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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杜甫的生命图腾

 

《雕赋》是杜甫刻意经营的一篇赋,赋中的雕,实可看作他的生命图腾,理解了这一篇《雕赋》,也就理解了杜甫的人格。本赋先叙写雕之大略:

当九秋之凄清,见一鹗之直上。以雄材为己任,横杀气而独往。梢梢劲翮,肃肃逸响。杳不可追,俊无留赏。彼何乡之性命,碎今日之指掌。伊鸷鸟之累百,敢同年而争长。

鹗一般指鱼鹰,但《玉篇》上解释说雕即是鹗,故杜甫以之代指雕,用鹗不用雕,因鹗是仄声字,与秋字对仗。首韵以秋气之凄清,烘托雕性之孤傲。次韵是一篇之主,雕以雄材自任,故横飞鸷击,腾腾杀气。这也是杜甫对自己的期许。以下写雕的羽翮之健,鸣声之肃,“杳不可追,俊无留赏”是说难为庸主所用,“彼何乡”二句则言雕性善攫,取狐兔之命,只在指掌间。隐喻己之才具,诚堪大用。末韵则云,鸷鸟虽众,谁堪与雕比伦?作为诗人的杜甫,天然就有一种孤傲之气,雕性的猛鸷不群,当然就赢得了他由衷的共鸣。

再写雕性猛鸷,惟有当寒冬凜冽,无所猎以充肠之际,掌管山泽的虞人才能获之:

若乃虞人之所得也,必以气禀冬冥,阴乘甲子。河海荡潏,风云乱起。雪冱山阴,冰缠树死。迷向背于八极,绝飞走于万里。朝无以充肠,夕违其所止。颇愁呼而蹭蹬,信求食而依倚。用此时而椓杙,待尤者而纲纪。表狎羽而潜窥,顺雄姿之所拟。欻捷来于森木,固先击于利觜。解腾攫而竦神,开网罗而有喜。献禽之课,数备而已。

“迷向背于八极,绝飞走于万里”极言雕之穷困,“飞走”二字,自“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化出,指飞鸟走兔之类。虞人于是锤钉木桩(椓杙),张好网罗,以待夫尤者,即雕中之尤其穷困者。“表狎羽而潜窥,顺雄姿之所拟”是设狎熟之家禽以为饵,所拟即所向,而虞人则在一旁潜窥。写雕欻捷而来,下击而遭网罗,四句惊心动魄。雕感觉到危险,刚要“解腾攫”,放落所攫之驯禽,高飞远遁,已神竦胆落,陷于网罗。虞人得之,不胜之喜。“献禽之课,数备而已”用《礼记·少仪》:“其禽加于一双,则执一双以将命,委其馀。”意谓雕至难得,必使其备于献禽之课乃已。这一段展露出老杜的隐秘心理:他性情实极孤傲自爱,如非迫于穷饿,殊不愿为时所用。他永远无法像正常仕进的士子那样,全情投入到现实的世界中去,对于官僚体制,他一面有所期冀,有所向往,而一面又怀着深深的抵触。

 

以下则写雕被驯服后,献于天子,追陪翠华,以其神骏而壮天子之威,谓其“夹翠华而上下,卷毛血之崩奔。随意气而电落,引尘沙而昼昏。豁堵墙之荣观,弃功效而不论”。堵墙谓观者如堵墙。结以“斯亦足重也”,是说自家不止希望仅以文采壮天子之威仪,更希能有所用,故遂望能将“恃古冢之荆棘,饱荒城之霜露。回惑我往来,趑趄我场圃”的“千年孽狐,三窟狡兔”,“奋威逐北”,令其“施巧无据,方蹉跎而就擒,亦造次而难去”。而青骹、白鼻之鹰,纵然迅捷,孽狐狡兔“屡揽之而颖脱,便有若于神助”,终究须待雕以竟其功。这是在写老杜对朝中之士的鄙视,诗人的骄傲,使得他没法将其他人真正放在眼里。这是老杜的性格使然,也是他永远无法融入体制的根本原因。

至于:

尔其鸧鸹鸨鶂之伦。莫益于物,空生此身。联拳拾穗,长大如人。肉多奚有,味不足珍。轻鹰隼而自若,托鸿鹄而为邻。彼壮夫之慷慨,假强敌而逡巡。拉先鸣之异者,及将起而遄臻。忽隔天路,终辞水滨。宁掩群而尽取,且快意而惊新。此又一时之俊也。

更以鸧鸹鸨鶂之伦,比喻凡庸之士,谓此辈不知己之无益于世,乃“轻鹰隼而自若,托鸿鹄而为邻”,高自位置;雕却如慷慨的壮夫,除非遇有强敌,显得小心谨慎,面对这群凡鸟,俟先鸣者之将起,倏已近至其身。逡巡用《后汉书·锺皓传》:“逡巡王命,卒岁容与。”指小心谨慎。雕迅飞捷翔,“忽隔天路,终辞水滨”,难道真的要掩群尽取凡鸟吗?不过要威慑新来之鸟,求一时之快意罢了。在诗人的眼中,平庸实在是这个世界不美好的根源所在,杜甫难以掩饰地表现出他对平庸的极大的蔑视。然而诗人的悲剧就在于,平庸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以下再就雕之形态略作描摹:“夫其降精于金,立骨如铁。目通于脑,筋入于节。架轩楹之上,纯漆光芒;掣梁栋之间,寒风凛冽。虽趾跷千变,林岭万穴。击丛薄之不开,突杈丫而皆折。”谓其有抵敌邪恶的道义。再拿雕与“虚陈其力,叨窃其位,等摩天而自安,与枪榆而无事者”相比,谓其“久而服勤,是可吁畏。必使乌攫之党,罢钞盗而潜飞;枭怪之群,想英灵而遽坠”。枪榆出《庄子·逍遥游》,谓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摩天则指黄鹄,古乐府《乌生八九子》有“黄鹄摩天极高飞”之语。谓尸位者自诩如黄鹄,居然能心安理得,实不过像蜩与学鸠一样可怜复可笑罢了。乌攫出《汉书·循吏传·黄霸》:“尝欲有所司察,择长年廉吏遣行,属令周密。吏出,不敢舍邮亭,食于道旁,乌攫其肉。”廉吏谨小,乌鸦不畏,而抢其所食之肉。此谓抄掠盗窃之徒。枭是猫头鹰,古以为恶鸟,亦指凡民中之顽恶者。

