,只从他矫健的步伐来看,根本看不出他是个老人。

年轻的那个身材极为壮硕,即便是宽大的防沙服也遮掩不住他那一身精壮的腱子肉。他将一口大锅顶在脑袋上,抵挡头顶的阳光,但即便如此,他那张裸露在外的清秀脸庞,也早就被高温烤得通红。

“厨师长,您说咱们这些天为什么要在白天做事儿?这太阳毒的,穹顶守望者——要出了人命了。”年轻人喘着粗气儿,带着一丝埋怨地说道——他虽然年轻,但架不住身后还背了一大包补给,一路跟随队伍走到已然连厨师长这个老头子的步子都快跟不上了。

厨师长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伸出手来,在年轻人头顶的那口大锅上敲了一记,说道:“邹斯威!菜鸟就要有菜鸟的觉悟!哪儿来的这么多问题?老实跟着走就是了!”

被唤作邹斯威的年轻人吐了吐舌头,脸上变戏法似的挂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说道:“您就给我说说看呗,是不是和队长请来的那个高个子有关系?”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着队伍的前端努了努嘴。却见队伍领头的,是个皮肤里泛着病态苍白的高瘦青年。这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这种时候居然穿一身深黑的防沙服。这也就算了,居然连个面巾都不戴,把一张毫无表情的扑克脸就这么裸露在外,仿佛在向着天空中的烈阳发出轻蔑的挑衅。

厨师长听到邹斯威此问,干咳了一声,说道:“你这小子,猜都猜到了,还问个什么劲儿?那是队长在荒原上花高价钱请来的向导,听说名叫秦立,是个独自在荒原上活了十好几年的野火。”

“野火?你们这地界儿也有野火?”

“什么你们我们的,我看你小子是热昏了头了,那感染过‘洛基’苟活下来,又不住在波顿城里的,不叫野火叫什么?”厨师长没好气地啐了一口,顺手又在邹斯威头顶的那口大锅上敲了一记。

邹斯威脸上依旧是那股子谄媚的笑容,心中却是暗呼好险,方才差点儿就把话给说漏了:他十天之前才刚刚接到“上边儿”委派的观察任务,来到此处穹顶,压根儿就还没习惯自己身份的转变。只是不知道“上边儿”那些人是怎么想的,自己在整个01 序列的观察员里综合成绩排,但怎么说也是个才刚刚接触观察任务的菜鸟,怎么就能把自己一个人派来执行任务?给的伪装身份还是个什么探矿队的队员,进来这么多天,自己连这个穹顶的主城“波顿”的样子都还没见过,搞什么观察……

心思电闪之间,却听见队伍前端传来一声激动人心的欢呼。厨师长听到这声喊,转身就是一巴掌又扇在了邹斯威头顶的大锅上,语气兴奋地说道:“找到了!找到了!这向导果然是名不虚传,这才来了几天……”

“不就一矿脉吗?找到了又有什么好稀奇的……”邹斯威只觉得自己脑瓜子嗡嗡的,揉着耳朵喃喃道。

却没承想这声抱怨被厨师长听了去,老头子二话不说,照着铁锅便又是一记,嘴里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小子懂个屁!我们这些探矿队在荒原上找到矿脉,探明储量,拿回波顿城,就能直接换取矿藏储量价值六成左右的信息费,光是匀到你小子头上的,都是你在温玉阁里卖一辈子都换不来的钱!”

邹斯威再也无话,傻愣愣地看着队伍前方那抱在一起欢呼雀跃的人群,也不知道是被厨师长敲傻了,还是听到这么大一笔飞来横财就要落在自己头上,惊喜到无法言语。

天刚刚暗下来,这处三面被矮丘环绕着的谷地便开始热闹了起来。

火星舔舐着烧架上肥硕的猪后腿肉,金黄的油脂吱吱作响,裹挟着厨师长不断洒下的各式香料,以及男人们粗犷的歌声,乘着一股子热气儿,直冲云霄。

邹斯威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烤肉,他和这支探矿队里的其他人都一样,在荒野里跋涉了一个多星期,这还是次正式歇下来,吃上一口肉,此时如果不做好准备,一会儿估计连根烧焦的猪毛都抢不到。

