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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格尼丝·贝恩的脚趾使劲往地毯毛里钻,身体向着夜空中伸展。潮湿的风轻拂过她泛红的脖颈,直钻到裙下,像一只陌生人的手,带来一丝生命的气息,勾起回忆的残片。她弹走烟灰,一朵发光的灰烬,飘落进街口的黑夜里。她渴望向整个城市炫耀她的酒红色天鹅绒连衣裙,渴望陌生人艳羡的眼光,渴望男人珍惜地将她拥在怀中共舞。但她更渴望的,只是好好喝一杯,感觉自己真实地活着。
随着小腿肌肉的拉伸,她把胯骨靠在窗边,放开脚趾的支撑点。她的身体往昏黄的城市灯光方向倾斜,脸颊慢慢充血。她把双手迎向灯光;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她飞起来了。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飞翔的女人。
她想要不要再前倾一点—她想挑战自己。欺骗自己是在飞,直到飞翔变成下坠,以在水泥地面上粉身碎骨作结,那是多么容易的事情。那幢她与父母共用的公寓楼朝她压下来;她背后房间里的每事每物都是那么狭小,那么低矮,那么令人窒息。从星期一到星期天,她都是一条暂租暂借的生命,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已经三十九岁,有一个丈夫,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即将成年,一家人还借住在母亲的房子里,这让她产生了强烈的挫败感。她称作丈夫的男人,如今远远睡在床的另一侧,当初的幸福承诺碎落一地,让她恼怒不堪。她想要把这一切用脚踩碎,用手撕烂,像对待旧墙纸那样。
伸了一个懒腰,阿格尼丝走回母亲拥挤房间的地毯上,重新拥有脚踏实地的安全感。房间里的另外两个女人浑然不觉刚才发生了什么。阿格尼丝不耐烦地把留声机的针扯到一侧,撩撩脑门前的头发,调高了音量。“来嘛来嘛,再跳一小支舞?”
“等会儿等会儿。”娜恩·弗兰尼根喊道。她正玩得尽兴,把许多银币和铜币整齐地排开。“待会儿我把你们都牵出来遛遛!”
雷内·斯威尼翻翻白眼,把手里的牌紧贴在胸前。“你这脑袋里净是些乌七八糟的!”
“别说我没警告过你。”娜恩一口咬掉了炸鱼的尾巴,舌头舔舔嘴边的油脂,“等我把你们这些家务钱都收走,你们就得回去操着你们那个瘦排骨老公,求他再给点钱。”
“没门!”雷内随意地画了个十字。“我从大斋期开始就吊着他,他得等到圣诞节后了。”说完往嘴里塞了一根金黄的薯条,“有一次我就不给,给他憋得哟,后给我卧室买了一台新的彩色电视。”
女人们咯咯的笑声丝毫没有影响到牌局的进程。房间里是汗水和紧张的味道。阿格尼丝看着她妈妈莉齐,尽管她仔细地研究了自己的牌术,仍然被娜恩和雷内·斯威尼两面夹击。女人腿并腿地坐着,撕扯着晚餐剩下的后一点炸鱼。沾满油的手指捏着硬币,翻着牌。安·玛丽·伊斯顿,她们中年轻的一个,正专注地在自己腿上卷一支细烟。她们把一堆五便士和十便士的硬币放在一张矮餐桌上,翻来覆去地计算。
阿格尼丝对眼前的景象感到十分无趣。在穿上臃肿的毛线衣,嫁给排骨男之前,她也曾夜夜笙歌。这些女人曾是形影不离的好友,像一串珍珠,彼此联结,在索希霍尔街一边走一边高歌。她们那时还是少女,阿格尼丝十五岁,但她已经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倾倒众人。门卫看到后排的阿格尼丝在人群中闪闪发光,他向她勾勾手,她便一把推开人群,不顾其他女孩拉着她的腰带小声反对,向门卫投去美的微笑。这是她专为男人保留的微笑,是她向妈妈藏起来的微笑。她曾经很爱炫耀这微笑。她的牙齿遗传了父亲的,坎贝尔家族的牙齿向来不美观,在一张俊秀的脸上形成了缺憾。她的恒牙又小又歪,就算是新长出来的时候也并不白,因为一直抽烟,喝妈妈泡的浓茶。过了十五岁,她便求着妈妈莉齐,把一口牙全拔了。假牙带来的不适和明星一般的灿烂笑容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新牙每一颗都宽而平直,像伊丽莎白·泰勒一样。
阿格尼丝咂了咂满嘴的烤瓷牙。如今她们几个好友每周五都聚在妈妈的客厅打牌。没有一个人脸上化过妆。也没有人再有心情唱歌了。
她看着几个女人为了几个硬币撕来打去,无奈地深吸一口气。周五的牌局是她们整个星期值得期盼的事,是在电视机前熨衣服和给那些小白眼狼热饭吃之余的喘息机会。大娜恩常年赢钱,除了一次,莉齐偶然得了一手好牌,结果就被她扇了一耳光。大娜恩在钱这件事上把持不住自己,她不喜欢输钱。阿格尼丝曾见过自己的母亲因为争五十便士而被大娜恩打出了黑眼圈。
阿格尼丝正为镜中自己的倒影陶醉着,忽然,“哎,你!”娜恩冲着她喊道,“你他妈作弊!”