后,老杜借雕之不见用,归结到自身:

故其不见用也,则晨飞绝壑,暮起长汀。来虽自负,去若无形。置巢巀??,养子青冥。倏尔年岁,茫然阙廷。莫试钩爪,空回斗星。众雏倘割鲜于金殿,此鸟已将老于岩扃。

巀(jié)???(niè)即嶻嶭,指高峻之山。诗人感慨自己长不为朝廷所用,只能如弃雕一样,在江湖岩野之中浪游,不知不觉年华既去,而金阙玉廷,茫然已远。不要再试钩爪之力了,除了以拨动星斗,让时光飞逝,还能干些什么呢?末联又谓朝廷新进已繁,我则老于山门中矣。

从这篇赋中,我们能读出老杜的执着与不甘。一方面,诗人的天性让他的内心充满骄傲,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为追求“见用”而委屈天性,他冀望有能忍受他的性格缺点的明君圣主,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这就使得他的一生都处在矛盾与痛苦中。他之登严武床,瞪目詈骂,不过是这种矛盾与痛苦郁积而极致,而造成行为的极度扭曲。

历来诗论家,都喜欢拿李白与杜甫做比较,总希望能轩轾高下,但无论是崇李还是崇杜,哪一方也说服不了另一方。以至于李杜优劣论的主流意见竟然是:“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严羽《沧浪诗话》)王世贞说:“五言古选体及七言歌行,太白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畅为贵;子美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以奇拔沉雄为贵。其歌行之妙,咏之使人飘扬欲仙者,太白也。使人慷慨激烈,欷歔欲绝者,子美也。选体太白多露语、率语,子美多稚语、累语,置之陶、谢间,便觉伧文面目,乃欲使之夺曹氏父子位耶?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圣矣。五七言绝,太白神矣;七言歌行,圣矣;五言次之。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绝,皆变体,间为之可耳,不足多法也。”(《艺苑卮言》卷四)从各体诗入手论辩,看似公允,其实仍是首鼠。如果我们撇开诗的艺术成就,而单论诗人的人格,其实李、杜优劣的问题十分简单。因为,一边是猛鸷无伦,而时时冀得见用的雕,一边却是逍遥乎天地之间,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的鲲鹏。

——选自徐晋如《国文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5月

赋是纯粹的文字艺术

   作者认为,赋是纯粹的文字艺术。赋体盛行的时代,往往是缺乏思想、缺乏诗性的时代。

——编者按

 

屈子的赋,挚情充溢,前无古人,后鲜来者。后世弄文之士,大都特别重视赋这一文体,平生诗文辑成集子,一般来说会把赋放在前面以作压卷,却并非为了向屈子致敬。而是因为,在所有文字的艺术当中,赋是难的,它要求创作者掌握多的词汇,记住多的典故,文气上要堂皇宏奥,就像是汉朝的建章宫殿,千门万户,壮丽无伦,考验一个人的才气、学养。对于诗文来说,深邃的思想、丰沛的感情是灵魂和本源,而在赋这一独立于诗文以外的“第三”文体中,却只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继屈子而兴的汉代辞赋家,大多没有屈子的人格精神,但他们的作品也同样是千秋典范,他们是把一种纯粹的文字艺术玩到了极致。

何谓“纯粹的文字艺术”呢?中国现代有人提出的所谓“纯诗”的概念,梁宗岱解释说:“所谓纯诗,便是摒除一切客观的写景,叙事,说理以及感伤的情调,而纯粹凭借那构成它底形体的原素—音乐和色彩—产生一种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唤起我们感官与想象底感应,而超度我们底灵魂到一种神游物表的光明极乐的境域。”(《谈诗》,见《诗与真·诗与真二集》)他认为纯诗所构成的是一个“独立,自由,比现世更纯粹,更不朽的宇宙”(同上),而凭借的就是含蓄融洽的意境美。纯诗说无疑是对中国诗歌以寄托为尚、以教化为旨归的传统的反动,它要的是诗歌剥离其政治的、社会的功能,甚至完全否定诗的本质—宣泄情志,使诗歌变成单纯的美术品。屈子以后绝大多数的赋,也是不重视骚心诗志的“纯粹的文字艺术”,要求的是的才情,对文字的精深的把握运用。也正因此,赋就成为科举时代必考的科目之一。古语有云:“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在先秦时代,内政外交场合都需要娴于辞令的人才,从一个人对赋体的掌握程度,就可以考察他是否胜任大夫之职。然而,只有赋的才能,却没有比兴风谏的精神,真能做一个合格的大夫吗?

一般来说,赋与诗词曲并列,被划在“韵文”当中。韵文即押韵的文字,除了诗词曲赋,还有颂、铭、赞、箴、祭等必须押韵的应用文体。但若从文体风格上分,中国的文体可分三大类,曰诗、曰文、曰赋。这是因为,从终极理想上说,诗是要言志、要缘情的,文是要载道的,惟独赋只需要营构出一座文辞的殿堂就可以了,相对诗文,赋不那么强调“为己”,而往往多是“为人”的。抒情、言志、载道,语尚雅洁,以含蓄蕴藉为工。赋恰恰相反,重视的是张皇铺陈,纤屑不遗,与诗文大异其趣。赋是金马玉堂之士或想成为金马玉堂之士者的文学,它适合歌颂而不便于批判。扬雄批评汉朝的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大抵是借规诫奢靡之名而鼓励奢靡,可谓一语中的。晋代陆机在《文赋》中说:“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体物,是穷形尽相地描摹物态;浏亮,本是明朗之意,但与绮靡为对语,就该是指赋不像诗那样偏于悲伤,而有畅朗高蹈之致。由于知识分子天然地就是一切时代的批判者,天然地就是不满于现实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在情感上就必然会更亲近沉郁悲凉的诗,而很难有畅朗高蹈的心态。赋体盛行的时代,往往是缺乏思想、缺乏诗性的时代。

《文心雕龙·诠赋第八》引用晋代挚虞《文章流别论》的话说:“赋者,敷陈之称,古诗之流也。古之作者,发乎情,止乎礼义。情之发,因辞以形之,礼义之旨,须事以明之,故有赋焉。所以假象尽辞,敷陈其志。前世为赋者,有孙卿、屈原,尚颇有古诗之义,至宋玉则多淫浮之病矣。《楚辞》之赋,赋之善者也。故扬子称赋莫深于《离骚》。”

