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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试读

推理:文字的逻辑舞蹈

我的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

——维特根斯坦

在武侠小说中,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桥段:一位身负大仇的青年,无意中跌落深谷,遇到一位世外高人。从此拜他为师,几番寒暑,练得一身武功。出世之后,大杀四方,恩仇得报。

那么在真实世界中,也有这样的与世隔绝的试炼场吗?

有的。这个地方,就是我们的大脑。这块练功场,就是书籍。而这门绝世武功,就叫“推理”。

典型的“推理”,当属数学。从简单的“a比b高,b比c高,由此推算出a比c高”,到的数学前沿,数学都因为严密的运算体系,自洽的逻辑闭环,成了无数优秀大脑的练功场。

马克思往往将学习和研究数学看作是一种休闲放松的方式。当他工作繁忙的时候,往往忙里偷闲,去学习和研究数学。1865年5月20日,马克思在致恩格斯的信中说:“在工作之余——当然不能老是写作——我就搞搞微分学。”

——《马克思传:人间的普罗米修斯》

在享受难题被解开、公式被证明的乐趣的同时,他们的思维能力也得到了大幅提升。

而一旦具备了这样的思维能力,人就会像武功高手一样,对问题有了极强的破解力。

举个例子。有一次吴军老师在关于“一带一路”的座谈会上,有领导问,“吴教授,咱们关起门来讲,中国输出了那么多资本,后钱能回来么?”

吴军老师的回答是:“挣不挣得回来,我不知道,因为这里面牵扯太多的因素。但是资本输出和帮助其他国家富裕这两件事都必须做。我可以从数学证明这两件事的必要性。”

数学能证明投资的必要性?听起来很怪。

吴老师继续讲:

(2021年)中国人均GDP已经达到了世界的平均水平,总的经济体量已经居世界第二,占全世界经济总量的18%。那么中国还能不能维持过去的增长速度呢?从数学上讲,根本做不到。

我们就假定中国经济能够按照每年6.2%的速度增长,再过40年,中国GDP大约能增长10倍。而中国以外的其他国家和地区的经济增长速度只有2.34%左右,那时中国的GDP大约能占到全世界的 50%。这时候矛盾就出现了。那时,全世界都没有足够的财富买得起中国不断制造的产品和不断提供的服务。这时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提高世界其他地区的购买力和经济增长,另一个是让中国经济增长降到世界的平均水平。

后者显然不是我们想要的。于是借钱给其他国家购买中国的产品和服务,同时发展自身经济,就是中国不得不做的事情了。

至于投资和贷款能否拿得回来,那要看具体情况了,这就不是数学问题了。

学习数学有价值的地方是,接受一种逻辑训练,形成理性思维的习惯,在生活中善于找出矛盾、发现问题,然后用逻辑的方法找到答案并采取行动。

——吴军:《吴军数学通识讲义》

但数学的世界里,毕竟只有数字与公式,太骨感了。要锻炼我们的大脑,有没有更丰富有趣的方法?

当然有。

学术也可以破案吗

在研究《红楼梦》的学术流派中,有一派叫“索隐派”。

这一派的名声其实不大好。因为他们穿凿附会,用各种近似猜字谜的手法,来推想作者的原意。其中有太多无法证伪,也没有逻辑推理过程的独断,甚至是胡闹。

举两个例子:

说《红楼梦》有反清复明的政治意图。为什么呢?因为贾宝玉说过,“女人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而“汉”字是水字旁,所以,曹雪芹在肯定汉人;而满人又称“達達”人,你看这个“逹”字,起笔是个“土”啊,所以曹雪芹是在贬低满人。

说《红楼梦》是在怀念明朝。为什么呢?因为贾宝玉喜欢红色嘛。红色不就是“朱”色吗?想想,“朱”是谁家的姓?明朝皇帝的姓嘛。破案了。

我看到这些段落时,经常哈哈大笑。不是嘲笑,是真心的佩服,“亏他想得出来”。

虽然这不是推理,但还是给了我做数学题的快感:这里捅捅,那边戳戳,突然通了,世界忽然间变成了井井有条的样子。好玩。至于它是不是真相,不重要。

更好的“推理派”红学,是我见过的一本奇书,陈大康先生写的《荣国府的经济账》。

这本书里提了一个我从没有想过的问题:林黛玉进贾府,到底是一个孤苦伶仃的穷亲戚寄人篱下,还是一位富家小姐带了一大笔钱找了个临时的监护人?

