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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散记

一、缘起

元末,各路豪杰争夺天下。朱元璋大胜,张士诚败。受株连,吴地成千上万人家流放江北。先祖在其列。至清末民初,曾祖父祖父辈发家,于唐海春轩塔北侧百五十米左右处建一院落,是为吾之故园。及至公元 2013 年,政府开发建西溪景区重修西广福寺需拆迁故园,几经周折,终成妥协。冬季某日,九十余岁父亲迁离及二弟一家器物搬出。次日,推土机开来,故园成瓦砾一堆。吾生于斯长于斯异地求学谋生眷恋于斯,一次次车船飞机千里迢迢万里奔波返乡扑向斯之故园,从此消失。永远抹不掉的是心中的故园。
二、院落
    故园几经风雨,格局多次变化。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它是一方形的院落,东临家族企业王协顺油米厂,南边和西边皆为菜农土地,北为一条小河,河上架一座木桥,桥北,即是王家巷,居住着一个又一个同姓人家。
    故园内,北面为一排含门楼的四间瓦房,南面为一排五间瓦房,隔着天井相对相望,西面连接南北的是厨房。厨房西面,是一个大大的菜园子。菜畦里种着油菜、菠菜、蚕豆之类,油菜花黄灿灿地开着,菠菜匍匐在地上,蚕豆在青青的叶子下悄悄地结出了胀鼓鼓的豆荚。院墙是花墙,即墙顶部是砖搭成的图案,可以从空隙看到墙外的风光。墙上爬满扁豆藤,奶奶天天都采摘一篮紫色的扁豆荚,中午用来烧菜。

