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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钢琴老师的学生》

 

“勃拉姆斯怎样?”她说,“勃拉姆斯的曲子,我们试着弹弹吧?”

男孩来奈汀格尔小姐这里上课,这是次。他没有吭声,只是盯着节拍器,露出了一丝笑容,仿佛这沉默让他感到舒心惬意。然后,他的手指触上琴键。初的几个音符响起,奈汀格尔小姐便知道,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天才。

 

*  *  *

 

伊丽莎白·奈汀格尔小姐现在五十二三岁,身材苗条,说话轻声细语,有一种安静的美,一如既往地衬托出她的五官,为容貌增色。她认为自己这一生是幸运的。父亲去世后继承了一栋房子,教钢琴挣到的钱也过得去,不必省吃俭用。爱也爱过,知道那是怎样的激情感受。

她本可能结婚的,但阴差阳错没法结婚:长达十六年,一直来陪她的是一个男人,她相信有朝一日他会离开关系疏远、形同陌路的妻子,恢复自由身。可事情没像预期的那样。这段恋情以破裂告终,奈汀格尔小姐有过痛心的哀叹和悔意,但从那以后,她对旧情人并没有心怀怨恨,因为毕竟有过一份美好幸福的回忆。

奈汀格尔小姐的父亲开店谋生,用巧克力做糖果。女儿出生时,他就成了鳏夫,独自把她养大。父女俩相依为命,多年互为陪伴,直至父亲去世。不过,当父亲的白天离家后,对这段持续了那么久的恋情,倒是一直毫无觉察。这段恋情,以及父亲对她对家庭生计的全心付出,让奈汀格尔小姐现今的孤寂日子有了些快乐暖意,多少也为她的生活赋予了某种形状,算有了个样子。不过,这新学生弹琴时,她体验到的兴奋感,是属于当前的,新鲜又强烈:在一个孩子身上感知到天才,对她来说是前所未有的。

“就是稍微快了点。”提议的那支曲子弹奏完毕,她给出了评价。“还有,记住这里的极弱音。”她用铅笔尖点了点曲谱,指出她所说的乐段位置。

男孩没有回应,只是微微笑了笑,跟之前一样。他的发色挺深,没剪太短,前额这里形成了一道刘海。脸部皮肤细嫩,光洁无瑕,纸一样苍白。紧身小西服胸袋前别着一枚徽章,上面的图案是一只长喙的鸟儿在喂食幼鸟。小西服是海军蓝,徽章是红色,在奈汀格尔小姐看来,这一搭配可真够丑的。

“回去练时节奏要慢一点,清楚吗?”她说。

她看着男孩伸手去拿乐谱架上的曲谱。要站起身才能拿到。他把它放进自己的乐谱夹。

“周五再来?”她说,也站了起来,“同样的时间?”

他点了点头,表现出的恳切热忱也许纯粹是出于礼貌,但她感觉不是。他羞怯腼腆,令人喜爱,和那些更为烦人、咋咋呼呼、废话说不完的学生完全不同。他之前跟几个音乐老师学过,他母亲介绍说,然后就只顾着喋喋不休,语速非常快,以至于很难听明白这孩子为何要从这里到那里地换老师。本着专业尽责的姿态,奈汀格尔小姐对此提出了询问,但并未得到任何答复。

她领着男孩走出房间,把挂在门厅衣帽架横档上的帽子递给他。帽子上绣有图案,是徽章上的那同一只红鸟。在敞开的门边,她站了一会儿,看着他将栅栏门在身后带上。他的裤子很短,让她不禁想知道他冷不冷。灰色的羊毛袜筒上方,他的膝盖看起来很脆弱,不堪风寒的袭击。他的小西服,还有帽子,那蓝红的配色在屋舍地皮的边界上重叠了。他挥手道别,她摆手回应。

那天晚上再没有别的孩子要上课,奈汀格尔小姐觉得挺开心。她整理起居室,在接待了一周的访客之后让它复归原状,就像收复失地,也复原了她自己,要到下周一上午十点钟,弗朗欣·墨菲才会来。那是个迟钝的女学生。钢琴、沙发与扶手椅,拥堵在起居室所能提供的空间里。壁炉架上,斯塔福德郡士兵的模型,在旅行钟的一侧排列;钟两面都是玻璃,随便哪一面朝外,旁边都是同样的士兵队列。小陶罐盖子,还有她父亲收集来的、镶了框的巧克力模具托盘,挂在墙上做装饰,混杂在水彩画和照片之间。沙发边几和靠近门的墙角壁架上,放着花瓶,里面养着水仙。

收拾完毕,奈汀格尔小姐给自己倒了一杯雪利酒。假如那位母亲打电话来,询问孩子上课的情况,她打算只应付两句,不透露什么。就当这是个秘密吧,无须与任何人分享,除了男孩本人。理所当然的,那是只限于她和他之间的秘密,不必四处去唠叨。那位母亲是个愚蠢的女人。

奈汀格尔小姐坐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电暖壁炉,因为四月的晚上还是挺冷的。现在感到了暖意,还有快乐,似乎多年的赞扬鼓励和培训指导——绝大部分只是给了既缺乏音乐天赋也无学习兴趣的孩子——终于得到了回报。在这个小男孩的身上,他的举止如此谦逊,有交响曲、套曲、协奏曲和清唱圣乐,等着去谱写。她可以断定,甚至都不用去想一下。

夜色渐浓,合围而至。慢慢啜饮着,第二杯雪利酒也差不多见底。奈汀格尔小姐继续静坐了几分钟。她此生全部的生活,她经常想,都是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幼年时,父亲在这里喂养她宠溺她,又在这里呵护她走出青春期的疾风暴雨,每天晚上都从店铺后厨带回来一份巧克力——专为她创作的新花样。也是在这里,情人压在她身上,对她呢喃耳语,说她真美,发誓说离开她就没法活。现在,在这同一个房间里,一个奇迹已然发生。

昏暗之中,她摸索到门边,去摁灯的开关。这满是回声与往日记忆的房间,无疑也会因这个下午而受到感染。怎么会还与从前一样呢?

不过,当奈汀格尔小姐打开灯,房间没有任何改变。只是拉下窗帘时,她才注意到一个不同之处。窗边桌上放着的小鼻烟盒,印有另一个人的身份盾徽,如今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