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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列格里•梅森/1986年

石黑一雄访谈
◎ 格列格里•梅森/1986年
    原载于《当代文学》,第30卷,第3期(1989年秋季刊)。威斯星大学出版社授权转载。
  
    1987年1月,石黑一雄确立了在英国青年小说家中的领军地位。凭借第二部小说《浮世画家》,他摘得英国现金奖励的文学奖项——惠特布莱德年度小说奖。石黑一雄1954年出生于长崎,五岁离开日本,至今再未返回故国。在很多方面,他已经成为彻头彻尾的英国人,但是身为作家,他还是大量取材于童年时代早期对日本的记忆和他的家庭教育,并从五十年代优秀的日本影片中借鉴良多。
    在发表一些短篇故事后,很快石黑便在1982年以小说处女作《远山淡影》声名鹊起。《远山淡影》获得英国皇家学会颁发的温尼弗雷德•霍er比奖,并被翻译成了十一种语言。石黑一雄以细腻的笔触描写了人称叙述者——中年日本女性悦子。她在二战结束后背井离乡移居英国三十来年。受到不久前长女自杀的重创,悦子讲述了她的亲身经历和一位神秘朋友的故事,这位朋友是悦子战后离开长崎前结识的。悦子诡秘的回忆充满了跳跃和内在的前后矛盾,扑朔迷离,引人入胜,慢慢引出的真相令人不安却又欲罢不能,而这一真相与叙事者的视角巧妙地融为一体。
    石黑的第二部小说《浮世画家》以四十年代晚期日本为背景。主人公小野是位上了年纪的画家,在日记的撰写过程中慢慢领悟到早年的虔诚信仰使自己深陷日本近代史中无法自拔的荒谬之处。结尾淡淡的讽刺既羞辱了小野,又使其不失尊严,他代表的是一类滑稽的世人形象,怅然囿于自我的眼界。再一次,人称视角帮助石黑巧妙化解了线性情节的束缚。作者又一次展现出过人的风格掌控能力,使一部纯正英国基调的作品中流露出神秘的东瀛味道。
    本次访谈于1986年12月8日在石黑先生位于伦敦南部的家中进行。整个访谈中,石黑对自我进行了敏锐的诠释和严苛的评判。他对小说的创作技巧精益求精,对自己的创作目的和手法有着清醒的认识,这使得本次访谈成为了解和解读其作品的宝贵资料。
    
格列格里•梅森:1960年你们全家从日本移居英国,这对你的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有什么样的影响?
    
石黑一雄:我的父母在行为处事方面仍然相当日本化。由家人抚养长大意味着你会以家族的方式行事。我仍然和父母用日语交流,只要一踏入家门,我就会立刻切换成日语。不过我的日语不太好,和五岁小孩的水平差不多,夹杂着英语单词,词语的形式总是错误百出。除此之外,我接受的是典型的英式教育。我在英格兰南部长大,就读于典型的英国学校。在肯特大学,我学习哲学和英语;在东英吉利大学,我读了创意写作的硕士课程。
    
梅森:你是否觉得自己遵从某种特定的创作传统?
    
石黑:我认为很大程度上我遵从的是西方传统。每次看到有评论家对于我的日本身份大作文章,试图提到两三个他们偶有er闻的日本作家,并把我和三岛由纪夫之类的日本作家相提并论时,我就觉得很好笑。这样的做法似乎很不妥当。我从小阅读的都是西方小说,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夏洛蒂•勃朗特和狄更斯的作品。
    
梅森:你是否也受到日本传统的影响呢?
    
石黑:谷崎润一郎、川端成、井伏鳟二,也许还有点来自夏目漱石的影响。但是我可能受日本电影的影响更大。我看了很多日本影片,日本的视觉影像深深触动了我,尤其在诸如导演小津安二郎和成濑巳喜男拍摄的日本影片中。它们以战后时代为背景,而这正是我记忆中的日本。
    
梅森:你的部小说《远山淡影》同样讲述了日本回忆,但这些回忆是被压抑的,留白处必须要由读者自己去填补。
    
石黑:是的。在那本书中,我尝试了相当怪异的叙述方式,主要手法就是留出一大片空白。故事讲述的是日本妇女悦子,人到中年背井离乡来到英国,生活中曾经历巨大的痛楚。这种痛楚与她移居西方有关,也和移民经历对她女儿的影响有关,她的女儿后来选择自杀。悦子转弯抹角地说了一通,但将其留作空白,转而讲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她回忆起了过去,谈起了多年前她曾经认识的一个人。所以,这本书整体的叙事手法就是人们终如何通过别人的故事来叙述自己无法直面的遭遇。我尝试深入探讨那种语言,即人们如何利用语言自我欺骗和自我防御。
    
梅森:这部小说有些地方有点像亨利•詹姆斯的《螺丝在拧紧》,充满了未解谜团。比如,在犹疑桥上关键性的一幕,悦子和她的朋友佐知子的女儿万里子正在交谈,毫无征兆地,悦子和孩子的说话方式变得似乎她就是孩子的母亲,在很大程度上,那会使读者怀疑这两个女人是否就是同一个人。
    
石黑:我想要表达的是:因为实际上悦子讲述的正是自己的故事,其他人,比如佐知子,有可能存在,也有可能是子虚乌有,所以悦子赋予佐知子生活的意义显而易见与她(悦子)自己的生活密切相关。不管佐知子和她女儿万里子的故事真相究竟如何,现在这些事之所以引起了悦子的兴趣,是因为她可以借此来谈及自己。所以你会看到他人的故事里有着悦子的影子。在潮处,我想暗示的是悦子此刻卸掉了伪装。无意之间脱口而出,她现在不用再费力地以第三人称的方式谈论自己。
    
梅森:我觉得这一幕的效果相当震撼。
    
石黑:是的,那一幕本身可圈可点,要是书中的其他部分渲染足了那种含混性的话。但问题在于书中的倒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交待得过于清楚,似乎带上了某种现实主义小说的权威性,也就少了一种我所想要的当人们挣扎于往昔的回忆,试图操控回忆而产生的扑朔迷离之感。小说对于往日场景的处理方式有问题,不像是回忆,因此结局并不成功,过于突兀。我原本设计这个场景是为了让读者终能够顺理成章地明白:“当然,没错,她终于说出来了!”结果却相反,这个结局却让人大吃一惊。当时的我写作技巧不够炉火纯青,没有徐徐引出结局,因而有点让人费解。好在很多人挺喜欢烧脑的结局。就像你说的,结局让你目瞪口呆,你觉得必须把小说重读一遍才行,这是不一样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