《文章流别论》一书今天已经亡佚,从《文心雕龙》的引述看,挚虞认为人的思想感情,礼义人伦的大道,都须藉事而阐明,不能诉之空言,这才需要赋的手段。赋本来只是一种敷陈的艺术手法,它的要旨是托于事象,也就是依靠讲故事来抒情达意。假象尽辞,指出了赋的两大特征:赋必须假借事象,也即依托于故事;第二是追求文辞的华美铺张,即所谓尽辞。因为有了这两大特征,赋必然就呈现出铺陈张皇的风格。赋者铺也(赋与铺古音声母一致,韵母相同,只是声调有别),赋的本意,就是铺陈,也即《文章流别论》所说的敷陈(敷、铺二字,古音完全一样)。

挚虞又认为,荀子和屈子的赋颇有古诗之义,这是因为荀、屈的赋作,为的是讽喻、进谏,有益于世道人心。然而宋玉之赋,就多淫浮之病了。淫的意思是过分,情感不知节制,文辞往而不复,即所谓淫;浮的意思是不深入,思想情感流于表面,即所谓浮。淫浮有违中庸之道,这是挚虞不满宋玉赋作的原因。故谓“《楚辞》之赋,赋之善者也”。

——选自徐晋如《国文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5月

李白以超越之眼悲悯着历史,也悲悯着人类

如果说老杜在悲悯着时代,悲悯着家国,而太白则时时悲悯着历史,悲悯着人类。老杜固然也是诗歌的天才,但如果没有安史之乱,也就未必会有他的“诗史”诸作,未必就能膺诗圣之号;但若置太白于任何时代,他的光芒仍足炳耀千秋,这不止因其才,更因其诗中总是饱蕴着对人类普遍的自由理想的终极关怀。

——编者按

 

正因太白的生命图腾是大鹏,相对以雕自拟的杜甫,其对现实的吟咏就更具有超越性。固然二公皆深蕴悲悯情怀,但杜甫的悲悯,是因推己及人而痌瘝在抱,读老杜的诗史诸作,我们总觉得他身便在此现实中,亦在此历史中,而读太白诗,常觉得他超出了此世界的时空,他对现实、历史的深层思索与唱叹,仿佛都来自局外。他的《古风五十九首》,就是这样的典型作品。

太白文集卷是古赋八首,第二卷便是《古风五十九首》。这样的编排方式,使我们有理由相信《古风五十九首》是太白生前为看重的诗作。而首尤堪称整部李白诗集的总纲: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此即太白之志,亦即太白之胸襟。他以大雅自任,力追元古,以求诗之“宪章”,即如孟子所云,“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以诗为史,上继孔子之业。删述,指孔子删诗、述而不作之事;绝笔于获麟,则谓《春秋》终于鲁哀公“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一句。与杜甫崇拜贤相诸葛亮,梦想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不同,太白仰慕的对象是孔子,他希望能像孔子一样,以道统抗衡政统,用史笔树立人类社会永恒之价值观念。据《春秋公羊传》:麟为仁兽,非有圣王在世不至。而麟既至于春秋据乱之世,且为采薪之庶人所获,有人将这件事告诉孔子说:“有人打获了一头长了角的獐子。”孔子知其为麟,慨叹道:“你为谁来啊!你为谁来啊!”翻起袖子擦拭眼泪,而泪水仍溅满了前襟。颜渊死时,孔子感慨说:“唉,老天爷不让我活啊!”子路死,孔子说:“噫,上天断了我的活路啊!”西狩获麟,孔子说:“我的道没有指望了!”获麟本是一充满悲剧色彩的意象,而太白自许要“绝笔于获麟”,意即但使吾道长存,纵使如孔子一样颠沛一生,亦无所恨。

其三十一云:

郑客西入关,行行未能已。白马华山君,相逢平原里。璧遗镐池君,明年祖龙死。秦人相谓曰,吾属可去矣。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

此诗前六句都是叙事的赋笔,用的是秦始皇死前一年(始皇三十六年,前211)的著名典故:有郑客从关东来,至华阴,望见素车白马,从华山上下来,知其为鬼神,乃止于道边相待。遂至,持一璧与郑客,命他赠给镐池的水神镐池君,又说:明年祖龙就会死去。暗含的意思是像秦始皇这样的暴君,即使能敲扑天下,也终难逃神鬼之谴。后四句把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故事,天衣无缝地接了上去,谓秦人知纵使没有秦始皇,也会有秦二世,如果世世代代都做嬴家的奴隶,不如觅得终隐之地,与世隔绝,建立自由的国度。“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兼有叙事与写景之意,即古人所谓“赋而兴也”。整首诗写得从容不迫,“千春隔流水”一句尤其骀荡生姿。清人陈沆《诗比兴笺》以为此诗“遁世避乱之词,托之游仙也”,是把李白的胸量看得太小了,太白不是在哀叹世乱,为己营终隐地,而是像大鹏一样,冷眼睥睨着秦以后的历史,短短的十句诗,隐藏着他对历史的终极价值的理解。

太白又岂但对历史的思考迥出流辈,他更思考着生命的终极意义,反思着人生的价值何在。这就使得他的诗不止有着动人的感情,更有着深刻的哲思。《拟古十二首》远绍《古诗十九首》,近宗陆机所拟之十二首,其三云:

长绳难系日,自古共悲辛。黄金高北斗,不惜买阳春。石火无留光,还如世中人。即事已如梦,后来我谁身。提壶莫辞贫,取酒会四邻。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

此诗乍眼看去,也不过是感叹人生短暂,不如及时寻乐,实则太白不止为生命的脆弱短暂而悲,更为生命的虚幻而悲。他先说自古以来诗人盖有同慨:“长绳难系日,自古共悲辛。”又谓清醒之人如己者,愿以高积云霄的黄金,来购买美好的春光。然而春光一去不回,便如电光石火。这多么像我们的浮生!“即事已如梦,后来我谁身”乃谓情随事迁,当日所遇之人,所经之事,不过像一场梦罢了,而未来的我,与现在的我,过去的我,哪一个才是我呢?这是生命哲思的觉醒,太白显然明白:作为哲学人的“我”不是别的,而是“我”之所思所感。“提壶莫辞贫”隐有富贵如露之意,“仙人殊恍惚”则连服药求仙的希望也一齐打破,“取酒会四邻”“未若醉中真”者,其实意不在醉,而意在忘却人生的底色是痛苦这一残酷的真相。

