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富贵场与情场(二)

   上一节谈了《炉香》的富贵场,本节讨论情场的部分。
   葛薇龙次到梁太太家,她等着见梁太太,看到她家书房钢琴的上面放了一棵仙人掌,这里张爱玲的描写非常好,“宝蓝瓷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笑嘻嘻走了出来”。睨儿是梁太太家的丫鬟,实际上就是某种钓饵,钓年轻男人的钓饵。这里有一个隐喻,就是蛇。说到蛇,就会想到伊甸园神话,蛇象征着欲望的破坏力。
薇龙还没有真正变成梁家一分子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在提示她:赶快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很可怕,这里像坟墓,像妓院,在这里会沉沦,会受到欲望的引诱,会从少女的伊甸园跌落到丑陋的人间。
   了解葛薇龙的感情线必须要谈男主,即乔琪乔。乔琪乔是一个混血儿,他的父亲非常有钱,母亲是澳门的赌场里面摇骰子的葡萄牙女人。无依无靠的异国穷女人与有钱的华人发生关系,然后生下小孩。乔琪乔有一副好皮囊,因为混血,他的肤色偏白,五官又俊美。乔琪乔并不是乔家的孩子。他的父亲乔爵士有很多子女,他死掉后财产要分给这些人,其中较得宠的儿女可能分到更多钱。而乔琪乔是个浮华浪子,在家里并不得宠。因此,乔琪乔虽然出身富有人家,可是他没有什么钱。他希望娶一位有钱的太太。
   爱情里有一种墨菲定律,就是越不应该接近的人就越想接近,越不应该爱上的人越容易爱上。葛薇龙爱上了这个男人,乔琪乔很坦白地告诉她说:我只能给你快乐,我们可以一起玩儿,但是谈到结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葛薇龙虽然感到失望,回家之后,却越想越觉得被乔琪乔这个浪子般的男人所吸引,张爱玲写了一整段情景交融的文字来描述葛薇龙:“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她静静地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如果是个乌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的罗钿的花。她诧异她的心地这般的明晰,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清醒过。她现在试着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
   这里,月亮象征着纯真的理想,也像是一份沉默的激情,淹没了薇龙。这一部分写得非常有镜头感,读者好像在看电影,镜头由远而近,阳台变成小小的,像是茶托一样,葛薇龙则更小,像一个装饰。葛薇龙分析自己为什么这么固执地爱着乔琪乔。结论是,因为对方不爱她,越是知道就越爱他。一种类似自卑的、自虐的心情,会让人越陷越深。写这部小说时,张爱玲完全没有恋爱经验,具有  天分的作家不必完全依赖人生经验,依赖的是洞见跟观察力。
   葛薇龙内心不是没有挣扎,但是像她这样一个女孩子,虽然念了书,到社会上做事,能做什么呢?能赚到钱吗?开始的时候葛薇龙参加教会唱诗班,睨儿问她,准备学校考试都还来不及,干吗一定要去教会的唱诗班?薇龙说,姑妈往来的这些男人,都是浮华的年轻人,中尉以上的外国人还不想跟黄种人打交道。虽然梁太太是高等华人,很有钱,但比起外国人,还是低一等。她看出梁太太这里没有好男人,所以想要参加教会唱诗班,唱诗班里都是青年才俊,有好的丈夫人选。至于学业,当然不能放弃,在她看来,这是自立的根本。
   睨儿则是非常现实,说:“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念毕了业又怎样呢?姑娘你这还是中学,香港统共只有一个大学,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学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她说重点是要挑一个好的丈夫,所谓好,大概也就指的是身份地位与财产。在这个故事里,女性的人生没有其他的选择,美貌就是中了遗传上的乐透,有美貌就应该好好利用,美貌是女人的资产,可以用来换取更好的生活,而且比追求知识更能迅速获得幸福。
   薇龙听取了睨儿的劝告,认真思考前程:认为自己外貌不差,但是没有特殊技能,单单自力更生根本无法维持上流社会程度的生活。她内心本有独立清白的少女心,可是,这份少女心慢慢地陷进烂泥,消失了。薇龙跟乔琪乔的事情被梁太太发现之后,她劝葛薇龙说:“你这么不爱惜你的名誉,你把你的前途毁了,将来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阶级的人,简直不知要弄到什么田地!”梁太太分析说,如果薇龙跟乔琪乔再继续闹,被整个香港社交圈知道,就嫁不到好的丈夫。这番话在葛薇龙听来非常刺耳惊心,张爱玲写道:“薇龙不由自主地把双手扪着脸,仿佛那粉白黛绿的姿容已经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这里援引了《牡丹亭》,所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将青春岁月具体化,就好像流水一样,会从指缝之间流掉,根本留不住,必须在还有美貌、青春的时候找到好的对象,否则以后生活只会走下坡。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跟风气下,不管是年过中年的梁太太,还是十几岁的睨儿,或者像葛薇龙这样受了教育的女孩子,她们的人生出路只有一个:就是找一个好男人。什么是好男人?上等阶级,有钱,有名,体面。这些女孩子的焦虑永远是如果我嫁不出去怎么办?到哪里可以认识够多的上等阶级体面的人?要怎么样表现才可以让自己“卖”个好价钱?张爱玲虽然写爱情,但是完全不浪漫。她文字这么华美,更反衬文字背后的婚姻或者恋爱,事实上就是一桩买卖的丑陋感。
   《炉香》除了女主角葛薇龙,其他几个角色也非常抢眼,比如睨儿、睇睇、梁太太,以及乔琪乔等,尤其是梁太太,小说一开始就为她定了调。从葛薇龙的眼光来看,她的姑妈是一个有本领的女人,挽住了时代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清朝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的慈禧太后。她的房子里别有一个世界,她在里面是叱咤情欲花园的女王。葛薇龙这样的无知少女像小白兔一样掉进了情欲花园,然后被吞没。葛薇龙是被当作赚取情欲满足和金钱满足的工具来使用的。情感买卖的本质,就是张爱玲小说常见的主题,她是反浪漫的,她表面上谈爱情和婚姻,却忍不住去揭露婚姻和爱情的本质,即彼此度量双方的资产,再度量能交换到多少资源。
   张爱玲经历过两段婚姻。段显然是很不愉快的,第二段根据她的私人信件,虽然丈夫跟她年纪相差比较大,而且身体不好,但是似乎不乏愉悦的时光。这篇小说还有几个为数不多但是非常抢眼的描写,特别凸显了香港作为殖民地的特殊色彩,“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葛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的袴脚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然而薇龙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的爱时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发觉得非驴非马。”
   赛金花是晚清的名妓,她从良之后甚至随大臣出使国外,后来赛金花重操旧业,又回到风月世界。赛金花在这里也就是妓女的代称。在这里可以看到对香港当局来说,女学生代表的不是知识水平,也不是女性解放。这里,女性被当作一种设施,一个物件。为了取悦欧美游客,要呈现的不是中国人眼中的中国,而是欧美游客所欲望的中国。这是张爱玲特别写来讽刺当时香港特殊的文化空气的。 
另外一个更有趣的景象,是在葛薇龙搬进了梁太太家之后,他们举行下午茶会,模仿英国人,还青出于蓝。这里说“青出于蓝”,有一点嘲笑的意思,是说茶会不伦不类:

