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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洛佩兹的遭遇

    透明直梯下降的速度很快,安德烈•洛佩兹感觉到从脚底升起的一阵寒意。自己的胃好像在脖子里,手在头两边,而头在更高的什么地方。仿佛躯体坠落的同时,意念仍然悬浮在二十一层。
    站在路边,眼前的日落泛着珍珠般的光芒,他不禁想起了秋日的香榭丽舍——一栋栋高楼从大道两侧的树木上方冒出头来,在黄昏中映衬着如血燃烧的残阳。有几个行人踏着古朴的石板路匆匆而过,瑟瑟发抖。他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看看周围熟悉的暮色(他总是在这个时间从诊所下班),走向自己的汽车。他几乎显得悠然自得,嘴里哼着一首老歌。
    拉开车门,他坐了进去。转动车钥匙的同时,他在后视镜中发现,旁边的一栋楼里跑出来三个人,面孔他是认得的;又看到前方的街道上,一辆绿色的福特猎鹰轿车正稳稳地停在路边,里面有四个人。他的脊背发凉,低头一看,果然指示盘上的红灯已经熄灭(说明不久前发动机是热的)。这个时候,他发现有一支狭长的管子,那黑色的管口正顶在自己的左眼边。
    “往那边去。”一个声音命令道。安德烈•洛佩兹机械地向右边的座位挪动,显得笨手笨脚。“现在解锁后车门。”
    他照做了。上来的两个人都还是孩子的模样——一个黑黑的,矮个,毫不起眼,慌乱得要死,面庞不断地抽搐,看起来就像只闪烁的霓虹灯;另一个金黄头发,瘦骨嶙峋,个子高得像辆大卡车,脸上一直是种受到惊吓的表情,行动有些困难。个人发动了车子,两个年轻人冲他笑了笑。车缓缓向前开动,在个路口转弯,向东驶去。
    那面庞抽搐的家伙手举一把0.45英寸口径半自动手枪指着他。枪面锃光发亮,估计刚买不久。
    “老实点,老头。”金头发的说,声音细细的,“今天你得晚点回家,因为我不太舒服。我的伤特别疼,他们说是烂掉了。你把我治好,当没见过我,以后我们也不会再见面。”
    安德烈•洛佩兹简直无法控制自己紧张的情绪。看看开车的那人,他有一张粗俗又毫无特点的脸孔。若是穿上黑西装,再往两颊扑些粉,就能当送葬队伍的指挥了。他的汗毛倒竖,努力镇定下来,平静地回答:
    “可以。”他慢慢转身向后,尽量不让动作显得可疑,“让我看看伤口。”
    金头发脱掉外套,撩起毛衣,解开衬衣的所有纽扣,露出毛绒绒的胸脯——那里从乳头到腰间缠着厚厚的绷带,上面满是血迹。
    “让我看一下。”安德烈•洛佩兹小心翼翼,从工具包中取出一把小剪刀,生怕动作太大引起误会。一边清理伤口,一边往上面撒一种白色粉末,接着是大量的红色硫柳汞消炎药水——他记得的,八天以前,自己就遇到过这三个家伙。那次,他极其不舒服地坐在后座上,从“卡车”的肋骨中间取出了一枚0.38英寸口径的子弹(那家伙大汗淋漓,却没哼一声)。当时的环境对理应是无菌的手术来说简直糟糕透顶,而另外两个人的沉默无声让一切绷得更紧,“抽搐脸”的脑袋像是轻微痉挛一般顺着脖子滑来滑去,手中握的那把0.45英寸口径手枪代表着威胁与逼迫。感觉上无休无止、令人精疲力尽的一小时之后,他被警告说,几天后得再见一次面复查。如果他还爱自己的家人,就该保持的沉默,照常生活、上班,必须随身携带医药工具箱。当然了,更不能报警。然后几个人在滨河大道北段、机场后面的位置下车了,立刻登上了一辆没有牌照的蓝色老爷车,应该是提前在那等他们的,瞬间绝尘而去。
    这次治疗就要结束了。他心想自己干得不错,因为那个伤口虽然还在发炎,有点发紫,但并没有感染。他缠上的新绷带,比上一次轻了薄了,这时才感到腰酸背痛。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发现车正在穿越潘帕区,往滨河大道的方向行驶。
    “你还得注意休养,”他说,“但可以不用再看医生了。差不多一周内,拆掉绷带,擦点消炎药水,再换上两片纱布和创可贴就行了。记得要继续吃一个星期我上次开的抗生素。说完了。”
    “卡车”笑眯眯地盯着他。
    “你表现还行,老头。”他说,然后转头对开车的人道,“继续往前吧,到萨尔格罗兜兜圈子,现在还早……”
    安德烈•洛佩兹长舒了一口气。他用一只手捋着头发,望向窗外,眼角的余光扫到那大个子——夕阳把他的脸分成了两半,其中一边是惊人的金黄色。对方意识到安德烈看他,又多了点笑容。
    “你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不少,但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多。”
    “医生挣得都特别多啊。你还觉得不够?”
    “并没有。我母亲有癌症,常年卧病在床。还有妻子和四个孩子。光给我妈治病,到现在花费已经有上百万了。而且我还背着房贷、车贷。医生确实挣得不少,但我的负担挺重的。”
    “那你的孩子呢?”
    “都在上学呢。他们还小。”
    “你老婆?”
