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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我们不必做诗人,我们要做心中有诗的人

 

 

把“诗”字拆开,左边是言,右边是寺,诗人就是用语言去建造寺庙的建筑工人。

诗人,好像从事的是人类工作中浪漫的一种,但我知道,大多数人听到我介绍自己是个诗人的时候,心里都不是这么想的。

诗已经让他们难以理解,新诗就更加让他们莫名其妙了。我常常听到许多对新诗的质疑。比如说,都不押韵,这叫诗吗?你把散文分行了,就能说是诗吗?你写得这么难懂,是让我们猜谜,还是压根在故弄玄虚呢?我们当代诗人所遭遇的质疑,比一百多年前创新诗的胡适他们所遭遇的还要多。

新诗在中国诞生已经超过一百年,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它仍然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在于,我们都知道胡适、徐志摩、戴望舒这些早期著名的新诗诗人,都知道《人间四月天》《再别康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些名篇;陌生在于,某些对于新诗的印象,过了一百年,却仍停留在表面。

新诗读不懂,新诗没有音乐性,新诗胡乱分行,这些误会加诸新诗身上,使得真正的新诗一直不为大多数人所见。在这本书里,我想澄清误会,为新诗正名。先围绕十个常见的对新诗的质疑展开,来拉近我们跟新诗之间的距离,再分别用二十个层面去解剖,所谓的现代诗意何来、何在,它将写诗的人和读诗的人带向怎样的境界。

新诗的诗意在哪里,众说纷纭,有民间的立场,有学院的立场,有各种流派对诗意的定义。诗意是一个有机的、生长的概念,并不是固定或者的,它的语意、范围一直在变,每一个诗人也都会尝试去重新定义诗意。

尤其是过去的一个世纪,经过新诗的努力,诗意的可能性已经大幅拓展,它以文学中的前卫地位挑战着文学的界限。诗意早已不是“枯藤老树昏鸦”“断肠人在天涯”。

比如,关于月亮的诗意,过去,在中文诗的领域里,基本上是李白的领地,至少占了一大块。说到写月亮、月 亮的诗,我们马上就会想到李白,另外苏轼这些比较浪漫的古代诗人,又占了一部分,剩给新诗诗人的地盘可以说很少了。

但是,新诗诗人有NASA,有登月计划,有天文望远镜,我们能看到李白看不到的月亮,它的环形山,宁静海,像玻璃一样的沙子,它的低重力,等等,其实都带有诗意。这种新的诗意,李白没有机会接触到。靠新的诗意的开拓,我们就能够跟李白他们抢一些诗的地盘。

我自己就写过关于月亮的诗。

 

 

超级月

廖伟棠

 

超级月波动所有的儿子

不波动父亲

我挣扎我是渐冻的潮汐

遥想着我曾经水手的父亲

 

超级月波动所有的雌性

不波动雄性

我悲哀我是银亮的桂树

静对一把银亮的斧斤

 

超级月波动所有的异乡

不波动故乡

我若成舟我将无处绑缆

我将成舟我竟刻痕满身

 

这首诗试图连接的是科学和传统诗意。“超级月”是网络时代出现的名词,月亮的引力会牵动地球的潮汐,而且对女性情绪的影响比对男性更大,这都是当代的医学发现,是李白所不知道的。但我这首诗所抒写的,又是传统的亲情、乡愁,这些已经被古人写烂了的主题。

我用现代的、科学的方式重新接近这个主题,后把这首诗拉回吴刚伐桂、庄子“泛若不系之舟”,还有“刻舟求剑”这些典故里去。但是,我已经颠覆了这几个典故,使它们跟现代人在现代城市里走投无路的情绪相呼应。“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是只要回到故乡就 能停止相思,而“超级月波动所有的异乡 / 不波动故乡”,是回到故乡也找不见故乡的现代流浪。这就是我想通过这本书分享给读者的诗意。

 

杜甫说过,“不薄今人爱古人”,诗应该是宽容的,至少我期待它更加宽容,接纳更多读者去爱它。我从自己的喜好出发,挑选了几十首杰出诗作,包括北岛的《一切》、辛波斯卡的《种种可能》、余秀华的《我养的狗,叫小巫》这些名作。

读过这几十首诗,扫除对新诗的疑虑或者偏见之外,我们都会变成诗人吗?

