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沼》试读样张
荨麻庭院
实山闲来无事，拿出老花镜，开始试着读起这几张复印纸。字体很有现代感，一看就是女孩子写的。农家的男主人虽然是个酒徒，但是也担心儿子的将来。他不让孩子帮忙家里的农活，并不顾妻子的反对，决定将他送到寄宿学校。一周之后，男孩来信了。信中说自己难以适应学校生活，还被别人欺负，想回到乡下，给父亲做帮手。父亲把来信藏起来以免妻子看到，可是妻子还是感觉到了什么。而走访农村的一行人此时已经返回城里，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是从农家的邻居莫纳那里听到的。
泡好茶回到座位上的庸子，听实山说起大致的故事情节。庸子复印了之后只读过开头，不知梗概，便一脸好奇地问道：“后来怎么样了？”实山笑着说：“我还没看完呢，没看完可讲不出来哦。”于是一边等着茶叶泡好，一边又继续读了下去。
一行人回去的那天夜里，夫妻二人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妻子愤而离家出走。她将母马套在马车上，消失在夜色里。主人向邻居莫纳求助，两人拼命地寻找车轮的轧痕，但是车辙已经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了无痕迹。就这样，找了两天不见踪迹，农夫喟然长叹，认为不识路的妻子一定是在荒野沼泽中失去了方向，再也不会回来了。然而就在第三天的清晨，女主人驾着马车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而且还把孩子也带了回来。家里的女佣看着女主人，问道：“您是去接少爷了吗？”女主人回答：“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呀！”她走进卧室，但却没有躺下休息，而是立刻换了劳作服出来。时间刚好是早上七点，做弥撒的钟声响了，像是在祝福将爱子带回家的农妇。实山读着读着，越发不明白起来。这么平淡无奇的故事，为什么叫作奇迹呢？
庸子翻着原版书，听着实山的陈述，突然指着原文某处说道：“这么说，老师喜欢的就是这个情节，农妇若无其事地换上劳作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你看，这里还画了线呢，大概就是这里吧？”在她手指的地方，的确有用红铅笔画的线。但是对于实山来说，她只看到那里确实是画了线，别的却一概不知。庸子这次泡的是洋甘菊茶。因为木槌已经走了，他不喜欢气味浓烈的茶。实山一边啜着散发着甘香的茶汤，一边迷迷糊糊地思索着。
被母亲冒雨领回家来的少年，一定也松了口气吧。回到家里，尽管家中有粗暴的酒鬼父亲，也有辛苦的田间劳动，但也比在学校里受苦要好得多吧？而在黑暗中不眠不休，接回爱子，又一路奔波回到家中的母亲，并无暇沉浸在喜悦与安心之中，而是马上又投入劳动。她的行为令人肃然起敬。不过，如果换作是我，大概会暂时放下手中的工作，给从雨中荒野脱身出来的孩子做点什么吃的。荨麻汤或者别的什么，什么都好，想让孩子吃些暖身的东西。
这时实山突然一怔，几乎惊叫出来。小留知老师之所以画线，也许就是因为这段将孩子带回家的情节。所谓差点成为亲人的那个存在，也许并非是指未来的丈夫或恋人，而是指那个孩子，那个有可能成为自己家人的孩子。
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在将近三十年的交往之中，实山有过一次，也仅有一次曾经见过老师的眼中涌出泪水。小留知老师曾经讲过这样一则往事：在她二十多岁的时候，有一位相识的女子，请求老师假扮成亲属，去看望自己因某些原因而不得不寄养在福利院中的孩子。那个可怜的母亲只是想知道孩子过得如何，长成什么样子了。当时战后的混乱刚刚开始平复，食品粮食勉勉强强可以正常流通，老师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从困苦的生活中脱身出来，身心俱疲，形销骨立。那天她穿着破旧的衣衫出了门，到了福利院，向那里的负责人说明情况，表示能够远远地看一眼就好。很快，一个六岁大小的男孩被领了出来，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老师对男孩说：“这位阿姨是你的远房亲戚，今天过来看看你生活得怎么样。”男孩默不作声，眼睛紧盯着老师，忽然，他把手从衣兜中抽了出来，摊开小小的手掌：“这个，给你。”他将一个透明的小石头形状的东西递给了老师。“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实山。是一块冰糖。是前些天到孤儿院来慰问的某位公司社长送的。你知道在当时，那块冰糖有多珍贵吗？现在完全无法想象啊！”
