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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冲撞

 

姜瓷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向妆台,就着窗口透进来的光看着铜镜里的人——脸胖得铜镜都快遮不下了,眉眼被挤成细细的一条缝。

她受伤这半年,姜家没有一个人来看她,顾铜也由每天来瞧一眼到十天半月来一回,再到现在她已经两个多月都没见过顾铜了。

她想着,她得从后屋出去,见见顾铜,毕竟他们是夫妻——还算是新婚。

姜瓷脸红了红。

她是在送嫁路上遭惊马冲撞摔出轿子,石头磕了头,也不知哪里磕得不对付了,养伤这半年,薄粥轻减,竟吹气似的胖起来,臃肿萎靡。娘家姜家知道她受伤,但向来轻贱她这没了娘的庶女,只有顾家来提亲时,她爹才算高看她一眼。

姜瓷拢了拢干枯的头发,拿起才绣的荷包费力往外走。她住在顾家后屋,两间屋她住一间,另一间是柴草厨房。

她的郎君顾铜,父亲是县丞,顾铜年少时便在府衙由他父亲教着念书。姜瓷去给她那做校场看守的爹送饭,一眼惊见如遇天人,自此念念不忘,每每送饭总要给顾铜带些什么,久而久之,顾铜总算明白了她的心思,在与县令家的庶女议亲不成后,便去姜家提了亲。

想起顾铜,姜瓷笑了笑。才走出屋没几步,就见顾铜从前头转过来,月白的长衫儒雅的面容,她惊喜地疾走几步。

“铜郎!”

顾铜一下停住脚步,他看过来的工夫,身后又走出个女人,清秀里带些魅色,正是王县令家的庶女王玉瑶——才和苍术县大地主家定了亲的那位。她听见这一声铜郎,讥笑着走来。

“你叫谁呢?”

姜瓷愣住了,王玉瑶撇了撇嘴又退回去,拉住了顾铜的手:“我们顾家良善,你在我家养了半年,现今既能下地了,也该走了吧。”

顾铜面无表情,甚至看也不看姜瓷一眼。姜瓷惊诧,手里的荷包掉在地上,看着王玉瑶拉着顾铜的手,瞬间明白。

“你……”

她声音颤抖,顾铜没了耐性:“咱们没拜堂,算不得成亲,我娘子说得对,你这么不明不白住在我家不是事,你走吧。”

“我去哪儿?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你叫我去哪儿?”

“好了,当初肯去你家提亲,是可怜你一片深情,好歹你勤快麻利身子健壮。如今照顾你养好伤,我也算仁至义尽,你快走吧,别叫人对我们顾家说三道四。”

顾铜不耐烦,拉着王玉瑶走了。初秋的天还算热,姜瓷却觉着浑身冷得厉害,颤颤发抖。她艰难地咽了咽,拾起荷包抖着手往前院去,已不见顾铜和王玉瑶。顾县丞在县衙吃午饭,这会院子里只有顾铜的娘。

“婆婆……”

她声音颤抖,方氏正吃饭的手一僵,回头看她,一脸晦气。

“瞎叫什么?”

方氏狠狠放下碗,见顾铜和王玉瑶走远了,才松了口气。

“铜儿该都和你说了,玉瑶和铜儿有缘,地主家那庶子死了,他们自然是要续前缘的,你也别碍着了,现如今铜儿见了你就恶心,便是收妾也轮不到你。”

“婆婆,我是顾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儿,旁人瞧着顾家的轿子把我接进来,你叫我走,我可怎么走?”

姜瓷眼泪流下来,方氏厌烦,拽起她往外推搡:“我管你怎么走?你又不是我顾家人!”

“婆婆!婆婆!”

“再瞎叫我打死你!就你这鬼样子!半年了还不能干活儿,成这样子了还能指望你奉养公婆伺候铜儿传宗接代?赶紧给我滚!”

推推搡搡把姜瓷推到了大门外。

“婆婆!”

姜瓷哭喊,方氏回头端起一盆污水泼出去,兜头盖脸泼了姜瓷一身。

“赶紧滚!可别把晦气留我家!”

门咣当砸上,任由姜瓷如何哀求也闭得死紧。邻里三三两两开门来看,姜瓷无地自容,拿袖子抹了一把脸,低头往姜家去了。

苍术县不大,姜瓷避着人绕路回到姜家,推开门时,嫡母和哥嫂弟妹正在吃饭,看见她回来,都愣了愣。

“你咋回来了?”

姜家大哥皱眉,姜瓷支支吾吾,姜家大哥上下打量她两眼顿时明白,霍然起身,不由分说地把她推了出去。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赶紧走赶紧走!”

