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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娃河畔的生活
中文系77级  周佩红

    丽娃河在1978年初春向我展现了它的姿容:美丽,安静,洁净。相信这是它好的时刻。河水清澈,微寒的淡雾从水面上升起,河边并没有多少树,你可以一直望到两岸那些绿树、草坪和典雅朴素的教学楼。我不清楚这条河的来历,当年它究竟属于一个俄罗斯流亡贵族的私邸,还是一个西班牙人所造的度假区的一部分?是否真有个名叫柳芭的俄罗斯姑娘在此散步或投河?作为一个粗枝大叶的中文系新生,我没有注意到茅盾在他著名的《子夜》里写它的一节: 赵伯韬们怎样在这里灯红酒绿勾心斗角。也没有人来告诉我,在刚刚过去的“文化大革命”中,曾有一个姓李的历史系教授不堪批斗受辱而在这里投水身亡。至于徐志摩和陆小曼曾在这里泛舟,我更是近才从《丽娃河畔逸事》一书中得知。但“爱在华师大”的说法在上海的大学生中间确实广为流传,谁叫它有这么美丽的河,以及越来越繁茂的树丛呢?只是,在我跨入华东师大校门时,这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丽娃河像是刚刚疏浚,流动的全是清水,校园的空气也新鲜无比,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我永远这么记得。
    我考进华东师大纯属偶然。恢复高考时,我在插队所在地安徽省填报大学志愿,而华东师大并没有在那里招生,我填的全是省内大学。考完后,这所学校才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跑到一些外省去挑选上海知青考生。于是,一个深夜,录取通知书来了,摩托车开到我家弄堂,邮递员嘭嘭敲着门,大哥冲下去再冲上来大叫“妹妹考回上海了”,我却以为他搞错了。
    我庆幸自己一回到上海就进入一个美丽的校园,而不是一个复杂的社会。这适合我。我自知缺乏拼搏力和适应力。丽娃河静静的流水,安抚了我。
    我们是倍受礼遇和宠爱的一群,“77级”,校园里所有人都这么叫我们,我们所属的“81届”倒好像被人忘了。我们实际是在1978年2月入学,到1982年1月毕业,但我们是在1977年——粉碎“四人帮”后中国恢复高考制度的年——参加统一高考的。77级,这名称时刻提醒着我们的幸运。
    老师们,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中年讲师,和我们差不多大的留校小老师,全都用他们的话语和表情告诉我们: 你们是华师大校园里有史以来自觉、有主动性、爱学习的一届。受到鼓励的我们,于是在教室里把笔记做得更快更全,恨不能把老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记下来(据说真有人做到了),小组讨论也更热烈。我们讨论过伤痕文学是不是真的该“不宜过多”(这说法先由我班一个后来去哈佛研究岩画的男生提出,很快变成77级中文系的流行语),讨论过鲁迅小说《伤逝》及与此相关的婚姻和爱情、物质基础和精神生活的关系,大家是那么激动,女生正方男生反方,有个捣蛋鬼悄悄放了录音机在桌子底下,争执刚停,录音突然响起,男生女生全都为自己方才激动的声音不好意思,然后爆发出大笑。
    有人每天一大早就起床,开着录音机背外语单词,或一边晨跑一边背。有人能把古典文学课要求背诵的唐诗宋词一字不漏背下来,包括“上阕”“下阕”的分隔。有人大一时就在为毕业论文选题作准备,每晚带一厚叠卡片去图书馆搜集资料。有人在教室上课时悄悄写自己的小说,准备拿出去发表。还有人一开口就是成语、成语,像得了成语强迫症。
    同学中年长和年少的相差有十四岁,即,的进校时就三十二了,小的才只十八岁。大家坐在同一个课堂里,感觉是有些怪的,代沟难免产生,据说有些小同学在大学四年中倍受压抑。但年轻者的活力和年长者的成熟,似乎在慢慢地互相渗透,有时,河边一个瘦弱的微驼的老夫子似的背影晃着,回过头来,却是一个嘴唇上汗毛刚刚重起来的小伙子。而那些在大草坪上为一只足球跑得飞快的男生里面,倒有好几个大年龄的,有的还刚当上爸爸。