因人生之短暂,而想到凡物莫不有死。其八云:

月色不可扫。客愁不可道。玉露生秋衣,流萤飞百草。日月终销毁,天地同枯槁。蟪蛄啼青松,安见此树老。金丹宁误俗,昧者难精讨。尔非千岁翁,多恨去世早。饮酒入玉壶,藏身以为宝。

此诗借月色如霜,却扫之不去为喻,正是初唐诗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名句“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之意,谓客愁不可开导(道通导),始终郁积于胸。何以如此?因为“客”非庸夫俗子,而是一位看清了人生真相,了解到宇宙生灭的清醒者,因为清醒,故而痛苦。但他在了知生命的痛苦后,却仍然葆有着直面人生的大勇。他想到沾衣之露、腐草所化之萤,固然寿促,日月天地,亦岂能永生?蟪蛄不知春秋,想象不到青松也会老死。隐含的意思则是,人固然难逃一死,宇宙万物,又有何者可以恒久?太白的悲悯,不单是为人类,更是为上下古今一切有形之物。“金丹”四句,谓传说中令人服之成仙的金丹岂真误俗,只是世人蒙昧,不能得其秘要罢了,你我都不过是人间的过客,谁都不能长命千岁。他没有说出的话则是,纵然长命千岁,也终须一死。解决之道该当如何呢?不如像神话里的壶公一样,纵身跳入玉壶中,藏身自保吧。吴汝伦说:“此小年不及大年之旨,金丹千岁翁皆不朽之喻。”(《唐宋诗举要》卷一)不对。小年不及大年,是《逍遥游》之旨,太白此诗,体现的却是《齐物论》的思想:纵为小年小知,亦自有其价值。统治者以富贵功名为诱饵,引士人上钩,为一家一姓卖命,太白却认为贵己全生才是每一个人所应当尽的道德上的义务。这种思想直承庄子而来,太白用诗阐释了庄子的齐物精神。

人至了悟生死,则荣贵之事,何有于其身?太白以其极深沉、极沉重的悲悯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前后更叹息,浮荣安足珍。

思考人生会通向哲学,并不通向诗,但因思考而认清人生的真相,因认清真相而产生对人类生命的终极悲悯,却必然会通向诗。“生者”二句本出《列子》:“古者谓死人为归人,夫言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矣。”《列子》的原话是纯粹理性的,本不具有诗性,但太白在后文加一“悲”字,便使得诗的前四句都成了诗。说到底每一个人在人世中都是孤独的,天地不过如一旅舍(逆旅),每个活着的人都只是世界的匆匆过客,但只有极少数的清醒者,才会为此而悲,慨叹于无分贤愚贵贱,死后皆化为尘土。万古喻指不变,是哲学上的“一”,无数个短暂的生命,则是哲学上的“多”,一与多的对照,折射出个体短暂生命面临时间的无垠时那种深重的无力感,而正是这种无力感引起了读者的共情,从而传递了诗性。“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以日月为喻,谓月中玉兔徒然地捣不死之药,妄求长生,而日出处之扶桑木已化为柴火,实谓日月皆不得长久。“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指岂但人寿有时而尽,即使是寿过千年的青松,能知人世之春秋,又何知夫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大年之春呢?一旦认识到身在小年,人寿苦促,世间的浮荣又何足道哉?结句以弃轩冕而轻万户侯的潇洒态度,体现出大鹏生命的高贵泰然。

如果说老杜在悲悯着时代,悲悯着家国,而太白则时时悲悯着历史,悲悯着人类。胡应麟称“李如星悬日揭,照耀太虚”(《诗薮》内编卷四),是从太白“才超一代”这一面着眼,实则其大鹏般超卓的性情才是其诗“星悬日揭,照耀太虚”风格的成因。老杜固然也是诗歌的天才,但如果没有安史之乱,也就未必会有他的“诗史”诸作,未必就能膺诗圣之号;但若置太白于任何时代,他的光芒仍足炳耀千秋,这不止因其才,更因其诗中总是饱蕴着对人类普遍的自由理想的终极关怀。

——选自徐晋如《国文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5月

李白:以大鹏为生命图腾

 

唐玄宗开元十三年至十四年间(725—726),二十五岁的李白壮游江陵,遇名道士司马承祯(字子微)。子微一见太白,就说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太白遂著为《大鹏遇希有鸟赋》,以表平生之志。此赋流布人间,甚为当时人称道。但到天宝二载(743),已入中年且被召为翰林供奉的李白,认为原赋不能穷宏达之旨,又将之重新修订,而成为流传至今的《大鹏赋》。此赋在《李太白文集》中,置在卷首《古赋八首》的篇,即古人所谓“压卷之作”。赋中的大鹏,便是太白的自况,他的整个的心理状态,他呈现给人的整体的气质,的确就像《庄子·逍遥游》中的鲲鹏,遨游八极,扶摇九万里。

赋的开头先向庄子致敬:“南华老仙,发天机于漆园。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玄宗天宝元年,诏封庄子为南华真人,故称南华老仙。庄子又尝为漆园吏,天机不发于庙堂之上,而发于漆园之中,太白之胸襟可知矣。高论则曰峥嵘,奇言则曰浩荡,看似漫不经心的两句,却因用了两个熨帖的联绵词,而有了壮阔的波澜。以下是对《逍遥游》中“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的檃栝:

征志怪于《齐谐》,谈北溟之有鱼,吾不知其几千里,其名曰鲲。化成大鹏,质凝胚浑。脱鬐鬣于海岛,张羽毛于天门。刷渤澥之春流,晞扶桑之朝暾。燀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一鼓一舞,烟朦沙昏。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

