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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人间山河犹在,妾自凋零望旧夫·《和项王歌》

——(秦末)虞姬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关于虞姬的故事,人们似乎早已耳熟能详。然而正史中对此却从未有过详细记载,甚至连她的姓名都不曾确定,《史记》中有“有美人名虞,常幸从”;而稍后的《汉书》中又载“有美人姓虞”,将她的故事以寥寥数语一笔带过;现如今,人们之所以记得虞姬这个名字,无非就是因为她是项羽的爱人,是西楚霸王铁汉柔情的注脚,人们总能透过“虞姬”二字联想出一曲不离不弃、生死相随的爱情悲歌。而这段故事又无疑会给项羽这个悲情英雄增添几分人性的光辉,尤其是后人在拿刘邦和项羽进行对比时,通常都会觉得项羽和虞姬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而刘邦相比之下虽然是事业上的胜利者,在感情中却像个辜负发妻的负心汉。说来说去,又有几个人会真正在意一个女子的思绪和生死关头的挣扎呢?

 

那样的乱世之中,人命早已如草芥一般轻贱,也许,连当时追随项羽四处征战的江东子弟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只知道突然有一日,他们的将军带回了一名倾国倾城的女子,唤她“虞姬”。是啊,一个女子姓甚名谁又有什么重要的呢?乱世之中的一介女流,能够活命尚且不易,更何况,她竟有幸常伴项王左右,这该是多大的荣幸啊。

 

军中的男子不管是将军还是士兵,总是奔忙不歇的。他们需要为了脚下的土地和心中的梦想去努力拼杀。而身为女子的她,除了每日在项羽回来的时候陪伴在他身侧之外,其他的时候似乎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必须完成。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与消磨中,她偶尔也会听到几句传言,有时是关于项王,有时是关于她,还有时是关于他的政敌刘邦。听得多了,不免也会生出些感慨来。自项王将她带回军中,她便一直伴他左右,有幸看着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攻城略地中建立威信,成为军中人人拥戴的“上将军”;在天寒大雨粮草不足的情况下破釜沉舟,大败秦军,成为天下诸侯的领袖;看着他明明有机会在鸿门诛杀自己的政敌,却终没有下手,还因此与平日里颇为敬重的亚父范增生了嫌隙;看着他西屠咸阳,火烧阿房,又大封诸侯,自立为西楚霸王。

她想,他真是个复杂而又简单的人啊。一直以来,外界都有传言,说他嗜杀成性,暴虐无道,但面对她的时候,他总是柔情似水的;外界又说他刚愎自用,不听劝告,甚至因此得罪了亚父范增,但对于她的要求,他又似乎总是有求必应的;他勇猛、顽强、骄傲,在许多将士心中几乎是不可战胜的神祇,人人都说他很可能成为这片天下的新主人,但她却忘不了他说“富贵而不还故乡,如衣锦夜行”时,神态语气里都透着孩子一般的天真。若有朝一日,他真的君临天下南面称孤,这天下又会如何,她又会如何呢?

罢了。她又想,何必庸人自扰呢?他骁勇善战,英雄盖世,想必一定能战胜他的政敌,虽然有时候有些急躁鲁莽,但也怀着一颗仁义之心,想来坐拥天下也不算太坏。至于她嘛,她陪着他一路走来,一直都与他感情甚笃,无论今后的日子如何,至少他不会像传言中他的政敌刘邦那样,为了自己的性命置妻儿老父于不顾,甚至亲手将自己的孩子推下马车。他做不出来。他抓了政敌的至亲,却并没有苛待他们,如此,她又害怕什么呢?项王既不是无情之人便不会丢下她,那么就让她永远追随他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战局好像有些变了。虽然她身为一介女流,大多数时间都居于项王帐中,白日里也不好随意走动四处打探消息,但原先军中总是捷报频传,很多事情亦用不着她留心打探,胜利的消息总会不胫而走,项王晚间回到帐中,也总会将他的战绩与她分享一二。但渐渐地,士兵们的声音不再透着欢快,项王回来得也越来越晚,拥她入怀的时候也总是眉头微蹙,不得开怀。

她明白自己并不能给项王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能做的,就是陪在他身边,为他弹琴,为他舞剑。只希望这舞蹈,这琴声能够暂时解一解他的烦忧。

直到有一日,项王告诉她如今两军相持久攻不下,楚军粮草不足,与汉军以鸿沟为界中分天下,留守鸿沟以东休养生息。她意识到这场旷日持久的天下之争或许并没有那么容易结束,甚至,她心中还生出隐隐的担忧来:留守鸿沟以东,又能换得几时安稳呢?