    “照顾我妈。”
    他们没再多问。只要没人问,安德烈•洛佩兹就不说话。答话也谨慎考量,没必要的多一个字也不说。
    到达萨尔格罗以后,车慢慢掉了个头,加入了开往大学城的车流。刺骨的冷风透过窗缝钻进车里,安德烈•洛佩兹感到自己的脸有一部分被完全冻僵了,没了知觉。他的心急促而猛烈地跳动,仿佛竞赛队拿到了一个点球。几个人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焦虑,递上了一支烟。他接了过来,于是四个人开始一起吞云吐雾。不一会儿他发觉自己放松了下来,意识到原来并没必要如此担惊受怕。这段路程竟然很愉快,开车的是别人,他得以欣赏宽阔河滩的壮丽风景和夜幕降临时与阴影混淆不清的树丛。
    “原来你妈快死了。”握着方向盘的人说道,“如果我们知道的话,就不会碰你了。你的表现真是不错。”
    他道歉的语气令人反感。
    “我上次就说了,你口风挺紧。”持枪者面带微笑地附和。
    “没错,”“卡车”也表示赞同,“那些人就是不懂,反抗结果更坏——一紧张枪就可能走火。杀人一点也不好玩。”所有人再次不作声了。在努涅兹区,他们又拐了弯。将近夜晚,天幕上被画了一道白色的圆弧,宛如圣灵的光环,笼罩着整个城市。“卡车”补充道:
    “不管怎样,告诉你家里人,如果有一天被抓,千万别抵抗,不管抓人的是警察还是我们。所有人干这事的时候,都有些紧张,万一……谁都说不准。”
    安德烈•洛佩兹备感困惑。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被如此对待,怎么会跟这三个自命不凡的家伙进行这场荒谬的对话,内心从茫然,到惊诧,再到好奇。
    “为什么……你们选了我?”
    “完全是巧合。”“卡车”说,“你会知道,我们并不是劫匪。我们需要一个医生,一个技术好的。就找上你了。”
    拿枪的低声说了些什么,“卡车”点了点头。
    “老头子,”“抽搐脸”面带微笑,“我们要付给你钱,嗯?二十万比索和我的宝贝,你觉得怎么样?要知道,我们就这么多现金了。”
    “但是……”安德烈•洛佩兹惊呆了。他内心很难承认游戏规则也有被打破的时候,不肯相信在自己熟悉的规则以外,还有其他规则存在。
    “行了,你拿着吧。”“卡车”确定地说。他从肩膀上递过来一卷万元纸钞,包在一条可疑的手帕里,还有一块沉甸甸的金表。
    接着,他伸出一根手指,把同伴手里的枪拨开了。那个人把枪往腰带下面别好,眨眨眼睛,像是在体育场的男厕所里撞上了苏珊娜•希门尼斯似的讶异。
    “你妈妈有病,还有一大家子要养,”他补充道,“而且你看起来人不错,表现很好,我相信你不会乱来。就像我常说的那样——这是个狗屎一样的国家。”
    安德烈•洛佩兹努力克制着脸上的微笑。对方还在继续:
    “当然了,谁都想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周末去郊区的房子里品马黛茶。但是没人享受得到,除了富翁和黑帮以外,而这两种人根本也是同一回事。那么,剩下的就是胆量的问题了——觉得为一份狗屁不如的工资卖命不值,就只有两条路可走:忍气吞声,或者站在我们这边。”
    “哪边?”
    “生意啊老头,做生意。”
    两辆警车擦肩而过,尖利的警笛声此起彼伏。
    “狗娘养的!”“卡车”骂道。
    “是专门在找我们呢!”开车的人叫道,“我们被出卖了!”
    “谁?”
    “内鬼。帮我们干活的有好多人,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老头。但这个王八把我们卖了!”
    警车进了港口区。
    “那现在怎么办?”他鼓足勇气问。
    “我们马上处理完,你安静不要动。”
    安德烈•洛佩兹觉得自己的肠子都打成了结。
    “给你的钱够不够?”“卡车”问他。
    “啊?不,不……”他突然感到一阵抑制不住的恶心。
    “行了老头,别装了。五十万,先借着,明天我们一定送到。你表现不错的。”
    “别,拜托!我……”
    “好啦,随便你。”开车的人一边踩下脚刹,一边说道,“我们现在下车,你好好待在车里,知道不?”
    车停靠在了五十六号国道旁,靠着面向河流的隔离墙。布宜诺斯艾利斯上空夜幕降临,空气中开始混入烤肉的香味,三个人迅速下车,没有熄火。
    “再见了,老头。一切多谢啦!”几个人向他道别,跑向停在十米以外的蓝色轿车。
    正在这时,餐馆旁边停着的一辆车突然打开探照灯,照亮了那三个身影。几阵机关枪的扫射让他们瞬间倒地,十几个警察同时往那个方向奔跑。
    “别碰那老头!”安德烈•洛佩兹认出,是“卡车”的声音在叫。随着后一粒子弹,他永远地安静了。
    警察们围绕在三具可怜的躯体旁边。一辆绿色猎鹰轿车上,下来一个矮胖的黑皮肤男人,手里握着一把枪。他靠近“卡车”,盯着看了几秒,瞄准他的头扣动了扳机,随后把武器别回腰上,发布了几句指令,洋洋得意地踱着步,走到安德烈•洛佩兹的车边。
    “干得好,医生。”警官伸出右手,向他问候。
    安德烈•洛佩兹没有回答。他双眼紧紧盯住人行道上那三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开始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