《庄子》的原文想象奇瑰而文字质朴,太白则更加有伟丽曼衍之致。他打破了二句一韵的格律,“征志怪于《齐谐》,谈北溟之有鱼”未押韵,遂在齐整中寓散行,增加了行文的雄浑之气。志怪,一作“至怪”,当是后人所改,以与“北溟”对仗,但格律严整恐怕不是太白的风格,他的天性豪放杰出,不肯过加检束,志怪固然与北溟不对,“鱼”也不在本段所押的元韵当中,一任天然,不假人力,这才是太白的风格。“脱鬐鬣于海岛,张羽毛于天门。刷渤澥之春流,晞扶桑之朝暾”四句写鲲鹏之伟巨,谓鬐鬣脱落,能覆蔽海岛,张翼横羽,可触及天上的阊阖。渤澥即渤海,扶桑是日出之所,用“春流”“朝暾”,于崇高伟大之中,见出温厚婉约的风致,壮美与优美就有机地统一在一起了。鹏不止有庞巨的身躯,更蕴藏着震天撼地的伟力。“燀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是说其威势极盛,在宇宙八荒之中,无与伦比。“燀赫”用《庄子·外物》中的语典:“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骛扬而奋鬐,白波如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燀赫千里。”大鹏扇翼,鼓舞起烟尘沙土,昏蔽天日,山河俱为之震荡崩流,这不只是对庄子精神的继承与深化,更是作者对自己精神境界的无限期许。

《庄子》原文以说理为主,太白更益之以铺陈。“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与“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数语,经太白演衍,而成伟丽雄奇的壮观:

尔乃蹶厚地,揭太清。亘层霄,突重溟。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背嶪太山之崔嵬,翼举长云之纵横。左回右旋,倏阴忽明。历汗漫以夭矫,羾阊阖之峥嵘。簸鸿蒙,扇雷霆。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怒无所搏,雄无所争。固可想像其势,仿佛其形。

太白变《庄子》的散文为诗的文辞,节奏上短长相间,充满了灵动夭矫之气。读者如随着大鹏的翻飞,水击三千里,抟扶摇之风而上下。“左回右旋,倏阴忽明”是说鹏翼之展,遮天蔽日;汗漫,广大无际貌;夭矫,飞腾貌;峥嵘,高峻貌;羾音贡,至也,到也。这两句漂亮,因写出了鹏的伟力与自由。“怒无所搏,雄无所争”说的是,大鹏如此地高贵,如此地自傲,雄视于宇宙六合间,谁配做它的对手?然则我们可以想见,太白所追求的,何尝是人间的富贵,朝廷的青紫呢?

下一段所写,在《庄子》原文中只有“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寥寥十数字,太白之铺陈,则雄伟磅礴,令人惊叹:

若乃足萦虹蜺,目耀日月。连轩沓拖,挥霍翕忽。喷气则六合生云,洒毛则千里飞雪。邈彼北荒,将穷南图。运逸翰以傍击,鼓奔飙而长驱。烛龙衔光以照物,列缺施鞭而启途。块视三山,杯观五湖。其动也神应,其行也道俱。任公见之而罢钓,有穷不敢以弯弧。莫不投竿失镞,仰之长吁。

“若乃”六句,用入声韵,语势傲兀倔强。谓虹蜺(蜺即雌虹)横亘于天,不过如彩缕之系于鹏足,鹏之双目闪耀,如日月之并辉。连轩,飞貌;沓拖,延长貌;挥霍翕忽,飞走乱急之貌。鹏之伟大,可以令六合生云,可以使千里飞雪。则发于穷北,将有图于南冥。此处又转一韵,文气也转为沉雄浑灏。逸翰,指飞落之羽毛。烛龙,现代学者有以为指北极光。列缺则是天隙之电光,烛龙列缺,总之亦是伟巨之物,乃为大鹏之前驱,则其崇高伟大又何如呢?“块视三山,杯观五湖”二句极醒目,极凝练,意谓视海上三仙山蓬莱、方丈、瀛洲如土块,观周行五百馀里的太湖只像只小杯子,将本身庞然大物的事物,夸饰到极纤微,可以见出作者超卓的胸襟。任公即前文所引的任公子,他“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却不敢钓鹏的本身—鲲,“有穷”指后羿,他能射九日,都不敢去射大鹏。惟太白才有这样雄奇超迈的想象,这样从广袤宇宙下瞰人间的视野。

 

“尔其雄姿壮观(guàn),坱轧河汉。上摩苍苍,下覆漫漫。盘古开天而直视,羲和倚日而旁叹。缤纷乎八荒之间,掩映乎四海之半。当胸臆之掩昼,若混茫之未判。忽腾覆以回转,则霞廓而雾散。”未藉《庄子》以铸辞,纯出于作者的想象。而仍写得清刚婀娜,兼而有之。“坱轧”是遥相照映之意,语出扬雄《甘泉赋》,“苍苍”看上去只是形容天色的普通形容词,而实出于《庄子·逍遥游》:“天之苍苍,其正色邪?”世人但知老杜作诗无一字无来处,今看太白为赋,何尝不然?“盘古开天而直视,羲和倚日而旁叹”是骈文中独特的句法,实际的语序应为:开天之盘古而直视,倚日之羲和而旁叹。直视谓瞠目而视,形容其惊诧。太白想象天开辟地的盘古,生出十日的帝俊之妻羲和,都要惊叹于大鹏的伟力。

由《庄子》原文“去以六月息者也”七字,太白生发开去:“然后六月一息,至于海湄。”他写大鹏从天空中下降:“欻翳景以横翥,逆高天而下垂。”欻是倏忽之意;翳景谓遮蔽日月之光,大鹏体躯庞巨,只能“憩乎泱漭之野,入乎汪湟之池”,大概是超出人类想象的大荒巨浸。太白想象其落地时“猛势所射,馀风所吹。溟涨沸渭,岩峦纷披。天吴为之怵栗,海若为之躨跜。巨鳌冠山而却走,长鲸腾海而下驰。缩壳挫鬣,莫之敢窥”,恍如科幻大片中外星人飞碟降临。溟与涨都指海水;沸渭是不安貌。天吴是水伯之名,海若即海神,躨跜是动貌,以首戴山的巨鳌,腾海称霸的长鲸,都要避其锋锐,大鹏之威势可想而知。太白忽评论道:“吾亦不测其神怪之若此,盖乃造化之所为。”在体物浏亮的赋体中,忽杂入古文句法,寓高古于绮缛,便觉二语掷地有声。