“大哥!叫我在家住几天,就几天!”

姜瓷哀求,姜家大哥却不听,狠狠把姜瓷推倒在地,他指着骂:“几天?顾家不要你了吧?你会就住几天?今儿要留下你你就赖着不走了!顾家半年前就把你那三两银子的聘礼要走了,嫁妆可没还回来!”

“我的嫁妆是我自个儿攒的体己,大娘子并没有……”

“并没有怎样?”

姜家大娘子刻薄喊道:“我没给你买了两块布做了一身衣裳?你出嫁那天戴的包银首饰不是我给打的?你还回来没?”

一脚踢在姜瓷身上:“跟你那下贱的娘一个德行!我们姜家就是叫你们母女给败坏了!快给我滚!再敢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姜家大哥听他娘的话,转身从院里捞起个木棍抡起就打,姜瓷哭着手脚并用爬起来,木棍扫到她腿上,她又摔下去,慌忙忍着疼爬起来跑出去。

姜瓷不敢停,一路往外跑,泪眼模糊,心里酸楚得上不来气,她咬着牙拼命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正觉着眼前发晃,想停下来歇一歇时,忽然一头撞上什么。倒地前,姜瓷听见一声怒喝:“哪个不长眼的撞了小爷?”

姜瓷做了个梦,梦见还年幼的她去衙门给爹送饭,看见了那个在窗户里写字的少年,端正的模样秀气的眉眼,这一辈子,她就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从前每每想起顾铜,姜瓷心里都甜丝丝的,可如今做着这样的梦,她的心里酸楚楚的,好像有什么捏着,叫她难受。

姜瓷再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一轮明月满天星斗,她恍惚了一下,忽然坐起来,身上的黑斗篷就掉了下来。

“醒了?”

姜瓷呆了半晌还没明白过来,忽然有人说话,她吓得回头去看,就见旁边一堆篝火,坐着个修眉俊眼的青年举着树枝子正在烤兔子。香味飘过来,姜瓷的肚子咕噜了一声,那青年笑了。

“算小爷我倒霉,你撞了我,你倒晕了。”

“谢,谢谢。”

姜瓷从小到大遭遇恶意无数,仅有的好也是自己拼命换来的——譬如曾经顾铜的娘喜欢她,是因为她能干活儿。

“用不着谢。”

青年大咧咧地起来,把树枝子伸到她脸前,姜瓷却呆呆地没接。

“我吃过了,这只是给你烤的。”

青年以为她顾虑他,姜瓷难为情,肚子又响,她接了树枝子。也实在半年没沾荤腥,在顾家先前下不来床的时候,方氏每日给她送两碗稀粥,后来勉强能下地了,后头的柴草厨房有点柴火糙米,也是她自己煮稀粥吃。

顾铜不让她到前头去。

吃了两口,冒油的兔子实在香,姜瓷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青年失笑,递了个葫芦过来。

“没人和你抢。”

姜瓷噎住,接过葫芦忙灌水。

“我叫卫戍,到苍术县来找人。”

姜瓷灌了两口水好容易顺下去。

“我,我叫姜瓷。”

青年拨弄着火堆,添了两根树枝,缓了缓问道:“慈和?”

“瓷器。”

青年顿了顿,有些诧异:“惯少人用这名字,易碎。”

“我娘说,我这一辈子注定坎坷,叫个易碎的名儿,没准以毒攻毒也就好了。”

姜瓷苦笑,哪里就好了。

“听这意思,你娘倒像是读过书的。”

姜瓷沉默了一下。

“我娘是青楼的丫鬟。”

“哦……”

卫戍诧异了一下,有些了然。虽说不是妓子,可到底出身青楼,她的女儿若无大富大贵的命,在市井间确实注定坎坷。

姜瓷的娘其貌不扬,实在撑不起做妓子,所以年岁渐大因辛劳累坏了身子,鸨儿就把她卖了。姜槐是贪便宜准备买个下人,可到底姜瓷的娘伺候那些雅妓沾染些诗书气,和寻常女人不大一样,便难耐心痒上了手,有了姜瓷后,她娘身子渐渐坏得更厉害,没到姜瓷五岁就死了。

姜瓷在姜家,从小牛马一样地长大,姜槐的娘子顶厌恨她们母女。

见卫戍不出声了,姜瓷有些不是滋味,举了举手里的树枝子:“谢你的兔子,回报你,我是苍术县人,你要找谁,没准我能帮你。”

“不必了,我已经见过了。”

