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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朝廷偏安江南以来,这里的夜便常常会下起雨。不过,俗语说“雷声大雨点小”,今晚的雨不像雨,如蛛丝缥缈细长,悄悄地从云层里伸进临安城、西子湖和四维山水之中,把所及之处如提线木偶一般牢牢控在手中。

一辆破马车从南山路上疾驰而过,随着雷电的闪亮忽现忽隐,看得出它是向西去的。赶车人鲍老汉不停地抹着脸,才能确保自己看清前路,可不要一个弹指,脸上又会结上一层水珠。雨水夹杂着汗液顺着脖子往下流,前襟黏腻地贴在他瘦瘪的胸脯上。

“我说……前路附近有兵家校场,搞不好可要碰鼻头的,凭我……我肯定吃不落啊。”鲍老汉抹了把脸,却没有把脸上的愁容抹掉。

“好好赶你的车,你该担心的是能不能在天亮前赶到飞来峰。”鲍老汉没有完全听见车里人的厉斥声,因为十步外真的就站着一位军士,正示意他停车。“鲍老汉!你没听见我说话吗?车怎么还停下了?”

鲍老汉直冒虚汗,不敢回答。军士上前控住缰绳,问道:“车内何人?”

军士问出一句,见车内没有及时回答,便要掀帘。就在这时,从帘子后探出一张堆满笑的脸,一对鼠眼左右打量了一番,确定只有一位军士,便说道:“这位军爷,家中小女风寒严重,已七日未见好转,我听说灵隐寺拙庵禅师有一味药专治仲夏风寒,所以才连夜去求,还望军爷通融通融。”

“临安城内药局不说成百也有数十家,为何偏偏要去灵隐寺?”军士走近两步,抖了抖肩,盔甲铮铮作响。鲍老汉惊得战栗起来,脸抹得更快了。

那对鼠眼又转了两圈,从怀里掏出十两银锭,双手奉上:“我家住城外,现在城门关了,大人行个方便吧,小女的病情经不起耽搁的。”

军士接过银锭掂了掂,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今晚城外驻军演练,谅你也不敢使什么幺蛾子,走……”军士话还没说完,却瞟见车舆背面的木板缝里隐隐沁出血来,看样子还是新鲜的。军士斜了一眼神色慌张的车夫,顿时起了疑心,马上拔出佩剑大喊一声:“不许走!竟敢在你军爷面前作妖!”此时马还没有跑起来,鲍老汉条件反射般拉住了缰绳。

“鲍老汉,快走,否则我宰了你!”马车内的声音虽然轻,但却像是来自地狱的号令。鲍老汉左右不是,大叫着:“我就说要碰鼻头、碰鼻头的嘛,现在好了,上扎头了吧!”抱怨完,他索性弃车逃走了。军士抢过缰绳,剑指着帘子说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人?”

帘子后面再次钻出那个脑袋,还是笑着:“小女风寒变肺痨,已经开始咳血了。嘿嘿……嗯……嘿嘿。”

“可我怎么没听见咳声,光看见血了。”

“大人是不信啊?”

“少废话,我要验人。”

一对鼠眼瞪住军士,依旧笑着:“当真?那好,我抱小女出来见你。”不一会儿,鼠眼就抱着一个着女装的人从车里出来,脸上却盖着红盖头。

“掀开盖头!”

“小女见不得风啊。”

军士不耐烦地用剑一挑,盖头便飞了出去,露出一张脸来,分不清男女,却是一张骇人的血脸——脸皮和五官尽被割去,只剩下一副惨白的牙齿,一对努鼓鼓的眼球和一头被鲜血浸染得黏腻无比的长发。军士吓得丢了佩剑,慌忙从腰间解下号角准备发信号。

“嗖……”

马车的帘子轻轻一抖,破帘飞出一支弩箭。这支弩箭从军士右眼进,后脑出,箭头上挂着丝丝脑髓。军士瞬间一命呜呼。

鼠眼跳下车检查了一番,走到马车旁笑着说:“大哥弩术好生了得!”

车内的人没有顺着鼠眼的话说下去,只是问道:“那个憨子可已经把钱都给你了?”

“都给了,二百两会子票,在我怀里揣着呢。”说罢,鼠眼从军士身上拿回那十两银锭,在手里掂了掂,朝军士啐了口唾沫。“这就是大宋的兵,一张脸都能吓破胆。”

车内的刺客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只见这刺客颧骨凸起,左眉被一条深长的刀疤取代,整张脸看上去左右失衡,扭曲歪斜,影影绰绰间倒像是专收人命的恶鬼。“今晚驻军演练,要是继续赶路只怕凶多吉少。依我看,就把尸体就近抛到西湖里,个中原因到时再跟那憨子解释……对了,扒掉她的衣服。”

鼠眼先是一愣,而后立马谄媚道:“大哥真是照顾小弟,知道小弟我只要是杀了女人,不管是肥瘦高矮老少,都要尝一尝味道……”

“呸!你这恶心的钻洞鼠,就不怕烂了命根子!我是怕有人从衣着上认出她来,才叫你扒了她的衣服。早一日查清她的身份,咱们就多一分危险!”

