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略谈哲学的用处
/ 冯友兰/
现在清华及中英庚款董事会所举办的留学考试,真可以算是国家的“抡才大典”。其中科目的规定,也要经过很繁重的手续。就清华说,每届考试举行以前,先由清华校务会议拟定本届应考科目,及每科目录取名额。然后提交评议会通过,评议会通过以后,再由校呈请*核准。*将清华所拟科目修正以后,又提出行政院会议。行政院会议将*提案交有关部会组织委员会核议,核议以后再提交行政院会议正式通过。正式通过后,再由院令达*。*奉令后,再令饬清华遵办。这是见于公文的手续。所以每次考试所规定的科目,都要经过这许多关口,方能决定。在每一个关口中,主张要考每一个科目的人,都要准备“舌战群儒”。
自从清华改为入学举行留学考试,十四年来,只有一次有哲学一科,名额一名,一次有逻辑一科,名额一名。近几年来,每次留学考试,所规定的科目,大概都是工程方面的。下届留学考试,在校中经过许多争辩,才算是为文科方面争到了四名名额,其中有一名规定为专攻西洋哲学史。历年哲学系毕业的学生,都欣喜相告,以为可有个出国的机会。谁知公事送到重庆,不知于过哪一个关口时,哲学一科目,又被删去了。
西洋中世纪的僧院中的僧侣们,“吃饱饭,没事干。尝讨论‘一个针尖上能站几个天使’等一类的问题”。有些人或以为哲学中所讨论的,大概也都是这一类的问题。这些问题,有什么用处?况且这一类不吃紧的问题,尽可在国内讨论,何必花外汇出国?以为留学考试不必要哲学科目的人,其想法大概是如此。我们愿意乘此机会,说一说哲学的用处。
哲学能叫人了解事情,或某种事情,是怎样一回事。例如人生哲学、社会哲学、政治哲学、文化哲学等都是所以叫人了解人生、社会、政治、文化等是怎样一回事者。人了解事情或某种事情是怎样一回事之后,事情或某种事情,当然还是那么一回事。不过人若了解事情或某种事情是怎样一回事,他对付事情或某种事情的态度与办法,自然亦有不同。中国近百年来,所遇的困难,在中国历史上是空前的。早在清末,曾胡左李诸公,都已感觉到中国遇到一个空前的变局。但是这个变局是怎样一回事,他们已弄不清楚。他们四位之中有一位,我记不清是哪一位,遇有人谈洋务,辄变色摇头说:“此非吾辈所敢言。”他虽不敢谈洋务,而他对于事变日亟的认识,实是比高谈洋务者还深刻得多。近百年里,中国流了许多冤枉血,走了许多冤枉路。吃亏的原因固然很多。但在清末民初之际,对于当前的变局以及西洋文化有整个的了解的人,实在太少。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原因。当时在思想方面,做领导的人,如梁任公、严几道等,都不过对于当时在西洋流行的思想,略有所知。其余的人,对于西洋文化,更说不上有知识。他们只就其见闻所及,遇有中西习俗制度有不同之处,不求所以致此之故及其所以然之理,便就其主观的偏见,枝枝节节随便发言或随便改动。这不能不说是近百年来中国走冤枉路的一个原因。我不敢说,学哲学的人都必是对于文化有深切了解的人,但对于文化有了解的人必是有哲学根底的人。一个人熟读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未必能对于中国文化,有完全的了解。但一个人若不读这一类的书,我敢断定他对于中国文化,绝不能有了解。
以上是就文化方面说。就学术方面说,近三百年来,中国学术,用旧日的话说,向分汉宋二派。自五四运动以来,历史学、文字学、音韵学等,都有很大的进步。这都是属于从前所谓汉学的范围。有些人说,现在中国有一种新汉学。这个名称,很能表示出来,中国学术在这一方面的有机的生长。新汉学已竟生长出来了。但中国还需要一种新宋学。近四年来,中国抗战的成绩,已竟压倒了全世界。中国以优越的精神的力量,补助物质的劣势。这种精神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我敢说,都是从中国古圣先贤的道德教训来的。可是这种教训,虽仍为大多数人于无意中遵行,但很少人对之有清楚的了解。近来当局虽提倡人在这一方面做研究。但这一种研究绝不是抱残守缺,只捧出《论语》《孟子》以及程朱陆王的语录,即可成功。犹之乎新汉学的成功,绝不是清末民初《国粹学报》中的一班人所能做到的。必须对于现代哲学有很深的了解的人,再去读孔孟以及程朱陆王,然后才可以予古圣先贤的教训以新生命,然后他们所讲的才是新宋学而不只是历史上的宋学。
所以我们很希望,有许多学哲学的人,源源不绝,做上所说的“知己知彼”“承先启后”的工作。
有许多人或以为研究文法科方面的学问,只需看书即可,并不需要参观实习,如学理工科方面的学问者。既只看书即可,则可不必出国,只将书买来看好了。这亦是似是而非的见解。学理工科方面的学问的人,固须参观外国的工厂实验室。学文法科方面的学问的人,亦须参观外国的社会。我们可以设想,假使中国有一某种工厂,其中设备,应有尽有,则学此种工程的人,可以不必出国,只于其中实习即可。但我们不能设想,中国可有一个美国社会,可以供中国研究文法科方面的学问的人参观。固然有许多在外国社会中住几十年而毫无所得的人。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以为学文法科方面的学问的人,都不必要参观。就我个人的经验,我第二次出国,在欧洲走了一趟,实在于我很大的益处。有这一次游历参观,有许多文物制度我才能心知其所以如此之故,及其所以然之理。假使没有这一次游历参观,我绝不能写如《新事论》之书。如果《新事论》对于解决国家民族的问题,不是没有贡献,则可见学文法科方面的学问的人,到外国留学参观,对于国家社会,亦不是没有益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