卫戍拨弄着柴火,身子在火光下明明灭灭,姜瓷这时候才认真看了看这个叫卫戍的青年。身形修长,样貌之好连顾铜都远远及不上。姜瓷感叹了下,竟然有人能长成这样,心还如此善。

“你再睡会儿吧,现在才子时。”

苍术县后有片林子,穿过林子就是于水县,卫戍在这儿叫她撞了,想来确实是要走了。

卫戍对她和善,她听话地点了点头又躺回去,把黑斗篷拉起来盖住了自己。

鼻尖丝丝缕缕透着男人的味道,姜瓷一下慌起来,她悄悄地把斗篷往下拉了拉。

今日闹成这样她也没脸再留在苍术县,又身无分文丑胖穷困,只能先就近寻个落脚地,她肯吃苦能干活儿,想来总能寻个片瓦遮身。

姜瓷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等晨起阳光透过树叶射到脸上时,姜瓷被刺得醒了。她眯着眼,先看见火堆还冒着烟,又看见火堆边蜷缩着的卫戍。

初秋夜里还是冷的,看着火堆这样,卫戍恐怕净添柴了,倒没睡多久。她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灰尘,悄悄把斗篷给卫戍盖上,往于水县走了。

姜瓷身子虚走得慢,吃了些野果充饥,过了晌午才走到于水县,直奔酒楼去了。她知道自己如今丑胖登不得台面,只能在后厨洗洗涮涮。

然而她几乎走遍于水县的酒肆茶楼饭馆,每每一开口就叫人撵走,有的甚至嘲笑谩骂。

夜色渐沉,后一家酒肆把她推出去,一天没吃饭的姜瓷腿一软摔在地上。

“装什么死?你胖成这样能这么虚?赶紧滚远点,别碍着咱家生意!”

酒保厌恶地想,这样丑胖邋遢的女人洗碗,还不把吃饭的客人给恶心死。

姜瓷颤抖着撑着胳膊,勉强站起来,周遭鄙夷的眼光指指点点,她低着头走了。行尸走肉在路上,一阵酒香,东集市有个小酒铺,她木然抬头看见里头忙碌的女人,眼里渐渐生出光辉。

孙寡妇的酒铺。

她动作缓慢地整理了一下,慢慢走过去,掀开布帘。孙寡妇听见声响从里头鸟雀一样飞出来,笑的清脆:“哟,客官……”

她看见姜瓷一下愣住,姜瓷局促地拽着衣裳:“孙大娘子,我,我从前在你这买过酒。”

孙寡妇认不出,姜瓷忙着比画:“就是,就是半年前,我在你这定了十坛子酒,我是苍术县的。”

孙寡妇茫然地点了点头,忽然恍然大悟:“你是……”

她惊诧,上下打量姜瓷:“你怎么成这样了?”

那时候顾铜要和姜瓷成亲,孙寡妇酒铺的酒物美价廉,顾铜就叫姜瓷来这儿定了十坛子酒,送去结账。可酒送去的时候却并没亲事,孙寡妇白跑一趟落了定钱,她还记着这事。

“那天惊马撞了轿子,我伤了这么些日子,才好。”

姜瓷傻笑,有些事再说一遍更伤人心,她眼圈有些红,孙寡妇看她这样多少有些明白,却又看她几眼后,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收留你,我这也是个小铺子,赚个几两银子的辛苦钱。”

“我不要工钱!有吃有住就行!”

孙寡妇眼前一亮,却又顾虑她丑胖怕厌走了客人。姜瓷见她犹豫,忙三两下收拾了铺子,孙寡妇迟疑:“要不,我先收留你几天……”

“好,好!”

“我这铺子后头就俩屋,我住一间,还有一间是库房。”

“库房就成。”

孙寡妇对姜瓷的识时务很满意,又到底嫌弃。

“赶紧洗洗。”

孙寡妇把她赶到后头,怕误了客人买酒。姜瓷钻进库房,酒气熏人,咬牙忍着打盆冷水擦洗收拾了,孙寡妇扔了一身她死去婆婆的旧衣裳,姜瓷换了出来,好歹不酸臭邋遢了。

“你来。”

孙寡妇告诉她酒钱,便叫她试着卖酒。站在窗台里,姜瓷抛头露面,总有些难为情,好在夜黑了行人少。

饿得久了,姜瓷有些心慌,好几回有人来买酒,看见姜瓷却都迟疑着走了,孙寡妇皱眉,姜瓷小心翼翼不敢吭声。亥时酒铺关门,姜瓷才出去扛起木板要挡住窗口,忽然有人一把拽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