岂比夫蓬莱之黄鹄,夸金衣与菊裳。耻苍梧之玄凤,耀彩质与锦章。既服御于灵仙,久驯扰于池隍。精卫殷勤于衔木,鶢鶋悲愁乎荐觞。天鸡警晓于蟠桃,踆乌晰耀于太阳。不旷荡而纵适,何拘挛而守常。未若兹鹏之逍遥,无厥类乎比方。不矜大而暴猛,每顺时而行藏。参玄根以比寿,饮元气以充肠。戏旸谷而徘徊,冯炎洲而抑扬。

太白叠以黄鹄、玄凤、精卫、鶢鶋、天鸡、踆乌诸鸟为比,指出诸鸟或献媚于世主,或被仙人驯化服御,或有所职守,只好拘挛守常,做不到放荡自适,达不到逍遥之境。而大鹏则不同,鹏之为德,不止是阳刚雄奇,更是逍遥,是自由。固然,大鹏具有足可实现其逍遥的伟力,却不去欺凌弱小,它懂得顺应四时来掩饰自己的行藏,参透玄妙之道,以元气为食,与天地同寿。这几段写大鹏的品格,也是李白伟大的地方。他礼赞于伟大崇高的力量,然而这力量又有着节制,不至泛滥无归,甚至侵害到弱小。

在赋的末段,太白造出了一只形而上的“以恍惚为巢,以虚无为场”的希有鸟,“右翼掩乎西极,左翼蔽乎东荒。跨蹑地络,周旋天纲”,谓唯有此鸟,方足与大鹏同游。《庄子·逍遥游》的原文,批判了“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的蜩与学鸠,“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的斥鷃,笑它们“之二虫又何知”,与大鹏有着“小大之辨”,蜩、学鸠、斥鷃影射的是甘心做稳奴隶的庸人。希有鸟则代表着人类道德所能到达的至境,“跨蹑地络,周旋天纲”即《中庸》所谓“与天地参”之意。象征道德的希有鸟与象征自由意志的大鹏,“我呼尔游,尔同我翔”,才是自由的真精神。“此二禽已登于寥廓,而斥鷃之辈,空见笑于藩篱”,太白不屑于为庸人多费笔墨,他只用此三句,便将斥鷃之辈一笔抹倒,真有千军辟易之势。

——选自徐晋如《国文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5月

屈原:伟大的悲剧英雄

 

屈原是一位毕生实践儒家信仰的圣贤。屈原与楚同姓,对楚国人民、楚国文化都寄予了深沉的爱。他身处国势日蹙的楚国,先后遭遇的两位国君楚怀王、楚顷襄王都昏庸无能,偏信奸佞。数次遭到流放的他,心中郁积,无以遣排,一发为辞赋,情至郁,辞至美,横绝古今。因其心中郁积的是眷眷之爱而非睚眦之怨,这才能芳馨悱恻,沁人心脾。他的一首“随笔”式的作品《橘颂》,礼赞这南国的嘉树,“受命不迁,深固难徙”,“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精神气质,这正是《中庸》里“和而不流,中立不倚”的诗性表达。至于“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更明显是在秉持着儒家“慎独”的精神操守和“与天地参”的人格理想。

如果以屈原的《离骚》与西方文学的源头古希腊悲剧相比,你会发现古希腊悲剧与《离骚》在精神气质上有上下床之别。古希腊的悲剧,描写的是高于一般人的神或英雄,悲剧主人公在抗衡命运的过程中走向毁灭,这一走向毁灭的过程,震撼人心,带给人以崇高的美感。而屈原本身就是高于一般人的圣贤,不同于古希腊悲剧作家只是在创作神的故事、英雄的故事,屈原用自己的生命在实践着悲剧美学。他的人与他的赋合而为一,无容割裂,因此比古希腊悲剧更加崇高,更加彻底,也更加伟大。屈原不是诗人,但他却是有诗人气质的作家,他的作品也是有诗的灵魂的不朽之作。《史记》中记载屈原投江之前,与渔父的一番对答,就是诗性的灵魂与庸常的灵魂的对话: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xīng),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

渔父所理解的圣人,是“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的“识时务者”,这样的“圣人”,可以随流而扬波,糟而啜醨,在权贵那里分一点残羹冷炙,在庸众那里获得一些廉价的掌声。然而,这样的“圣人”,注定不是屈原这位真儒的选择。试想如果所有的读书人,都在做这样无原则无底线,只讲利害,不讲是非的“圣人”,今天又如何会有中华民族?早就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了。屈原则如何呢?其志洁,其行芳,不容于世,而忿怼投江,他因内心真诚的愿望而走向毁灭,用自己的生命实践着悲剧诗学,故其作品才成为崇高的典范。东汉史学家班固指责他“露才扬己”,以为不合儒家之道,这是对中庸之道缺乏真切体悟的谬评。屈原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的精神洁癖,正是《中庸》择善固执,守死善道的身体力行。

在西汉时,汉武帝喜读《离骚》,遂命淮南王为之作解说。淮南王上午受命,傍晚就把《离骚》解说完毕,并在解说的文字前面写了一篇小序,评论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淮南王认为《离骚》是一篇伟大的作品,兼有《国风》和《小雅》的优长;好色而不淫,怨诽而不乱,是说其能动摇人心,而又能归于中和,不流于过分;可与日月争光,说的是它对后世诗人人格的深刻影响。风骚并称,有其来自。至东汉班固虽认为屈原并非明哲,但文辞丽雅,仍不愧辞赋之宗。