这般集中注意力,邹斯威很快便发现了有一个人抱着手臂站在篝火的阴影里,火光只能照出他一个大致的轮廓——高而消瘦。

邹斯威还记得白天时分从厨师长那儿套来的信息:这人叫秦立,是探矿小队外聘回来的荒野向导。今天晚上大家能吃上肉,他算是头号功臣,进队三天,他带着大家不断在荒野内前进,几乎没有走什么弯路,就顺利找到了这处矿藏,虽然此刻他们只探明了一个大概的储量,但是从今天晚上的庆祝行为也不难看出来,这次他们赚大发了。

他们赚大发了,向导自然也能赚大发,但邹斯威却根本没办法从秦立的身上看出任何即将赚钱的兴奋。即便只有一个轮廓,也不难发现他的身体绷得笔直,就像是一只随时准备逃跑的兔子。也就在此刻,秦立似乎发现了有人在打量他,循着目光看了回来,邹斯威惊惶挪开视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就这不到半秒的对视,邹斯威居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这个人不是什么准备逃跑的兔子,而是一条随时可能择人而噬的毒蛇。

邹斯威的大脑立马开始飞速运转了起来,他和周边这些正儿八经的探矿人可不一样,探矿人只是“上边儿”给他的一个伪装身份,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完全安全的才对,咋上来就遇到了这种情况?难道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不可能啊,这个“穹顶”还处于封闭状态,里面的人应该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事儿,不然“上边儿”吃饱了撑的叫他进来执行观察任务……

“砰!”

一声枪响打断了邹斯威的思绪,猩红的热能光线从黑夜里突然袭来,穿透了熊熊燃烧的火堆,正中烤肉架前的厨师长。没有尖叫,没有哭喊,人群头顶的歌声甚至都还没消散,密集的枪声便雷霆般连绵不断,热能光线如同飓风席卷,瞬间摧毁了探矿小队的临时营地。好在邹斯威在枪响的一瞬间便条件反射地向后躺倒,这才在这致命的风暴里捡回了一条小命。他人还没有起身,便开始在一片混乱的光线中寻找秦立,却只看见了一个行将远去的高瘦背影。千钧一发之间,邹斯威心中只存了一个念头:这秦立应该有鬼。于是他腰身一弹。离开了地面,半蹲着激活了腰间的探矿索带,冲着秦立直接发射。这东西本来是野外勘探时的安全保障,起到链接队友或者锚定的作用,也活该秦立倒霉,身边一个旁人都没有,索带直接锁定了他的腰间,精准地链接了上去,紧接着,一股巨力自腰间袭来,被索带链接着的两人,就像两块磁铁,即将结结实实撞个满怀。却见秦立双足发力,站稳身姿,手里直接亮起一道红光,麻利地向着腰间斩切,瞬间切断索带,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逃窜。他身后的邹斯威虽然失去了索带的拉力,但此刻也已经站起身来,踉跄几步之后便发足狂奔,勉强是跟上了秦立。

在他身后,响起了一阵充满残忍意味的号叫,一轮刚升起的残月,照亮了这次突袭的元凶——这是一群浑身裹着破烂防沙服的盗匪,他们正自百步开外的沙丘向下奔袭。月光照亮了这些凶狠的豺狼,也照亮了邹斯威眼前的道路:此处是个矮坡,那些凶残的盗匪显然并不想留下什么活口,营地处的屠杀还在继续,矮坡下面却又出现了几道身影,他们骑在陆行鸵上,一边号叫一边向着矮坡的出口包围过来,看见邹斯威二人跑出来,抬起手中的热能枪,便要射击。

看见黑洞洞的枪口,邹斯威双腿一软,直接趴下。而跑在前面的秦立则是继续保持前进,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只听得一声巨响,数道刺目的热能光线蛛网似的自矮坡两侧迸射而出,灼热的光线从邹斯威头顶划过,也撕开了那些陆行鸵骑士的身体,那些陆行鸵却逃过一劫,继续忠诚地执行着主人生前发布的指令,向着矮坡奔涌而来。秦立脚步不停,一个纵身拉住一头陆行鸵的缰绳,潇洒翻身而上,眼看着就要再次扬长而去。