    刚进校时我们都穿得很土,言行拘谨。记得次班级活动,大家在草坪上合影,一个个面对镜头不笑——我们还没有互相熟悉。担任摄影的同学脸朝下端详着他那个120相机的取景框,边按快门边说:“怎么都这么严肃?”大家才都笑出来,于是摄影者又拍下一张。第二年,我们在同一地点以相同队列继续合影,两次的照片一比较,嗬,好多女生变了发型,再也不是紧巴巴两条辫子或一刀平的齐耳短发,多了柔美的发卷,羊角辫,菊花头,男生也不再是中山装或中式罩衫,而是把浅色的衬衫领子翻在休闲外套外面,或一身球衫球裤。所有人身上都有了一种自如的现代的学生气质,是和校园外社会上的人有着区别的,但也有相似之处: 那种处于百废待兴时期的向开放、希望奔去的人的精神面貌。
    丽娃河把华东师大校园分为河东、河西。河东是文史哲所在地,理科和体育系在河西。食堂也有东西两个。当我们提着饭袋,晃着叮当响的搪瓷碗和金属调羹向河东食堂走去时,真有点像是河东狮下山。
    食堂可真是大,一个高屋顶的大平房,管几百上千人的饭。一开始它只有两套菜式,用统一的餐券领取,不是排骨青菜,就是白菜荷包蛋,大四时才开始有小锅菜。两个窗口前经常排长队。等候的场面和尚未开始的交谊舞会相似,你看我,我看你。有一种公认的说法: 外语系女生时髦漂亮,因为她们“洋气”,中文系女生往往神经质,政教系学生大多是干部面孔加艰苦朴素努力奋斗的劲头,历史系则多冷面幽默的老夫子。不管这说法对不对,反正,在一段日子过后,就会有这个系的某男生悄悄写信给那个系的某女生,或那个系的某女生收到外系素不相识的某男生的信,而在食堂里用目光悄悄寻找的事情发生。到了后来,食堂在晚饭后或星期天真派上了舞会的用场,可满屋子赶不走的饭菜味,还是煞了一点风景。
    校园里的路名我已经忘了。路旁绿树成荫,路上可以行车,但汽车自行车很少,我们常走在道路中央,三四个人,肩并肩,白天背书包去文史楼上课,中午、黄昏提热水瓶去食堂打开水,晚上拿钢笔笔记本卡片去图书馆看书,要是看得晚了,就结伴往直通校门的大道出去,穿过中山北路,在外地人开的小吃店里买一碗小馄饨或几个锅贴当夜宵。
    绿草坪,我们大一时常去。一大早,踏着露水,男生女生们围成个圈,一只排球被大伙平伸出来的手臂垫过来垫过去,偶尔有人跳起来扣球,圆圈就散了形,大家都去找这只球。大二以后人就懒了,偶尔看着别人玩,自己已起不了那么早。
    我们住在“一舍”——学生宿舍。它紧挨着学校正门,在一块大草坪后面,与我们上课的文史楼遥遥相望。如果睡了懒觉,一骨碌爬起来飞奔到文史楼315教室,估计还不会迟到。现在它已经拆掉,它太老了,木头窗,水门汀地,也许是从前的大夏大学留下来的。男生住底楼,女生住楼上,在通向女生楼道的楼梯口墙壁上,不知谁用墨笔写了“天热,男生禁步”在墙上,而女生下楼却不得不经过男生寝室。
    礼堂也是老的,旧的,门楣呈三角形,上面有一只石刻的五角星。我们在里面听过无数次报告。我印象深的却是,有那么一次,天还没大亮我们就从寝室里给叫下来,揉着睡眼,在这里看了一部美丽而血腥的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
    体育课要到河西的操场去上,四个班一起上课,男女生分开,但彼此能远远望见,每个人都可以肆意地向自己喜欢或暗恋的某个异性同学投注目光,后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家上体育课总那么起劲,站得那么直,跑步那么精气神十足。
    我曾和要好的女同学一道,在没有课的下午穿过校园,从西校门出去,到隔了一条小街的长风公园去温习功课。公园里那时几乎没人,整个银锄湖都是我们的,但我的注意力总是从复习资料上移开,转到静静的湖光、山色、树影上。那后面不远处就是我们的学校,像是公园的一部分。
    一个黄昏,我站在丽娃河的一头,望见另一头河中央的一座小岛。有人告诉我那就是夏雨岛——华师大赫赫有名的另一标志,和丽娃河齐名,因学校前身大夏大学的校训“春风风人,夏雨雨人”而得名。但它看上去很小,人工痕迹也很重,不禁让我感到失望。
