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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试读:

楔子

 

光绪十五年(1889),郭嵩焘在长沙的寓所开始撰写回忆录性质的《玉池老人自叙》。写作断断续续,一直坚持到他行将去世的光绪十七年(1891)三月二十日,才于病中收笔。

初的用意,似乎只是为了安排自己的身后事。他说,自己年逾七十,精力衰耗已极。疾病颠连,累月逾时,自度无长生久视之理。而诸子诸孙,幼弱不谙人事,恐一旦委沟壑,一切应行事宜,茫然莫知所措。所以,趁自己年之未尽,预为之程式安排。届时,让他们可以有所循守。

郭嵩焘交代了自己死后入殓的装束,所含碎玉,所用朝珠、棺具,棺具内他认可的饰物,报丧的范围,以及应该遵行的祭奠礼仪。他说:吾素寡酬应,年来朋旧凋落,往来知好尤少,学行声名,无关时俗轻重,无庸讣告亲友,以滋唁问之烦。三日成服,传知本家及一二至亲,并于灵前行礼,其他亲友概不通报,徒使诸老辈奔走来临,相与叹息,以重吾心之咎。他要求“删除一切繁文”,以“情所宜尽,义所应为”为准,而“不必尽依世《郭嵩焘全集》第十五册,755页,岳麓书社2012年。后引或不再注明出版社与出版日期。

俗通行之礼”。他告诫家人,不准延僧诵经,他深不喜释氏“福田利益之说”,禁用“争奇斗巧,烦费无谓”的纸扎,等等。

写着写着,话题很快就转移到了关于自己生平的回首和反思,谓“自少奔走衣食,中年以后又经兵乱,出入军幕,蒙被国恩。生平所以自命,必求有益国计民生,而尤以抱道自重为心,未尝敢稍自贬损”。又谓“吾自通籍后,连丁父母忧,又值粤匪之乱,遂不复以仕宦为意,而于经营国计、保卫地方,无敢稍释于心”。如此,种种事迹与心迹,“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他决定把“区区一生行谊”记录下来,以稍存崖略。

“未尝敢稍自贬损”,这是郭嵩焘置身于衰颓之世的自我期待和自我许可;“无敢稍释于心”,这是郭嵩焘自觉对于天下家国的抱负和使命。他确实是在这样的自命和自许中度过自己并不平顺的一生的,为此,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智和热情。然而,所到之处,总不免荆棘丛生,“耿耿此心,自喻之亦惟能自勉之而已”。

他自承:生平自信没有害人之心,没有忌刻人之心,也没有一意自私自利之心。自处不敢宽假,而论人则常从恕道。常谓廉者,君子所以自责,不宜以责人。惠者,君子所以自尽,不宜以望于人。至于生平的学问文章,算是勉强可以“自效”,但自己皆不甚属意,只是想以自己之所学,匡时正俗,利济生民。虽然力有所不能逮也,然而,志气不为稍衰。王少鹤通政归粤西,在长沙小住,曾经对他说:“吾辈已近暮年,急须料检生平志业,内毖之心,求所以信今而传后。而观君心志所属,仍在用世、兴事、立功,与希荣计利之心发用不同,而为心之累同也。”郭嵩焘悚然惊惧于王少鹤之所言,说中了自己“要害”。但是,自己始终不能对于那一种“用世、兴事、立功”的热衷有所克治。在自己见闻所及的范围之内,只要是稍关天下利病得失,必定反复推求其实,下至民间奸巧利弊,挟私求逞,无不引以为世道人心之忧患。为此,常至拊膺感愤,结塞于心,“此用世之一念,生于其心,发于其事,自然感触而莫能自喻者也”。

能够“自喻”并且“自勉”的,是自己不避困窘的用世之心;不能“自喻”的,也是自己的“用世之一念”——对于家国天下、世道人心的忧患,连自己也想不明白,拊膺感愤,结塞于心,一何至此。他曾经在信中告诉曾国藩:“吾人生世,要为天下不可少之人,才算全德;要为一家所可少之人,才算全福。”他知道,此种“全德”“全福”之人,只有曾文正公足以当之,自己则恰恰相反。他还说,死生变幻,本难把捉,“于吾生则亦无多遗憾,当与草木之荣落,逆旅之去来,等量齐观,不必多生悲感,过事铺张。……以我一生,了我一生应尽之责而已”。

他的自述,充满确定无疑的自信与自负,也充满无可讳言的委屈和失望;充满明朗的激情和坦然的骄傲,也充满幽微的隐痛和伤情。他的大半生涯,正是在他所知清明的自我分解、自我省思、自我分辨中展开的,抱道自重,谠言直行,刻苦自励,缱绻悲悯。

回首前尘,他有一种不能自已的慷慨、激愤和悲凉,他其实深深懂得:“夫圣贤,汲汲天下之利病,非自侈其知之能谋,力之能任也,其心有不得已者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