说白了:林黛玉到底有钱没钱?这个问题,《红楼梦》里是没有明确说过的。

那就看陈大康先生的手段了。

他是这么论证的:

1.贾府和林家联姻,必然门当户对。

2.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做过兰台寺大夫,相当于国家图书馆馆长,有学问。但别忘了,他后面当上了巡盐御史啊。从“极雅”换到“极俗”的工作,当然可以快速积累财富。

3.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以及与曹家关系密切的李煦曾当过巡盐御史,他当然知道巡盐御史能有多少钱。

4.林如海临死的时候,贾母派贾琏去跑了一趟。自然有帮着料理后事,包括肩负着接收林家家产的使命。贾琏带黛玉从苏州回北京,走大运河,一个月足够。但是书中交代,这一趟他花了四个月。可以推想,是在清点接收林家家产。

5.“林家实没了人口,纵有也是极远的”,这是《红楼梦》留下的线索,既然家里没人了,林如海的遗产不给黛玉,还能给谁呢?

6.黛玉进贾府之后,有一次王熙凤拿她和贾宝玉开玩笑:“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贾宝玉当然是有“家私”的。既然配得上,那黛玉也有家私,而且规模应该差不多。

7.贾府里所有人,包括贾宝玉,包括其他寄居的亲戚,每个月的“月钱”都是由王熙凤来发。唯独林黛玉的月钱,是贾母按时送来。可以推想,林家流入贾府的钱财,归贾母保管,用在林黛玉身上的那部分,有点“专款专用”的意思。

8.书里反复交代,贾府已经没落了,入不敷出。可是后来突然有钱造了一座大观园。你猜猜看,这一大笔钱是从哪里来的?

《荣国府的经济账》里对这个问题的推理,比我这里写的寥寥几笔细致多了。论证过程丝丝入扣,看得我手舞足蹈。

一章读完,我长舒一口气,感觉彻底破案了。但是转念一想:这不就是个小说吗?曹雪芹也不能活过来鼓掌:“这就是我想说的。恭喜你,答对了。”

在一个虚构的情境里,就用原来的砖石草木,继续起造楼台,居然也灿然可观。佩服啊,佩服。

这只是一个文字推理游戏吗?

不,这番功夫,是可以当真拿来破案的。

《红楼梦》研究史上有一个大案:前80回,后40回,是不是同一个作者写的?

陈大康先生大学时代是数学系的学生。20世纪80年代,他把72万字的《红楼梦》前前后后数了上百遍,获得了约2万个数据。一番推演之后,破案了,而且是铁证如山。

经过一遍又一遍的点数,我对作品的语言风格也越来越熟悉,这时有些念头会突然在脑海中闪过,提醒自己应作深究。这些念头怎么会冒出来的,我至今没弄明白,也许是点数点得多了,自然产生了语感的缘故。

譬如对“索性”这个意思的表达,我突然感到前八十回是用“越性”这个词,只有后四十回才用“索性”。

又如前八十回喜欢用“越发”一词,但在后四十回里,同样意思的表达却是用“更加”一词;

前八十回一般用“才刚”一词,而后四十回里却是用“刚才”。

在前八十回里,就连尊贵的王夫人或清雅的林黛玉也难免有时要说个“屁”字。后四十回的作者似乎很不屑于使用“脏”字,在那二十多万字里只出现过两次。

诸如此类的用词差异发现了27种,而对每次的发现都需要将《红楼梦》查阅一遍以证实。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后的结论是:

作品前八十回的语言风格完全一致,确为一人所写。后四十回的语言风格有明显差异,应非出自曹雪芹之手。

在第八十一回到百回之间,当含有少量的曹雪芹的残稿。不过运用数理语言学做统计分析,只能指出残稿的所在区间,却无法确定究竟哪些内容属于残稿。

——陈大康:《荣国府的经济账》

 

 

熊逸:《资治通鉴熊逸版》,新星出版社2022年版。

万维钢:《你有你的计划,世界另有计划》,电子工业出版社2019年版。

刀尔登:《不书目》,山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金克木:《书读完了》,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

杨照:《故事照亮未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美]罗伯特·所罗门、 [美]凯思林·希金斯:《大问题:简明哲学导论》,清华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