   总喜欢画蛇添足,弄得全失本来面目。梁太太这园会,便渲染着浓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来高福字大灯笼,黄昏时点上了火,影影绰绰的,正像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少的道具。

   大灯笼适合出现在中影文化城或者横店古装戏片场,可是它却出现在英国殖民地的高等华人下午茶会现场。正统的英国茶会不会打着福字大灯笼,这个福字大灯笼象征着东方的色彩,遮阳伞象征着西方的色彩,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正显示了当时香港给人的感觉。
   端着鸡尾酒的丫头老妈子们,她们背后都扎了一条长辫子,就像我们常在电影里面看到的清朝人形象。虽然形象传统,手上送的却是鸡尾酒、果汁,做的是宛如西方侍应生的工作,所以这幅场景本身是很好笑的。事实上我们并不知道当年香港高等华人的茶会是不是这样,还是张爱玲用夸张的方式来告诉读者:香港所呈现出来的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就是这么一回事。
   作者想呈现的东西是什么?背后的逻辑是什么?这涉及东方主义与西方主义。东方主义指的是非东方人对于东方的想象与偏见,西方主义则是非西方人对西方的想象与偏见。我们自己常常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西方主义或者东方主义的偏见想法。想象中,西方一定比我们进步,西方比我们更知道怎样去做自我管理,西方是比较文明的,比较之下得出结论是我们应该向西方看齐。西方人的东方主义也有明显的表现。比如西方电影中的东方角色,千篇一律,电影选择的东方女演员,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往往是细长眼睛、高颧骨,他们要的是符合西方想象的东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