“是是是,大哥想得真周到。”鼠眼边干边说,“这脸也剐了,衣也扒了,明天就是有人发现尸体也认不出了……嘿,胸还软乎着呢。”

“抓紧干活儿,当兵的还在路边躺着呢,此地不宜久留。”

一道闪电把西子湖照得如同白昼,鼠眼身躯一震,抬头望望天,将赤裸的女尸丢进西湖。

“轰……”

雷声从西子湖上滚滚向前,掠过北内重华宫,穿过御街,震得瓦片咯咯作响,直至南内所在的凤凰山脚,雷声依旧轰鸣如初,震得大内红墙之外的水道泛起圈圈涟漪。响雷过后,一支穿着黑色犀皮官靴的队伍出现在和宁门前,脚步杂乱,踩得积水咂咂作响。着紫袍、红袍的文武百官们顾不上撑伞,沿着道路两侧火把的方向一路低头潜行,蛛丝般的雨水落在他们的乌纱帽上,长长的帽翅吸饱了雨水,仍旧倔强地抖动着,抖动时甩下的水珠又落在旁边官员的脸上、身上或者领口里。

为首的是留正、赵汝愚和余端礼三人。留正和赵汝愚,一位是丞相,一位是枢密使,均是朝廷的一品重臣,对掌着朝廷的文、武大权。余端礼的官阶比留正、赵汝愚要低半级,但因他是六部之首吏部的尚书,又兼任副枢密使,特殊的政军地位,让他与留、赵二人并排而行。此时,三人都把官袍的前摆提在手中,步子迈得极快。余端礼的岁数比其他两位稍长,前两日刚过完六十大寿,人老先老腿,他的腿脚僵硬,走起来像个木偶人。不过比起腿脚不便这个硬伤,他的体力更是不济,大口喘气的声音就像是城西金银作坊里的破风箱。可即使他已如此年老体弱,今晚的劲头却不比留正和赵汝愚差,一路过来都不曾落后半步。后面的一干高官紧咬着三人的步伐,时不时用袖子抹去脸上的雨水,双腿把官袍下摆踢得飞起,略显狼狈。这些高官们均锁着眉、红着眼,队伍之中偶尔还传出啜泣的声音,有年纪稍长的官员憋不住哀号了几声,又马上用袖子捂住自己的嘴巴。

南内和宁门红叉子外的将士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明明不是上朝之日,但是从丞相、枢密使到一些品级稍低的朝臣悉数到场,他一过眼便知是六列一十八行,共一百零八人,一人不少。更奇怪的是,他明明没有收到皇帝今日要上朝的通知。这个时辰,不管是谁,只要是没有提前接到大内的放行通知,就算是北内的太上皇来了也不能进。将士赶忙行礼询问道:“各位相公,下官不曾接到今日要上早朝的消息,莫不是大家记错了日子?”这位将士话一说出口便后悔了,哪有每个人都记错了上朝的日子的,说不准是皇帝的内侍忘了把上朝的消息传出来了。

赵汝愚瞪着守门的将士,挺了挺身子,将士腰弯得更深了。“赵大人,下官虽不明就里,但想来必定事关重大,待下官派人去通报确认……”话音未落,赵汝愚突然上前一把夺了他的长枪,朝他劈头盖脸地打去。不管是守门的将士,还是身后的百官,都被赵汝愚的举动震住了,赵枢密使今日为何这般暴躁?

赵汝愚这么做只有一个意图,那便是硬闯和宁门!

“通报?确认?你还知道事关重大?知道还不滚开?混账!混账!……”赵汝愚每骂一句,就往将士身上狠狠地打一下,事发突然,这个将士毫无准备地挨了几下打,便头脑发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后百官无一人劝解,反倒是在赵汝愚的骂声中鱼贯而入。其他守门的将士见枢密使发这么大火都不敢再上前阻拦,他们清楚地察觉到大臣们神情异样,似有大事发生,纷纷侧身让道。

留正穿过和宁门,停住想了想,又退回到大门的界限之外,叫住打得起劲的赵汝愚:“枢密使,枢密使,哎呀赵大人!差不多就得了……”

余端礼见留正突然往回走,便立马收住了脚步。脚步收得急,余端礼险些朝前扑倒。众人见状也都停下了脚步。这一停,余端礼想学着留正退到和宁门外却是不行了,他的双腿比刚才更硬,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只能扭着脖子,轻声地喊着留正:“哎?丞相大人,共进退,共进退哇!”为官之人分得清楚的就是界限,和宁门里一步和外一步,虽然距离不远,但意义却完全不一样。此时,打头的三人,有两个人在和宁门之外,一人在和宁门之内,其他人互相看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索性站在原地,寸步不敢移动。

赵汝愚早就听见了留正的喊话,可他不愿意搭理,又重重地打了将士两下,这才丢下长枪,看了眼百官的队伍,又看了眼将士,嘀咕了一句:“软骨头,都是软骨头!”此时,雷声大作,随着赵汝愚和留正回到自己的位置,这支庞大的队伍才又再次向大内移动起来。

南内的主人、南宋的第三位天子赵惇被雷声惊醒,从龙榻的凉帐里探出头喊道:“什么时辰了?”门外的内侍立刻回答道:“回禀皇上,大宋绍熙五年六月二十八日寅时。”赵惇揉揉眼睛轻声说道:“皇后,我刚才梦见太上皇了,他责怪我怎么这么久也不去看他老人家……”赵惇话音刚落,从凉帐里伸出一只女人的手,将他揽了进去。这只手的动作看似轻巧,却有一股令皇帝都无法反抗的力量。

“这雷声打得响啊,像不像太上皇的责骂?”

“皇帝连睡觉都要梦着太上皇,可谓是孝感动天,老天都哭了。你听,雨还不小,老天流泪了……”凉帐里传出的喃喃细语渐渐被雷雨声吞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