而现代作家中的“圣人”鲁迅,却从另一全新角度批评屈原。他有《摩罗诗力说》一文,崇尚西方式的伟力,却不能理解芳馨悱恻是更加蕴藉深沉的力量,屈原是比西方悲剧主人公更伟大的悲剧人物。摩罗是梵语的音译,原指欲界第六天的魔王波旬,一切障道害道之法,皆得称摩罗。鲁迅不忿于中国文学温柔敦厚、芳馨悱恻的传统,一心要打破儒家的“道”,所以特选“摩罗”一词,表示他对破坏力的推崇。他说屈原的作品固然“抽写哀怨,郁为奇文”,但“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他不知道,文学不是宣传,而是教化,不是比谁的嗓门大、声调高。文学只有沁人心脾、潜移默化,方能显其真价。刘勰在评价屈原赋作对后世之影响时说“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鲁迅认为这四句话都只着意于文辞外壳,不涉精神内质。他承认屈原是“孤伟”之士,但屈原自沉汨罗江,没有带给社会任何触动,他以为刘勰这四句话,隐指后世辞人,皆不能得屈原孤伟之志,含着深深的悲哀。鲁迅这番话未免以己度人,他是站在现代性的立场上重估古典的价值,分明与刘勰有南海北海之悬隔。按照德国思想家马克斯·舍勒的观点,所谓现代性,就是生命价值让位于实用价值的一种思潮,在现代社会,“有用”取代了“高贵”成为衡量人的价值的新标准。文学本应有助于生命的长育、性情的完善,古人正是经由文学通向高贵和高雅;而在鲁迅那里,文学是宣传革命,鼓吹反抗的工具。与鲁迅所见恰恰相反,历史上那些扯直了喉咙高喊的作品,全都是文辞浅直、思想贫乏的劣作,真正流传千古的,正是他以为缺了摩罗诗力的作品。

鲁迅对屈原的看法可能也受了王逸的影响。《文心雕龙》称,“王逸以为,诗人提耳,屈原婉顺”,诗刚而辞柔。所谓“诗人提耳”,语出《诗经·大雅·抑》。诗中说“匪面命之,言提其耳”,正义云:“非但对面命语之,我又亲提撕其耳。”说是周厉王无道,诗人作此诗讽谕,而且提撕厉王的耳朵,促使他惊觉。上古三代直至周朝,一直以来的传统是“道尊于势”,即使贵为天子,在有道之人面前,都要虚心听教。屈原对待楚怀王、楚顷襄王,没有像诗人一样“耳提面命”,而是“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有话不直说,不明说,用“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王逸《离骚经》序),这是性格上“婉顺”所致吗?恐怕不然。屈原是把深刻的批评、强烈的感情用美丽温雅的文辞包裹住了,使得文学终能脱离主文谲谏的实用功能,而变成纯粹的心灵写照,这是屈原比诗经作者更进步的地方。

——选自徐晋如《国文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5月

苏轼:只论是非,不论利害

 

尽管苏轼具有忠厚的性情、中庸的人格,却依然不能一骋其志。根源便在于,他对道的坚守,使得他始终不能为当道者所赏擢。苏轼服膺圣道,终身不易,死且不避,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这也是千百年来一直受人热爱的原因。

——编者按

 

苏轼在神宗朝,就开始了他的艰难颠沛的生涯。

神宗熙宁二年(1069),苏轼父丧毕,服满回朝,参知政事王安石一向不喜其议论与己相违,遂安排他以殿中丞、直史馆授官告院,成为负责文武官员委任及封赠的闲官。但苏轼仍要抗疏言事,敢言的声华,动于朝野,司马光亦自谦敢言不及苏轼、孔文仲。

熙宁三年,殿试始用策论,神宗本想差苏轼任考官,但王安石认为苏轼“所学乖异”,不可衡士,遂差充殿试编排官。如果是一般的官员,也就渊默自处了,苏轼却以举子的口吻,痛陈是非,言无顾忌。当年以策论取士,入甲科者语多谄谀,苏轼不胜愤懑,以为“自今以往,相师成风,虽直言之科,亦无敢以直言进者。风俗一变,不可复返,正人衰微,则国随之”,遂自为策论以直言切谏。他直指神宗“先入之言,已实其中,邪正之党,已贰其听,功利之说,已动其欲,则虽有皋陶、益稷为之谋,亦无自入矣,而况于疏远愚陋者乎”(《拟进士对御试策并引状问》),如此谔谔敢言,需要惊人的勇气。他所谨守不移的道,就是他的磐石般坚诚的信仰。正因心中把定了信仰,这才能置生死于度外,如他自己所说,“若乃尽言以招祸,触讳以忘躯,则非臣之所恤也”。

神宗、王安石与苏轼之间的根本歧异,在于前二者追求功利,而苏轼却信仰“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大学》);前二者相信国富则民丰,君强则邦固,苏轼却信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神宗出的策题里问:“生民以来,称至治者必曰唐虞成周之世,诗书所称,其迹可见。以至后世贤明之君,忠智之臣,相与忧勤,以营一代之业,虽未尽善,然要其所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详著之”。苏轼答道:

    其施设之方,各随其时而不可知。其所可知者,必畏天,必从众,必法祖宗。故其言曰:“戒之戒之。天惟显思。命不易哉。”又曰:“稽于众,舍己从人。”又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诗书所称,大略如此。未尝言天命不足畏,众言不足从,祖宗之法不足用也。

苏轼引据经典,说明凡治世秉政之君臣,必心存畏敬,决不至妄言“天命不足畏,众言不足从,祖宗之法不足用”,这“三不足”,翻用的是王安石的名言“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神宗得此策,以示安石,安石强按怒火,言道:苏轼虽有高才,但所学不正,今又以不得逞之故,遂有此跌宕之文。并请神宗贬黜之。当时两朝元老,向神宗举荐安石的曾公亮赶紧说:苏轼不过有些不同意见,哪里就有什么罪过呢?过了几天,王安石又来找神宗说:

陛下何以不黜轼,岂为其才可惜乎!譬如调恶马,须减刍秣,加棰扑,使其贴服乃可用。如轼者,不困之使自悔而绌其不逞之心,安肯为陛下用!且如轼辈者,其才为世用甚少,为世患甚大,陛下不可不察也。(清黄以周等辑注《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七)

你不服,就要打到你服。苏轼这样的绝代仙才,在王安石眼中,只与马匹等价。马性活泼,不肯就范,就不给它饭吃,就要鞭打,直到它肯听话。一副专横的面孔。王安石容不下任何不同意见:吕公著、韩维,是安石藉以立声誉的;欧阳修、文彦博,曾向朝廷力荐安石的;富弼、韩琦,曾为安石上级而有擢拔之恩的;司马光、范镇,平日与安石处朋友关系很好的,一概排斥不遗馀力。欧阳修见朝政日非,乞致仕,冯京请神宗挽留,王安石竟说,欧阳修附丽韩琦,吹捧韩琦是社稷之臣,这样的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留之何用?神宗乃许欧阳修退休。其人之刚愎凉薄,可见一斑。对向日之恩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他素蓄不满的苏轼了。

