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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国家,与人心不同,只是一种无机的物质”

 

“即使国家缺乏良知,但在无意之中,与国家的不义相对照,这个国家的国民却仍展示出了良心。”

 

 “刚从结核疗养所出院时,曾暗忖自己的人生大概只能活到五十岁。我人生的前半段都处于谷底,不过从中途开始,逐渐赶上大时代的荣景,之后终于可以过着与常人一样的生活。只是,我生命途中遇到的各式各样的人们,并不见得都如此幸运,许多人还没达成任何成就,便走完人生旅途了。与他们相较,我现在算得上过着相当舒适的生活。”

 

“我没想过能打赢官司,只是在口头辩论能够利用的二十分钟内,阐述我自己想表达的话。为了没必要的战争出征,被迫从事没必要的劳务,造成大量的亲友死亡。外祖父母也是,战争让存来养老的财产全部消失,而且平白受了许多苦难。向法官陈述这些事情或许毫无帮助,但总要把心里想说的话一吐为快。”

 

“何况,为国而战是一种可能丧命的行为。不管是受命或资源,都属于国家和个人的一种契约,一种雇佣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国籍根本毫无干系。这是一种近代国家的常识。日本对人权的思考,在国际上既不通用,也谈不上是文明国家或现代国家的做法。这是我对国家的请求。类似这种国际性的战后赔偿,应该不具时效性。请不要一直逃避责任。而且,这种负面遗产也不应该再留给下一代。”

 

导读

一个普通人的常识(选摘)

 

吴雄根,我试着在网上搜索这个名字,除了“百度百科”录有他的履历,剩下的讯息几乎全部都和《活着回来的男人》这本书有关。我看不见有任何中文媒体采访过他,也看不见有任何中文世界的网民讨论过他的事迹,如果只有在互联网上存在才叫作真正存在的话,那么吴雄根就是一个差一点便不存在过的人了。这也难怪,这位朝鲜族、中国籍,又有过一个日本名字“吴桥秀刚”的老人,生在当年的伪满洲国,又在日本东京念过书,一九四五年的时候还被强征入伍“关东军”第515部队,战后又为苏联红军俘至西伯利亚的赤塔地区战俘营劳役,直到一九四九年才被送回已经变了天的中国。

 

这样的人生自然是有缺陷的,不只是他的经历不够美好,更是因为任何宏大、完整而又广为流行的主流论述都很难恰到好处地容下他的一生。从战后的政治运动角度来看,他是个问题相当严重的人,不只留学过日本,而且当过“伪军”,或许这是他那代东北朝鲜族人常常遭逢的命运;但是革命面前,没有身不由己这回事的,所以战后他肯定还是要被判定为一个汉奸。虽然他早在苏联做俘虏的时候就已经心向共产主义,一回来就献身革命建设新中国,可中苏交恶之后,像他这种在苏联待过的人则又有了替苏联当间谍的可能,必须反复检查交代好好监视。当然他是个受害者,他不是自愿跑去苏联,不是自愿加入关东军,更不是自愿生为“满洲国”国民。可是这种受害者又嫌受害得不够纯粹干净,不像那些被战火弄得家破人亡、上得了电影电视剧的凄凉角色,因为他毕竟在敌人那边待过,黑白不够分明。假如他生来就是个日本人,战后就应该和其他仍然生还的西伯利亚日本战俘一样,后会被苏联遣送回美军占领的日本,于是又会惹起另一种疑虑,怕他其实是遭到洗脑改造特地归日潜伏运动的“分子”。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他这不由自主的大半生如何坎坷,一定吃过许多人想象不到的苦。如果他要在有生之年寻求正义,讨一个说法,至少让他这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个可供理解的解答的话,他该向何处寻觅?

 

于是一九九六年,吴雄根到了日本,诉讼日本政府,要求赔偿。这该是个大新闻,可是很奇怪,不仅保守的日本媒体少有报道,今日回看,当时便连中国媒体似乎都无人关注这个消息。比起九十年代开始大量涌现的“慰安妇”索赔事件,其实来自台湾地区和韩国的原日本军人申诉数目更多,只不过这些人的诉求会使得热血简单的国族主义尴尬,不像“慰安妇”那么正邪易辨,所以大家也就只好冷漠对待,当他们不存在似的。

 

吴雄根的官司一路打到日本法院,终失败。日本建制的说法是很简单的,它不只不赔偿这几十万当年被它强征入伍的外国人,甚至也不赔偿土生土长的日本兵,理由一贯是“战争受害是国民必须艰苦忍受之事”。《活着回来的男人》的作者、历史社会学者小熊英二解释道:“如果只针对特定被害者进行赔偿,将会造成不公平的状况。不过实际上,日本政府担心的恐怕是,即便对一小部分受害者进行赔偿,往后便像掀开冰山一角,接着来自国内外的赔偿要求将永无止境……不赔偿、不道歉,但抚慰对方。这就是日本的国家立场。”所以,无论是“慰安妇”,还是被迫从军的日本军人及其军属,日本政府皆以基金“慰问”的方式了事。那么它为什么不“慰问”像吴雄根这样的外籍士兵呢?他根本不是日本人,你又怎能用“战争受害是国民必须艰难忍受之事”这种大话打发?

 

另一方面,处于冷战时期诡谲的国际局势,且别说外籍士兵,就连“慰安妇”也不一定会受到韩国、中国台湾乃至于大陆等亚洲地区政府的支援。吴雄根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成立了“中国前苏联拘留者协议会”,找出二百五十名和他境遇相似的俘虏与遗族,同时要求日本负责。可是这个团体的活动到了一九九二年就停了下来,因为“当年十月正好是中日恢复邦交二十周年纪念,适逢日本天皇访中期间”。

 

所以,没有自己政府的支持,也没有媒体关注的吴雄根,一个人来到日本。不过他居然找到一个日本人愿意和他共同起诉日本政府,成为亚洲各地对日赔偿诉讼的首位日籍并列原告,这个人就是小熊英二的父亲,同为苏联战俘营归来者的小熊谦二。在法庭上,他说:

 

他(吴雄根)身为朝鲜族,以日本国民身份接受征兵,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苏联对日宣战,隔天他于海拉尔入伍,旋即遭受苏联军队的攻击,他卷入战斗中并身负重伤,被搬送到苏联领土内的医院。一九四八年出院后,经由朝鲜回到故乡成为中国人。但曾为日本士兵的事实为他的生活带来许多歧视待遇。

几年前我领取了给西伯利亚拘留者的慰问状与慰问金。但日本国认为吴是外国人,因为这项理由所以不适用于领取条件,这点令人无法接受。

为何他必须在西伯利亚过着拘留生活?请各位思考一下。过往,大日本帝国合并朝鲜,一度使朝鲜民族的人们皆成为日本国民。其结果,他与我一样因身为日本国民的义务而接受征兵,之后成为关东军士兵并成为苏联俘虏。只要是针对西伯利亚拘留这个事实施行的慰问,他就应该享有同等的权利。

因为是日本国民所以受到征兵,使他成为西伯利亚俘虏的也是日本国。同样都是这个不负责任的日本国,事到如今却说他是外国人,所以无法接受慰问,这完全不合理。

这明显就是一种歧视,是国际上无法认可的人权漠视……

 

雄辩滔滔,小熊谦二还在他自己撰写的讲稿里引用了前欧洲殖民帝国与纳粹德国的案例,痛陈日本政府之过。这么看来,他应该很符合大家心目中“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形象;可他却只有初中文凭,是一家小体育用品行的老板,用他自己的话讲,甚至是“底层中的底层”。这位小熊谦二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