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爱乐之城》 :一无所有之时,他们才富足

识于微时,见过彼此狼狈的模样,把对方当作所有的阳光、所有的空气、所有的泉水。然后,尽快分开,彼此才会成为这一生一直追求的阳光、空气和泉水。

1

  就像在《爆裂鼓手》里,你无法分辨魔鬼导师弗莱彻对安德鲁是摧毁还是塑造一样,在《爱乐之城》里,我们仍然无法分辨,在影片大部分时间里叙述的爱情,是当时发生过的真实情况,还是被回忆装修过的梦境;是尘埃里开出的花朵,还是舞台中央曝光过度的盆栽。

  导演达米恩·查泽雷比同龄人更早地发现了,摇滚、互联网、RPG游戏、VR技术覆盖的一代,其实对古典和传统有着同样依赖的灵魂,只是他们一直在寻找一个更适合的表达方式。导演达米恩·查泽雷的方式,就是《爱乐之城》的方式。

  《爱乐之城》是一部现代的电影。导演达米恩·查泽雷对现代的解读方法,是从传统出发。他用歌舞这种古典的药方,治的是现代人的病。

  影片罗列了一大堆致敬的片单,如1937年的《随我婆娑》、1952年的《雨中曲》、1964年的《瑟堡的雨伞》、1967年的《柳媚花娇》等,这是一些大都存活于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电影。小做改动,重新拼接,就再一次闪闪发光。

  在当代人的记忆里,歌舞片是慢和假的同义词,但在《爱乐之城》里,歌舞不但没有影响节奏,反倒在控制和调整节奏。

  或者我们也可以说,拍摄《爱乐之城》时,摄影机再一次实现了空前的自由,在或斑驳或明亮的光和影子中间,从感情的角度,摄影机参与了叙事。在《爱乐之城》里,有两个负有整部影片世界观任务的镜头,分别是影片开始南加州公路上的塞车舞蹈和瑞恩·高斯林饰演的塞巴斯汀和艾玛·斯通饰演的米娅的天文台舞蹈。两个都是长镜头,一个将近5分钟,一个将近6分钟。

  《爱乐之城》开篇的5分钟长镜头发生在南加州的一条公路,背景是现代人常见的塞车。不时有人焦躁地按喇叭,此起彼伏。每辆车里都在播放音乐,若隐若现。镜头一路横移,这一切声响重新浇灌为一首新的乐曲。在这样的乐曲中间,一个黄色衣裙的女子,在车内吟唱“17岁的爱情是那么甜美真切,但是我只能离开”。然后,解了安全带,推开车门,在南加州的太阳底下,在美国一条普通的高速公路上,在车与车的缝隙间,起舞。

  从这一刻开始,这条僵硬的公路,被舞蹈和音乐激活,重新获得了生命。

  然后,车门纷纷打开,车里的男人、女人、少年、少男,黑人、白人纷纷跳将出来,在蓝色的天空下,在红色的车顶上,在舞动的人群中间,在人们的欢呼声里,跳舞、唱歌。滑板少年穿过丛林一样的车流,滑行;单车少年越过野草一般的车顶,跳跃。

  在《太阳依旧升起》的歌声里,南加州的一条普通高速公路上,人们自由地舞蹈,大声地唱歌,在一成不变的日子里,难得地放纵了几分钟。然后再整齐地钻进车里,启动,离开。

  枯寂的公路,再一次归于平寂,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段传说中的5分钟长镜头不是一镜到底,而由三个镜头形成两个隐蔽的剪辑点组装而成。这个镜头的逻辑也不是长镜头的纪实美学和蒙太奇美学,而是歌舞片的镜头调度所需。

  这段镜头拍摄于洛杉矶105-110立交桥,桥高100英尺,拍摄时间仅有48小时,这中间涉及车辆固定、演员走位、摄影跟踪、舞蹈动作、镜头运动轨迹等。虽然被无数人判定,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事实上,三组镜头,每个镜头都差不多拍摄了15到30次,然后拼接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不间断的5分钟镜头。

  导演达米恩·查泽雷坚持必须这样拍摄,因为这一段是《爱乐之城》这部电影美学和世界观的正面展示。

  首先,在高饱和度色彩与复古歌舞的带动下,摄影机也成为一个舞者,与人物通过镜头的推进、拉远或者是回摇,一起舞蹈。其次,高速公路上塞车是现代人真实而常见的生活状态,但在塞车时跳舞,只不过是大多数人在塞车时的心理状态,拥挤是逼仄的生活里一个华丽的变奏而已。

  这段蒙太奇与记录作用兼具的镜头,是这部电影核心的世界观,也意味着《爱乐之城》后面要讲述的故事,都是浸泡在这种虚实相间情绪里的感性与理性。那些晦暗、狭窄,那些自私、冷酷,都是当代森林里挺拔的植物。那些明媚、壮阔,那些美丽、真诚,都发生在过去时代的歌舞电影里。