邹斯威此刻更加确定,秦立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中扮演了什么不光彩的角色。但奔行而来的陆行鸵容不得他多想,邹斯威连滚带爬地站起来,险之又险地侧身躲过一头陆行鸵的冲击,伸手够住鸵背上的缰绳,想要学秦立一样翻身而上,却只觉双臂上一股巨力袭来,险些把他直接拖倒,万幸此刻他已经双腿发力,跳了起来,双手死死抱住了陆行鸵粗壮的脖颈下方,单腿够住了鸵背上的坐鞍,扯住缰绳,坐稳屁股,这才免去了被拖行的风险。邹斯威顾不得清理坐鞍上的血腥残肢,调转“鸵”头,微微犹豫,便向着秦立逃窜的方向追了上去,他心里异常清楚:此刻的突袭只是个前奏,后面还有更残忍的手段,想要在他们手里活命,就必须跟好这一切可能的始作俑者——秦立。

然而,没等他跟着跑上几步,前方的秦立突然回头,手臂一抬,一道灼热的热能射线便冲着邹斯威射来,但丝毫没有准头,拖着一道尾光,消失在了夜色之中。邹斯威赶忙猫起了腰,整个身体都蜷缩到了陆行鸵脑袋后面,只留一双眼睛,死死盯住那个高瘦的背影。

二人下得矮坡,直面一望无际的荒原,此时月光照耀之下,隐隐约约能够看见,荒原上伫立着一片黑魆魆的影子,还未等邹斯威看个明白,那团黑影中便响起一声嘹亮的号子,接着一团苍白的耀光便自黑影中升起,拽着一道长长的光弧,长着眼睛一般飞到邹斯威二人头顶,差点儿没把邹斯威晃成瞎子。他只得眯着眼睛向前看去,先是一愣,然后便不由得张嘴骂了一句。却见那片影子,全是骑着各色陆行鸵的盗匪,密密麻麻,粗略看去,怕是有上百之数!

这令人心悸的场景丝毫没有影响前方的秦立,他一边“鸵”不停蹄向前奔行,一边抬手向着空中射出一枪,只见热能光束自空中闪过,准确命中了头顶那团炽烈的耀光,接着听得“轰”的一声炸响,一架圆盘似的东西自空中坠落,不知掉到荒原的哪个旮旯里去了。这声响,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荒原上的盗匪群里,爆发出一阵号叫,接着,便是全军出动,向着二人这边冲杀过来,其间不时有耀光拖拽着尾巴升上高空,追着二人飞行,直把四野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见得这般情景,邹斯威是两股战战,内心大喊吾命休矣!他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嘴巴子,早知道是这么个情况,往另一边儿跑不就得了?自作聪明追什么秦立?

可还没等邹斯威把后悔两个字儿在脑子里焐热,前方的秦立突然一提缰绳,几乎是一个九十度的转弯,跑进了矮丘的阴影当中。邹斯威骑虎难下,只能跟上,等到他也转弯,却发现前方只剩下了一只原地傻站着的陆行鸵,哪里还能看到秦立的影子?

邹斯威下意识松了握住缰绳的双手,电光石火之间,一股巨力突然自胯下传来,直将他从鸵背上掀飞了出去。邹斯威人在空中,向后看去,只见那只半路跟着他出逃的陆行鸵双腿打得笔直,硕大的爪子在地面上抓出深深的爪印,踉踉跄跄地急刹住了脚步,堪堪停在一段悬崖之上。而他邹斯威,则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被巨大的惯性裹挟着,一边惨叫,一边顺着这不知何时出现的悬崖,掉了下去。他这声惨叫给那些乌泱泱杀来的盗匪提了个醒儿,纷纷在这悬崖旁停下了脚步,避免步上邹斯威的后尘。那些一直盘旋在头顶的耀光紧随而来,瞬间将此处照亮,却见这片矮丘之下的荒原上,错综复杂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沟壑,仿佛一块皲裂的老皮,那沟壑深处,即便是有头顶耀光的帮助,也只能瞧见一片漆黑。盗匪头子是个瞎了一只眼睛的中年汉子,不知为何,他那只亮着的眼睛里,此刻正燃烧着熊熊的怒火。见二人身影从眼前消失,这人竟然二话不说,直接从陆行鸵背上翻身而下,将一个抓钩挂在鞍座之上,接着沿着沟壑边缘就跳了下去。他身后那些凶悍盗匪也不废话,悉数下“鸵”跟上,一时间沟壑中尘土飞扬,

即便有那些耀光照明,也难以视物。独眼汉子个到达沟壑底部,落脚发现此处全是松软的沙子,稍加辨认,便能从地面上认出两行足迹。他自背后拿出一柄硕大的动能霰弹枪,一边循着足迹追了出去,一边大声喊道:“后面的跟上,把无人机叫下来,老子今天要把那个叫秦立的小子活剥了!给老大报仇!”