王安石这样的性情,以为文人,每能著为出人意表之奇文;以为执政大臣,适足为天下之害。正因他不能兼听,身边也就聚拢了一群阿谀的小人,后身为所信任的吕惠卿所卖。古来专制者,莫不如是,终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场。

神宗虽信用王安石,但毕竟性情平和得多,对苏轼未加怪罪。熙宁四年,王安石欲行新法,拟变科举,兴学校,他的主张是声病偶对之文,无益于圣王之道,不如专意经义,要罢诗赋及明经诸科,专以经义、论、策试进士。又认为贡举不足以取人材,须另兴建学校,以培养之。神宗诏令都堂集议,苏轼认为不能以“有用”“无用”评判教育的内容,他说:“自文章而言之,则策论为有用,诗赋为无益;自政事言之,则诗赋、策论均为无用矣。”(《议学校贡举状》)他指出,自唐以来,以诗赋得为名臣者不可胜数,近世士人希迎有司,剽窃经史以为己之所论,有司如何分辨?且策论无规矩准绳,故学之易成,无声病对偶,故考之难精,其弊有甚于诗赋。如杨亿文章华靡,为政则无愧忠清鲠亮之士,孙复、石介,明经通义,施之政事,则迂阔矫诞之士而已。

苏轼的见解极其深刻。自孔子开始,儒家就极重视诗教,因诗赋是人的性情的体现,难以作假,而思想立场却是可以伪装的。临民者如果没有淳厚的性情,只会残民虐民,以满足其功利。且诗赋乃雅言,以诗赋取士,必驱使天下士子追求高雅,而一旦习惯成自然,入仕后自然常怀谦抑之心。为官者如鄙陋无文,做事大多胡来。

苏轼举仁宗朝推行庆历新政,立学失败为例,说明变更成法,是“徒为纷乱,以患苦天下”之举。苏轼问道:“陛下视祖宗之世,贡举之法,与今为孰精?言语文章,与今为孰优?所得文武长才,与今为孰多?天下之事,与今为孰辨?”只此数语,足令神宗动颜。苏轼更指出,王安石欲废诗赋,专取策论之议,只会选拔出希迎上意之人,而无以获致真正的人才。他指出:“夫欲兴德行,在于君人者修身以格物,审好恶以表俗,孟子所谓‘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之所向,天下趋焉。若欲设科立名以取之,则是教天下相率而为伪也。”偏偏后世望之不似人君之辈,喜以圣王自任,自己尽可以穷奢极侈,却要天下人恭默受训,如果不是遭遇神宗,而是遇上明之朱元璋,清之雍正、乾隆,只此数语,苏轼就可能人头落地了。

神宗得苏轼此状,即行召见,温勉有加。虽仍颁谕罢诗赋,用策论,但兴学校之议未遽施行。苏轼又上《谏买浙灯状》,反对朝廷减价采买浙灯四千馀盏,说:“陛下游心经术,动法尧舜,穷天下之嗜欲,不足以易其乐,尽天下之玩好,不足以解其忧,而岂以灯为悦者哉。此不过以奉二宫之欢,而极天下之养耳。然大孝在乎养志,百姓不可户晓,皆谓陛下以耳目不急之玩,而夺其口体必用之资。卖灯之民,例非豪户,举债出息,畜之弥年。衣食之计,望此旬日。陛下为民父母,唯可添价贵买,岂可减价贱酬?”状上,神宗即下诏罢之。

神宗天性好学,为太子时,请问常至日晏忘食。在神宗去世后,宣仁太后告诉苏轼,神宗饮食停箸,多看苏轼文字,常常感叹:“奇才,奇才!”对于苏轼的才具,神宗衷心欣赏,对于苏轼的切直敢言,神宗也未必反感。但何以苏轼在神宗朝一贬再贬,更因乌台诗案,险些丢了性命呢?何以在神宗去世,哲宗因年幼未得亲政,宣仁太后摄政的元祐年间,苏轼亦不能见容于与王安石政见相左的司马光等人?这是由苏轼的性情所决定了的。苏轼死后,苏辙为祭文,称其“刚而塞”,即守死善道,终身不迁之意。苏轼一生,只论是非,不论利害,唯道之所存、心之所安是求,故而坎壈终身。

苏轼所守之道,与神宗、王安石之道,适成冰炭,以故其志抑不得申。苏轼与历史上因为自身性格弱点而郁郁不得志的才人完全不同,他的性情极真淳,为人极谦和,全无恃才傲物之气。其著《贾谊论》,感慨“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认为“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可见其立论之忠厚,用心之良苦。他分析说:“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入情入理,是深明人性的通透语。他甚至为贾谊擘画:“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痛哭”,指的是贾谊《治安策》中的名言:“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

从苏轼论贾谊,可知其明于出处之道,也懂得包容、妥协。哲宗元祐年间,苏轼致书张耒,论王安石之强天下同于己,曰: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答张文潜县丞书》)

他认为有影响力的人,要尊重人们思想、学问的不同,如腴美之地,百草竞繁,荒卤之地,则仅生茅草芦苇。这样的见解,出诸民主之世的政治家,毫不为奇,乃竟出于君主专制时代的苏轼,是何等之光耀!

但是,尽管苏轼具有忠厚的性情、中庸的人格,却依然不能一骋其志。根源便在于,他对道的坚守,使得他始终不能为当道者所赏擢。亦正因他守死善道,在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上台,全盘推翻王安石所变之法时,他又不顾利害,为王安石的免役之法作辩护,遂又为旧党所不容。   

《宋史》本传评曰:

仁宗初读轼、辙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神宗尤爱其文,宫中读之,膳进忘食,称为天下奇才。二君皆有以知轼,而轼卒不得大用。一欧阳修先识之,其名遂与之齐,岂非轼之所长不可掩抑者。天下之至公也,相不相有命焉。呜呼!轼不得相,又岂非幸欤?或谓:“轼稍自韬戢,虽不获柄用,亦当免祸。”虽然,假令轼以是而易其所为,尚得为轼哉?

“假令轼以是而易其所为,尚得为轼哉?”一句足令读者下泪。苏轼之所以是我们所热爱的苏轼,便在于他服膺圣道,终身不易,死且不避,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选自徐晋如《国文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