2

  所以,塞巴斯汀和米娅在天文台舞蹈一段,两人感情的每一个层次变化,都在歌舞中有节奏地释放出来。

  这一段的6分钟长镜头,是一气呵成。

  导演达米恩·查泽雷坚持必须“用一个镜头拍摄一幕歌舞戏”,“如果我们能用一个镜头搞定,就意味着观众在银幕上看到的,就是实实在在发生的,并非是靠剪接、拼凑而编织的故事”。为此剧组从早上7点排练到晚上7点,分别给摄影升降机做了27个标记,也给演员们行走的路径,做了相应的标记。摄影机的移动轨迹不可以出现一点问题,两位演员必须表演、唱歌、跳舞三心并用。

  摄影机在这一段舞蹈里,做出了预判,早早就知晓了舞者的路线,每一步都先行一步,做出了精准的记录。但情绪已经从开场时镜头是一个感性的参与者,变为一个理性的旁观者。镜头由一个舞者变为一个诗人,是一个悲伤的回忆者,一个浪漫的记录者。纷飞的舞蹈,成为它悲喜不分的诗句。也只有这样,镜头才能用开始时鲜艳的美,才抵抗得住结束时灰暗的冷。

  这是镜头的傲慢与偏见,是光和影子物理组合后神奇的化学质变。所有这些幽暗闪现的无法用言语付诸的感情,被伟大的电影人用镜头讲述了出来,它们飘荡在2000年《花样年华》小巷内渐渐远去、渐渐模糊的旗袍的背影上,摇晃在2011年《小亚细亚往事》开头由远及近的车灯里,盘旋在2017年《银翼杀手2049》尘土飞扬的末日世界中。

  镜头是客观的,对镜头的理解是主观的。在对《爱乐之城》的评论里,出现频率高的就是“浪漫”和“幸福”。可这部电影讲述的是“相爱的人终分开”“实现梦想,可也不觉得怎样”。

  导演达米恩·查泽雷知道,那份每个人都愿意祝福的爱情美满,其实是靠不美满实现的。

3

 

  两个人相遇时,女孩子虽然长了一张艾玛·斯通那样讨人喜欢的脸,但她只是洛杉矶无数死跑龙套中的一个,卑微到了一个台词也没有的角色,都争着去客串的地步。而男孩子,虽然也有着瑞恩·高斯林那样棱角分明的脸,也只是一个眼高手低,理想被现实一次次侮辱的钢琴师。

  他们相遇时,现实已经灰暗至此,才映照得两人间的爱情如童话般美好。爱情是他们客居异乡穷困潦倒时的粮食,是他们晦暗的生活里永恒的阳光。在别人看来,那么贫瘠的生命季节里,他们一无所有,但他们有对方,他们必须紧紧抓住彼此。这份抓紧,就是全部。

  那时候,他们不知道,一无所有的时候,其实正是他们一生中富足的时刻。等到理想实现,譬如艾玛,她成为她当年为之奋斗的大明星后,她和丈夫过的是每一个功成名就者都过的蜡质的生活。和丈夫必须按照既定的轨道生活,和瑞恩的再相遇,其实是一次恶作剧式的逃跑。

  即便是瑞恩,看似实现了当初的坚持,但他在后面弹奏时候的眼泪,泄露了他坚持的只是他坚持的而已。通过食客们自顾自地吃喝的表现,已经看得出,这时,他距离他的那架钢琴,已经很远了。

  就像《甜蜜蜜》里,小军新婚的妻子发现了他怎么掩藏都掩藏不住的对李翘的感情后,问“那你为什么还和我结婚”,他回答:“和你结婚,是我的理想。”

  是,只是理想,无关爱情了。 

  导演达米恩·查泽雷是一个深刻的社会观察者,他知道爱情之所以美好,是适可而止。

  识于微时,见过彼此狼狈的模样,把对方当作所有的阳光、所有的空气、所有的泉水。然后,尽快分开,彼此才会成为这一生一直的阳光、空气和泉水。你们所在过的地方,就永远萦绕着音乐和舞蹈,是你一生的《爱乐之城》。真正美好的爱情只存在于记忆里、舞台上,它太脆弱,禁不起现实的氧化。真正拥有的方式,是在好时候失去它。

  我爱你,所以我离开你,所以才永远地拥有你。其实,爱情爱的哪是对方啊,只是那个时候,长得像是对方的自己。其实,爱情之所以甜蜜,只是因为你愿意相信,它是甜蜜的。

  以上所有的“爱情”两个字,都可以替换为“理想”。

  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