当然不会,每个人都变成诗人并不是一件好事。想想写了四万三千首诗的乾隆皇帝,或是“文革”后期天津一个叫小靳庄的村庄,那里的人每天都写诗、赛诗—诗的泛滥,有时会变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们不一定要写诗,但我们可以成为心中有诗、发现城市有诗意的人。

我的好朋友、优秀的汉语诗人黄灿然,他就用自己的诗,表现出那种发现城市诗意的状态是怎样来的。

 

 

全是世界,全是物质

黄灿然

 

世界全是诗,物质全是诗,

从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

我的赤裸是诗,窗帘飘动是诗,

我妻子上班前的身体是诗,

我上班前穿衣服穿袜子穿鞋时

小狗小小的不安是诗,

我对她的爱和怜悯是诗,

我来到街上是诗,水果档是诗,

菜市场是诗,茶餐厅是诗,

小巷新开的补习社是诗,

我边走边想起女儿是诗,

路上比我穷苦的人是诗,

他们手中的工具是诗,

他们眼里的忧伤是诗,

白云是诗,太古城是诗,

太古城的小公园是诗,

小公园躺着菲佣是诗,

她们不在时是诗,她们在的地方是诗,

上班是诗,上班的人群是诗,

巴士站排队的乘客是诗,

我加入他们的行列是诗,

被男人和女人顾盼的年轻母亲

和她们手里牵着的小男孩小女孩是诗,

巴士是诗,巴士以弧形驶上高速公路是诗,

高速公路是诗,从车窗望出去的九龙半岛是诗,

鲤鱼门是诗,维多利亚港是诗,

铜锣湾避风塘是诗,渔船游艇是诗,

我下车是诗,在红绿灯前用生硬的广东话

跟我打招呼的那位叫贾长老的白人传教士是诗,

他信主得救是诗,我没信主也得救是诗,

不信主不得或得救是诗,

太阳下一切是诗,阴天下一切是诗,

全是诗。

 

而我的诗一页页一行行

全是世界,全是物质。

 

香港这个世界上物质主义的城市,经常被内地传媒笑话为文化沙漠的地方,却给诗人黄灿然提供了那么多诗意。归根到底,在于诗人能够用眼睛去发现,诗人透过行走带来体验,这些都在他用笔去写诗之前,而诗就揭示了这个世界原本所具有的神奇。

反过来说,这是被发现的神奇,是我们日常生活的点金术,它让生活变得丰盛,像带有魔力一样。这个世界上很多人终日营营役役,并不知道自己就是诗。而诗人黄灿然,他一开始好像一个自恋的造物主,到处指点,指出这是诗、那也是诗,指出每一个上班的人、每一个平凡的人,身上都带着诗的元素、诗的因子。

这首诗的神奇之处在于,慢慢地,诗人承认了自己手工业者一样的身份,他不但把这些平凡的人提升到诗人的地位,同时又把自己从神秘的诗人,还原到跟所有身边这些努力去制造世界物质的人一样的地位。

他用诗去回馈这个世界的馈赠,不多也不少。这首诗和这个城市是平起平坐的。这也是我对诗的态度。诗意不是狂飙突进,不是浪漫得一塌糊涂,也不是犬儒、保守,用五百个常用字去写身边一地鸡毛一样的生活。

诗人与诗,不卑不亢,就像黄灿然一样,他们陪伴着你一起前行在这个充满矛盾的世界,一起用那些精确、优美或独特的字眼,去保存、去珍藏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 里那些不变的东西。那是什么呢?可能是我们基因里存在着的对诗意的呼应,也可能是我们心灵中脆弱或者敏感的一块地。

通过这种书写、保存、传送,也许后能得出属于我们自己的,同时又是开放的对诗的定义。希望透过这本书,我可以像诗人里尔克所说的那样,“建立起一座庙宇,在你们的听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