他这话音还未落下,人群之中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鲨蜥!是鲨蜥!”

独眼汉子循声看去,只见松软的沙地上,突然出现数道一人高的土黄色“旗帜”,飞速向着他们冲来。紧接着,一张硕大无朋的巨口突然自地下跃起,雪亮的利齿闭合之间,几个同伴便永远消失在了黄土之中,他举枪便射,却只在地面上激起一捧尘土。

“别慌!集中起来!开枪!开……”独眼汉子的命令戛然而止,只见他刚刚站立的地方,一条壮硕长尾自翻涌的沙砾间高高甩起。独眼汉子被那种叫作“鲨蜥”的怪物一口吞下的时候,邹斯威其实就在他旁边不到五十步的一块岩石后面,全程旁观,看了个清清楚楚。但他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来,因为此刻他的处境并不比那些四散奔逃的盗匪好到哪里去,在他的脖子上,架着一柄还未激活的热能刀,刀柄就握在秦立的手里,他只需轻轻按一下开关,邹斯威当场就是脑袋搬家。

“你,是谁?”身边就是修罗场,秦立的声音却古井无波,这种反差给邹斯威一种怪异的感觉,他觉得此刻注视着自己的,不是一个队友,而是一个常年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冷血屠夫。在这冰冷目光的注视下,邹斯威牙齿打战,舌头打结,他哆哆嗦嗦半天,挤出一个比鬼还难看的笑脸,说道:“我……我不是您的队友吗?这几天儿……咱们一起探矿来着,您都给忘了?”秦立挑了挑眉毛,向着怪兽肆虐的战场打量了一眼,接着再次盯住了邹斯威的眼睛,说道:“我不信。”

“我……我……”邹斯威咽了口口水,他充分理解秦立此刻对他的怀疑,这外面沟壑里的盗匪,再加上营地里的探矿队,一晚上死了将近二百来人,偏偏就他邹斯威一路跟着秦立活了下来,还说他只是个探矿员,他自己都不信,可是……

“你,究竟是谁?”秦立皱起了眉头,握着热能刀的手微微发力,即便没有激活,也把邹斯威的脖颈上刺出了一道口子。“好吧,好吧,我都说!”邹斯威顾不了那么多了,小命要紧,出去之后“上边儿”会怎么怪罪那都是之后的事儿,“我是个观察员,戎卫前……” 邹斯威话到一半,突然住了口,一双眼瞪得老大。秦立手中热能匕首并不松懈,循着邹斯威的目光看去,只见一道湛蓝色的光芒自头顶落下,将两个还在对峙的身影包裹了个严严实实。下一秒,两人原地消失,无影无踪,沟壑之内,只留下不断翻滚的烟尘,以及盗匪们绝望的惨叫。

邹斯威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将传送造成的不良反应强行驱逐,他在“上边儿”已经经历过不知道多少次传送了,这种程度的后遗症虽然早已司空见惯,但难免还是有些不太舒服。清醒之后,他时间便想要确认秦立的状况,却发现对方这时候还躺在地上,高瘦的身躯蜷缩一团,四肢不断抽搐,看上去活像是一条被强行拽上岸的乌鱼。

邹斯威却是不敢松气儿,怀着戒备打量起四周来。此处不知和刚才的沟壑相距了多远,脚底已经不再是细腻的沙地,而变成了坚实的地面,也明亮了不少,虽然没有月光照耀,但却充斥着如水波一般的淡蓝色光晕,这光晕撞击四野泛着金属光泽的墙壁,言说着一个事实:此处不再是荒原,而是一幢“建筑”。

借着这水波式的光晕,邹斯威很快便发现了,在他和秦立的正前方,还站着另外一个人。一个身着白色连体服,皮肤苍白到快和衣服一个颜色的短发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