这一次,她并没有忧虑太久。一切都来得十分突然,却又好似早有预兆。她随着项王,在垓下驻扎。此时的楚军,已经没有了昔日锐不可当的气势,连日来,项王都在为楚军的兵少食尽而殚精竭虑。

她分明已经感受到军中将士的士气越来越弱,甚至夜晚她偶尔走出营帐散散心,都能听到有士兵小声讨论着已经好几日没吃过一顿饱饭,明天的军粮还不知道能有多少;还有的士兵开始描述梦中的稻米香味,语气里透着期待和向往,借着摇曳的火光,隐约能看到士兵脸上有些兴奋和沉醉的表情,但这种兴奋会很快归于沉寂,取而代之的是更长久的沉默,或者更沉重的叹息。她想,这场战争不知何时才会结束,也许,很快就会结束了,但是,后的胜利却未必如她先前所想的那样,一定会属于项王。也许,那些叹息的士兵心中也有着和她一样的想法。然而,他们身为江东子弟,楚国的男儿,跟随着项王这样的将军,又怎么能够轻易认输?

虽然,项王并不想让她知晓这些忧愁,他总是想将她拥入怀中,用自己的臂弯为她筑起一道城墙,一如既往地和她说着江东的男儿是多么英勇无敌,有以一当十之能,万夫莫当之勇,只是语调再也不似当初那般自信飞扬。那日,他同往常一样风尘仆仆回到营帐中,双目赤红,脸上沾着并未除尽的尘土与血污。他握着她的手,开口想要说些什么,而她却只想让自己的爱人好好睡上一觉。当然,对于她的要求,他向来是不会拒绝的。他本已劳累多日,在她的要求和安抚下,这个在战场上奋力厮杀的男儿不一会儿便睡熟了。

此时,帐外已月上中天,这个夜晚似乎格外地安静。她看着项王睡梦中的脸庞,不知怎么,又想起他们的过往。想起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时光,想起他聊起自己功绩时的骄傲,想起自己站在他身边与有荣焉而又有些许担忧和困扰的矛盾心情,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到底是她想错了,帝王之争不只是单纯的斗力比武,原本就是为了胜利能够不惜一切代价,什么都愿意舍弃的人才更适合登上无人之巅啊。

只是,如今这种情形,项王该怎么办呢 ?他会战至后一刻吗?还是退回江东静待时机?她呢?她是会和项王一起死在乱军之中,还是随他一起远走,抑或被敌方的士兵俘虏,当成一件礼物送给他的政敌?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可是如果她真去了敌营,即使暂时活了下来,即使能够凭着几分美貌得新皇的一丝宠爱,这宠爱又能维持多久?在那里,见证他戎马生涯的将变成其他的女子,对于她这样的外来者,又能够容忍几分?她又将付出什么代价去换一份安稳的生活?这些问题一个接一个地从她的脑海里冒出,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此时,她竟然想和项王一样沉睡过去,哪怕只能获得片刻的安稳。纷纷乱乱之中,竟隐约听到了楚地的民歌声。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可这歌声居然久久不散,好像还越发清晰,从四面八方传到她的耳朵里。她不禁来到了帐外,发现守营的将士们也早已被这熟悉的歌声所吸引,有些人还情不自禁地跟唱起来,乡音里带着哽咽,火光中映着泪光,更衬得晚风凄凉。

突然,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虞姬,怎么了?怎么会有楚地的歌声?”他红着双眼,声音里透着一丝震惊,“难道,汉军已尽得楚地了吗?”不过很快他就平静下来,用平稳的语气说道:“虞姬,事到如今,我只有拼尽全力,做后一搏了。天要亡我,我别无选择。在这之前,再给我温一壶酒,舞一次剑吧。”她照着他的话做了。她想,他果然选择了继续战斗,那么,她也想好要怎么做了。

她将酒壶递给他,拿起剑舞了起来。中途忽然听到他举着酒壶唱起歌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奈若何,这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她?她忽然想到,当年他攻打巨鹿以少胜多,凯旋时也让她舞剑。当时她在想什么?她在想,很快替他温酒为他舞剑的将不只是她一个人,她应该会是他众多夫人中的一个,不久之后将不再是他身边娇艳的解语花,但毕竟她还是这段峥嵘岁月的见证者,总会有几分特殊的情分。

而今夜,此刻,她想的是,要好好回答他无奈之下提出的问题。终,她握着手中的剑,刺向了自己的胸膛。那一剑刺得快准狠,以至于她都没来得及看到项王的表情。不过,都不重要了。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这应该都是虞姬面对项羽的问题,所能想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