阿格尼丝翻了翻白眼,灌下一大口黑啤。但啤酒的酒劲还是太慢了,她只好一口接一口往下灌,想象着那是伏特加。
“你别管她。”莉齐说。她看懂了女儿遥远的眼神。
娜恩的目光收回到牌上。“早该知道你俩是一伙的。一对小偷王八蛋!”
“我这辈子可什么都没偷过!”莉齐说。“你就是个骗子!我在下班的时候见过你。身上鼓鼓囊囊的跟充了水泥一样!兜里装的都是医院里的卫生纸跟肥皂。”
“你知道那些东西值多少钱吗?”莉齐愤慨地问道。“哈,我当然知道了,因为我会付——钱——买。”娜恩嗤之以鼻地说道。
阿格尼丝在屋子里晃晃悠悠,无法坐定。她往桌上戳了一堆购物袋,几乎要把桌子压翻。“我给你们带了一点小礼物。”她说。
娜恩通常不会允许别人打断牌局,但礼物是免费的,她自然不会错过。她把牌往胸罩里一塞,开始挑礼物。每个人轮流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看着盒子包装的女人们都沉默了些许,还是莉齐先开了口,带着一丝被冒犯的语气问:“胸罩?我要胸罩干什么?”
“这不是一般的胸罩,这是一箭穿心胸罩,能瞬间改变你的胸形。”
“莉齐,你试试嘛!”雷内说,“老沃利肯定会对你欲罢不能!”
安·玛丽从盒子里拿出她的那款,但看起来明显太小。“这个不是我的号!”
“哎呀,我已经很努力估算啦。我还有两件多出来的,你要不试试?”阿格尼丝说着便拉开自己的裙子。她的肩膀白如凝脂,和酒红色裙子形成鲜明对比。她把身上的胸罩解开,露出骨瓷般的双乳,又迅速用新胸罩遮住,胸立刻被提起几厘米。她上下跳了
几下。“有个小伙子在帕迪市场那边摆在货车上卖,二十镑五件。怎么样,神奇吧?”
安·玛丽终于翻找出她的型号。也许是比阿格尼丝要矜持,她转过身去脱下了自己的毛衣和内衣。她沉重的双乳使胸罩肩带在肩膀上留下了红色的勒痕。很快,多数人都脱掉裙子,包裹在崭新的胸罩里了,但莉齐没有。她双手叉在胸前坐着。其他人光着膀子,手来回摩挲着光滑的肩带,时不时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发出满意的赞叹。
“这个可能是我穿过舒服的内衣了。”娜恩承认道。新胸罩努力地将她巨大的双乳从肚腩上吊起来。
“现在这胸才是我们以前当姑娘时候的胸。”阿格尼丝赞许道。
“天哪,要是早知道我们会变成今天这样,”雷内说,“那当年那些想上我的小伙子,全都让他们玩儿个够!”
娜恩挑逗地伸出舌头。“屁话!你本来也没少让人玩儿啊!”她把桌上的硬币推来推去,急切地想回到牌局。“行了行了,能不能别像一群傻姑娘似的盯着自己看啊。”她收起了牌堆,重新开始洗牌。女人们仍没有穿上衣服的打算。
莉齐正试着不动声色地拆开一包香烟。其他女人便像秃鹫一样盯着她,因为每个人都抽厌了硬邦邦的手卷烟,厌倦总沾在舌头上的烟草。莉齐嗤鼻道:“我以为大家都自己抽自己的呢。”但这就像在一群野狗面前吃火腿一样,没有人会给好脸子看。她只好勉为其难地给每人都发了一支,众人点燃香烟,享受着工业制烟的奢侈。穿着新胸罩的娜恩深深吸了一口烟,闭上眼,靠回到椅背上。飞舞的烟雾和旋花壁纸交相辉映,屋里的空气很快又凝滞闷热起来。
偶尔地,新鲜空气闯进这间位于十六层的公寓,刺痛女人们的眼睛。莉齐饮一口冷掉的红茶,眼看着其他人慢慢地陷入各自的灰暗情绪中。酒醉的人见了新鲜空气就会这样。轻快、家常的空气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黏稠而沉重的气氛。
一个新的声音响起。“妈妈,他不想睡!”
凯瑟琳一脸疲惫地站在门口,侧腰上抱着她的小弟弟。舒吉越长越大,快要抱不住了,但他还是死死地缠住她的大腿,看得出他很爱姐姐的瘦骨架搭建起的舒适。
凯瑟琳苦着个脸,掐走舒吉的手腕,把他递给莉齐。“求你了,我已经弄不动他了。”
小男孩朝着妈妈跑去,阿格尼丝一把将他抱起来,在空中旋转,尼龙睡衣摩擦出的静电噼啪响。她很高兴终于有人和她一起跳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