    文史楼,砖石和黑木的结构,华师大老的建筑之一,我们在它的三楼315大教室里上77级四个班的大课,自由就座,有时也在这里自修。
    施蛰存教授来了,褐色提花的丝葛中式对襟上衣,斯的克,头发中分梳向两边,油光光的,确有一点点鲁迅讲过的“洋场恶少”之遗风,却是我喜欢的。他有七十岁了吧。堂课,他出对子给我们对,又让我们标古诗的平仄声。他不用现成的教材,也不用教案,教材全在他脑袋里。一篇《项羽本纪》,他说书似的串讲下来,解词,训诂,文学,历史,理论,全在里面,让我们听得出了神。在今天,这该是研究生的上课方式吧。他要我们下课时向他质疑,他当场就解答,可惜,我很胆怯,只远远看到一两个勇敢的同学上去向他请教。
    出现在这间教室里的有魅力的老师,我仍能记得一些。许杰老先生微胖的身躯,慈祥的表情,江浙一带的口音。徐中玉教授的清癯俊朗(我们都说他是个很“灵”的男人),他严谨的文艺理论阐述。钱谷融教授的大眉毛,和气的表情,分析《雷雨》人物的性格命运时那份细腻和多情。倪蕊琴老师温柔清晰的讲述——她的大家闺秀气质是我们领略俄罗斯文学之美之高贵的前提。王智量老师激情洋溢,镜片后他的眼睛像在热切注视着每一个学生,是他把俄罗斯文学的精髓提交给我们。王铁仙老师,随和中藏着学者的骄傲,当他用浓重的绍兴口音讲述到鲁迅的《伤逝》,随和一变而为诗情,内敛,投入,全教室都跟他走进一个爱与不爱的复杂伤痛的人性世界。朱川老师总是两手相握,安然地望着我们,语音比电台播音员的更标准、悦耳、有亲和力,上她的现代汉语课是一种享受。冉忆桥老师,她诗意的名字先把我们震住,然后是她活泼的梳着两条辫子的姿态,清亮的嗓音,仿佛她仍是一个女大学生,学生话剧团的台柱,她正在师大礼堂的舞台上朗诵诗篇。
    其他小教室供各班上小班辅导课。都是一些青年教师来上,有的比年长的学生还小。教现代汉语的小史老师,说话爱脸红,是一个梳两条小辫子的美丽而严肃的“小姑娘”。教写作的小李老师,黝黑,爱笑,有发亮的眼睛,他在每个学生的作业上用红笔认真批改,就像中学语文老师那样,画出好句,勾掉赘词,添加标点,给出评语。对我的一首短诗作业他批道:“换韵过多。”在另一篇写校内清洁工的通讯报道作业的右上角,他鼓励道:“本文写得有激情,层次层层深入,一气呵成,结尾有力点,明显是好文章。”随即又提醒我:“涉及人名时好几处‘开天窗’,说明采访应细一些。”他还会另纸写上他的商榷,先肯定,然后就题目、结构提建设性意见。这要花费他多少时间!毕业几年后我做了编辑,在给作者回信时,总会想起他认真的评语。当然,他不会记得这些,如今他已是沪上有名的影视学专家。
    他们不会要求我们记住他们当年的教诲,那情景和细节。这些是自然而然地留下来的。像春风一样“风人”(吹拂他人),像夏雨一样“雨人”(浇灌他人),此之谓也。
    学生们基本上都住校,除个别已成家的年长学生。当这些做了爸爸的同学回校,他们的衣襟和袖口上有时散发出炒菜的油味,一种世俗生活的气味。这是我不愿闻到的气味。但每个周末当我回家,看到的也必然是这种情景,妈妈和祖母欢欢喜喜地给我做好吃的菜,嘘寒问暖,然后慢慢回复到她们日常的哀愁和烦恼中去。我那时还没有意识到这其中包含的珍贵,我对生活的理解和认识大多来自书本,以及我们美丽浪漫的没有人间烟火气的校园。丽娃河迷惑了我。我曾希望自己一直在这样的氛围中生活,拿一本书,向教室、图书馆、大草坪走去,与校外嘈杂的、纷乱的、充满生存烦恼、无聊争斗和琐屑欲望的世俗社会永不搭界。
    今天我仍会遇到这样的中文系女生,为了晚一点进入她害怕的、不了解的社会,宁愿一直考研,硕士,博士,或远走他乡继续深造。这当然也是一种生活,却也可说是某种回避。丽娃河畔就像象牙塔,玻璃城,我们从外面望进去,或从里面看出去,一切都具有虚幻的美。
在校四年,校规里一直有这么一条:学生在校期间不得恋爱。在这奇怪的不合理的条文之下,我们的老师们微笑着祝我们人生幸福。也许他们和我们一样,在我们快要毕业时,都意识到丽娃河并不是一个学生一生一世可待的地方,我们必将踏入更复杂、深刻和本质的生活。