小留知老师说着，眼中浮现出泪光。老师当时的表情，鲜明地留在了实山的脑海里，直到现在她也依然清晰地记得。当然没有任何证据，只是自己的猜测。但是她想，故事里那个少年的母亲，是不是就是老师本人呢？老师无论是做荨麻汤，还是咖喱，或是浓汤，炖煮时，很多时候加的不是蜂蜜或者砂糖，而是打碎了的冰糖。这种半透明的糖块，一般来说除了用作酿果酒之外，很少用在烹饪上，老师却常备，说用它味道比较稳定，偶尔还会拿一块，很郑重地含在口中。她还说过，偶尔出门乘火车去地方城市的时候，过隧道时为防止耳塞，用这个是好的了。所以每次她都一定会带着冰糖，用来代替水果糖。实山想了想。老师后想说的话，那个 coriza，难道不就是冰糖 吗？就是那个男孩子送给她的那块冰糖呀！原来，老师也想把那个男孩子领回家，哪怕被雨浇得湿淋淋的，也想把他领回去啊！
“哎，庸子，老师后想说的那个词……”话刚说到一半，实山突然发现卷帘的另一边开始微微地亮了起来，她知道，此刻，太阳正在从云隙之间释放出光芒。
送灵火
到底，又买回来了。
阳平用略带沙哑的嗓音，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地说道。他坚持认为，说话的节奏要配合自己的心率才是。阳平虽然身材瘦削得仿佛一折就断，但因为年轻时接受过长跑训练，所以心肺功能非常强大，在他这个年纪实属难得。通常，在静止不动的时候，他的心率会保持在平均值以下，总是会让医生感到吃惊。
一次跳动，运送的，氧气量，大概，会比一般人，多一些吧。
阳平说话时总是这样，断句很多，一字一顿。他腰杆挺得笔直，不紧不慢的说话节奏，不仅会让同龄人感觉心安，即便是孙辈年龄的孩子们听了，也会自然而然地安静下来。绢代刚刚进门。她与高中时代的好友外出旅行归来，从温泉镇买来了一盏质量上乘、式样罕见的黄铜制油灯。阳平抚摸着它，表情淡然地用他非同一般的独特断句方式说道：
“如果呢，能够更加享受，景色，菜肴，熟悉当地人的，面孔，会不会，更好一些？或者，如果，实际使用过，倒也，可以理解，因为，已经攒了，很多了。不，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你喜欢，就好。”
他像平常一样微笑着，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下次，我还会，这么说呢。
“但是，真的点着了很危险啊！重新涂刷过的灰泥墙不就毁了嘛？上面还有好多纸，如果沾了火星一眨眼就烧掉了呀！”
“可是呢，话说，从前……”
“从前都是在蜡烛的光亮下又读又写，对不对？你现在已经是个老爷爷啦！从前从前的。你也得考虑一下孩子们的眼睛啊！”
阳平比绢代年长几乎两轮，到这个秋天就七十二岁了，说他是个老爷爷也不夸张。绢代在与阳平结婚之前就开始收集油灯。在旅行地买那种灯芯粗粗的油灯，是绢代为数不多的兴趣之一。朋友们大多会在旅行地买一些写有地名的三角形信号旗或者通关文牒来收藏，他们对绢代的行为表示惊讶，不懂她为什么要收集这种毫无特征的东西，不理解她为什么非要特意从旅行地拎回这些在百货商店的露营用品卖场就能买到的油灯。但是用绢代的话来说，那些号称当地特产的旅游纪念品，才是与当地毫无关系的生产商一并揽下并制作出来的东西。在固定规格的板子和布片上，适当地印上些不同的图案即可。要真想囤积那些玩意，不如直接去批发商那里。
当然，对于油灯，也可以用相同的理由来反驳。所以，绢代有时也会随和地应应景，只是，至多也不过是买些明信片之类的纪念品。绢代不喜欢闪亮刺眼的东西。在乡下的礼品店里，在一些样式老旧、业已停产的库存品以及挂在店头的展示品中，总会有一些风格独特的商品，绢代每次在旅行地发现它们，都会忍不住出手买下，宁愿接受它们粗笨占地的体积。因为她知道，在那些开着空调的百货商店里找不到这样的东西。这么多年，虽然也抱回来不少玻璃材质、外形无可挑剔的镀金高级货，但大多还是材质普通、价格便宜的铝制品。不知不觉间，客厅中那条颜色已经发暗的房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灯具，但它们从来都没有被点亮过。
“暑假期间，好不好？如果，遇到台风天，停电的时候，就能用上了，孩子们，也一定会，很高兴。不必，全部点亮，一盏，两盏，就好。我，只是，提个，建议。”
这里所说的孩子们，并不是他俩的孩子，而是到二楼的书法教室来学习的、家住附近的中小学生。夏初，绢代和阳平刚刚为自己的独子作过法事。今年，是他的十三周年忌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