菜园东南角,长着一棵香椽树、一棵枣树、一棵桃树。桃树上结的桃子不好吃,又硬又涩。枣树上的枣子由青变红由小变大,搬个小凳,就能摘下,甜而且脆。香椽长成橘红色时,摘下来扔着玩,很有意思。南墙根有一排竹林。春天的雨夜,会听到春笋生长的“噼噼啪啪”声,夏天,摘下嫩嫩的竹叶尖,泡茶喝。
    妈妈说:“清凉去暑啊!”
    菜园的西北墙角,有个小棚子,堆积着杂物,那里有一批旧书。据说是当过我们家教书先生的钱六爷爷寄放的。钱六爷爷学问大着呢!他在上海的印书馆里工作。我们常常偷偷地钻进小棚子,弄得身上脸上头发上全是灰尘,拿出一本本旧书,撕下来折叠纸飞机玩。要是被奶奶发现了,她总是喊:“作孽呀!那是书啊!”奶奶的喊叫是不可怕的,怕的是万一奶奶告诉父亲,那就糟糕了,屁股上少不了增加五道红手印,够疼一阵子的。
三、蚕
    有一年春天,妈妈养了一匾蚕,我天天都去撸桑叶。眼看得蚕宝宝一天一天长大,桑叶吃得愈来愈多,一片吃桑叶的“沙沙”声。后来,蚕宝宝们又停止吃桑叶,爬上草扎成的“小山”吐丝,结茧了。一个个白白的茧子出来了。但是,后总是有几只病蚕还在吃桑叶,而且总是长不大,病怏怏的,可怜兮兮。妈妈说:“扔了吧!”我说:“再等等看。”
    几天后,还是不见长大,不见好转。妈妈又让扔了。我可怜它们,把它们放在院子里几棵小桑树的叶子上,让它们继续吃着,活着。我一会儿就去看它们一下,吃着,活着,我才放心。又过了一两天,一夜风雨。早晨起床,我也顾不得穿衣穿鞋,光脚跑去院子里。一看,病蚕都不见了。我痛苦极了,闷闷不乐了好多天。
四、鸭子
    奶奶养了一群鸭子。我天天早晨起来,打开鸭窝的小门,放它们出来。鸭子欢天喜地,排着队,一个又一个地跟着,摇摇晃晃地走出院子,走下河沿,去河里了。
    傍晚,我要到远处的河汊里,找到它们,撵它们回家。我从河边捡起瓦砾,扔向它们,它们就往回家的方向游去。我嫌它们游得慢,耽误我去玩耍,就不断在它们队伍后面扔瓦砾,嘴里喊着:“叫你慢!”一片瓦砾狠打过去,砸到游在后的那只黑花鸭子腿上。看到它上岸后,一瘸一拐地,还是拖在后,我好心疼啊!对不起你呀!晚饭吃得不香,一宿都没睡踏实。第二天一早,留心看看,它走路正常了,心才放下来。
五、桑树
    故园大门朝北,门前有条小河,河上架着一座木桥。我们上小学、去镇上、去县城,都必须走这座桥。桥的名字因我家的油米厂而得名“油坊桥”。桥两头的两侧各有一棵高大参天的桑树。桑树上有鸟窝,还结着一串串桑葚。桑树太高,
我们爬不上去。桑葚熟透了,就掉得满地都是。捡拾着吃,又甜又清凉。我们常常吃得满嘴青紫青紫的。
    那一年妈妈病了,病得很重,得到很远很远的城市求医。为了凑钱,家里人就将四棵桑树全卖给了木材行。那天,大大小小的鸟儿喳喳叫个不停,都飞走了。
    又过了几天,我站在桥头,目送着妈妈去远方看病的船消失在小河的拐弯处,再看看四个大大的新树墩子,数数树墩子上一圈圈的年轮,叹了一大口同小孩子很不相称的气。
六、桂花树
    妈妈去外地看病回来,带回五棵桂花树苗。送给沈二爷爷家两棵,留下三棵,栽在南屋西头妈妈房间的西窗下,也就是菜园的东南角。后来,一棵未活,一棵活了几年又死了,只有一棵活了下来,每年秋天开出乳白色的花来。几十年后,长成一棵高高大大的桂花树了。花开时节,香飘方圆一里多地。
    妈妈1973年秋天离开人世,那年她四十九周岁。以后,我每次回到故园,总要在桂花树前伫立良久。如果是秋天,那满树清白色的朵朵小花,总是在我眼睛里幻化出妈妈的一颗颗泪珠。
     因为拆迁,桂花树无处安身,转让给了一所学校,移植在校中心花坛中。我返乡时,还同妹妹一起去看过一次这棵桂花树。后来,听妹妹说,这棵树因为移植时节不妥,终于没有活过来,享年六十余岁。
七、花喜狗
    乡下亲友送来一条狗,是一条花毛的巴儿狗。奶奶拍拍它:“你就叫‘花喜’吧!”“花喜!花喜!”我去上学前喊它喂它抱它陪它玩,“花喜!花喜!”我放学回家后喊它喂它抱它陪它玩。
    过了些日子,“花喜”常常不在家了,自己出去溜达了。我去找它,终于在一个姓夏的人的卖肉案子下看到它了。它趴在下面。我喊:“花喜!”它挺不情愿地爬起来,怏怏不乐地跟我回家。以后,每次放学,我都要去找它。再后来,它看着我但不理我了。再再后来,看也不看我了。原来,卖肉的常用砍肉的刀刮些案板上的肉渣碎末给它吃,它不肯回家了,后索性去夏家了。再后来路上见到它,我喊一声“花喜”,它形同陌路。
   至今,我已经记不清“花喜”是公的还是母的了,但是这是我记忆中的次被背叛并承受着这种痛苦。此后,我再也没有喜欢过狗。
八、好军队
    幼年记忆中,故园驻过三拨解放军。奶奶总是沿用抗日战争时期的称谓叫他们“新四军”。他们在我家南屋用稻草打成地铺就住下了。早晨军号一响,就出去了,一般天黑才回来。有时在天井里吃饭,一个班十多人都蹲下围着一个搪瓷面盆的菜盆吃,饭碗也是搪瓷的,下面有个小孔,穿根细线绳,平时系在腰间。有时晚上在天井开会,列队坐地上。先是唱歌,有人在队前打拍子,齐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等,然后有人讲话,散会时是高潮,拉来几个稻草人,上面贴着写有“蒋介石”之类的名字,点火烧掉。熊熊火光中,口号响起:“打到南京去,活捉蒋介石!”“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然后鼓掌,我们也拍着小手,跟着鼓掌。
    记得有一次,一个脸色白清的战士一只手放背后,一只手向我招手:“小鬼,过来!”我怯生生地走过去,他另一只手拿到前面,原来是给我一个馒头。我接过来,他高兴得很。我们家乡吃米,过年时才蒸馒头。这个馒头我放了好多天才舍得吃。他为什么省下馒头给我啊?当时我什么也没有想,后来这个问题我想了大半生。
    解放军开拔之前,还来找我奶奶,问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事。大人们纷纷议论,这支军队真好。听大人们说,我们家驻过国军(国民党军队)和“和平军”(伪军),数解放军好,“和平军”坏。“和平军”营长带上姨太太住我家,要住
好的房间。姨太太还抽大烟。至今我们家乡见女孩子又懒又馋,就骂:“你这样,长大了做‘和平军’姨太太呀!”解放军官兵纪律严明,很得人心。据说当年王家巷一戴眼镜的教书先生早就说:“这样的好军队,如不得天下,谁能得天下?”
九、余音
    故园天井里曾经有一个荷花缸,每当雨后,宽大的叶子上就滚动着晶莹的水珠,曾经是那么叫我着迷,我似乎在一首散文诗里提起过。在西边的菜园里,总是种着葱和蒜的。葱是随时掐下来调味做菜的。蒜,在我们家乡的吃法是:冬天的早晨,开水烫熟蒜叶,拌调料,一边喝茶一边吃烫蒜叶,很惬意。菜园西边贴墙处,还有几棵蔷薇和月季,月季花又红又大,很可爱。蔷薇花似乎没有玫瑰花雅致,但有种野性的奔放,刺比玫瑰还要多且长。还有一棵梨树,说是三年结梨,但盼望了三四年也不结。
    故园外东南方不远处,南屋的东面,有一棵柿子树。我小的时候,它已很高大了。去年返乡,还看到它,已经参天了。据说是二爷爷小时候栽的。我问父亲这棵树多少年了,父亲说他儿时就两个人高了,肯定百十余年了。现在每年还结柿子呢!前几年有人砍过它的枝丫,结果那个人胳膊疼了一年多,医生检查是骨癌,再过一年就去世了。莫不是百年老树修成神仙,还是二爷爷显灵?
    那位送我馒头的士兵,一直在我脑海里。后来我读了些弗洛伊德的书,就想:他大概有个弟弟或侄儿在家乡,长得像我,大头圆脸。他想他的弟弟或侄儿了,移情于我了。不,不是大概,是一定的,一定!

2014 年 5 月 2 日至 6 日于加拿大密西沙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