诗二首
中文系79级  宋琳

丽娃河

    我见过许多河流,流淌在我故乡山中
    那隐逸的小溪;欧洲,以及更遥远的
    南美洲的大河。时常,我在我自己身上
    看见它们,奔泻而去并留下刺骨的箴言。

    沿着岁月的弧形弯道,缓慢而持久,
    源头的允诺脱口而出,化作我诗中
    几行墨汁。时常,当记忆的勺子探入那闪闪灵光,
    舀取的却依旧是慨叹——逝者如斯!

    但这一条几乎不能称之为河的河,
    我的姐妹,羞涩地隐藏着自己。
    你在地图上找不到她,世人鲜有知道她的名字,
    河两岸对望着的是眼泪般纯净的小树林。

谦谦君子们,游荡着,容貌和气质
    像年轻的神,如果他们爱,是真爱;
    而少女的哭泣是因为昂贵的青春
    压迫着她,膨胀的心思像快要爆裂的种子,

    像蒲公英,一阵风就能带它到天涯。
    而平静的丽娃河,敞开胸襟,接纳并挽留
    来自遥远九重天的作客的流星,
    又依依不舍地送走她亲自酿造的花蜜。

    这里,在上海的一座开明的学府,
    我学会了赞成,或许更重要地
    (如仁者所说),学会了不赞成: 
    丁香花美,有毒的夹竹桃更美。

    那在禁锢的年代偷尝过禁果的人有福了,
    曾在同一座桥上看流水,曾在同一个河面投下身影。
    朋友们,当你们在五月齐集,依我的建议,
    首要的是观花,别的且留待将来去回忆。

    2007年4月


    二十年后
    ——为七九级老同学聚会而作 
   
岁月匆匆。我时常想,我们不过是流水
    和转篷,什么也挽留不住。你,我的同窗
    在如此漫长的沉默中,是否发现所谓今天
    不过是一个同时梦见过去和未来的梦?
    孤独地走着人生的分岔小径
    忽然来到似曾相识的地方
    相互端详,却难以辨认
    当变化从眼角的纹理开始
    
    银杏树下,丽娃河边,爱情
    姗姗来迟。寝室的灯光熄灭后
    夜谈的风筝挂住了嫦娥,但那
    的美人从未垂青于我们
    鞋匠的儿子,洗衣妇、农夫或
    死刑犯的儿子,小学教师的女儿
    除了小小的怪癖,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穿着清一色旧军装和喇叭裤
    
    这就是我们——火热而淳朴
    弈棋的、跳舞的、害着相思病的
    周末在外滩,把怀旧的晚霞
    涂抹在眼瞳深处;长而灰的拖轮
    像魔术师的带子,后面是星与火在浮动
    沿着江堤,风吹起衣襟。几个逃课者
    像几个先知,用天才的谵妄
    预言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于是二十年后,来到今天这个
    贵重的日子,仿佛神秘的循环磁力
    作用于我们。你,我的同窗
    是否赞同一切逝去的都会以某种方式回来
    譬如另一个初夜?另一场狂欢?
    你心跳的节拍是否将要驳斥
    毕达格拉斯的理论,说
    不熄的火是友谊、星星和我们?
    
    为此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写下这首
    即兴诗,不是为了炫耀我的手艺
    而是为祝福你,我往昔的朋友
    向你询问关于活着的理由。请伸出手来
    让我们庆祝四十岁的青春
    请把苦难、记忆和爱同时纳入
    你那因含笑的宽恕而变得博大的内心吧
    请在夜幕降临后一醉方休!

    2004年8月18日于布宜诺斯艾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