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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恶的朝堂

 

斗鸡赛上,太子李亨满脸笑容,不时随着内宦们一起助威呐喊。他是李隆基第三子,素以忠厚闻名。之前李隆基所立太子李瑛被废杀,他才在开元末年被立为太子。册封当日,他就主动请求,将服色、待遇、称谓之类,全部降一等。被立为太子至今已有近十年,他时刻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逾越。

斗鸡赛后,李亨随侍父皇李隆基共用御膳。平日里太子府中费用有限,日常饮食也不过平民之家的水平。今日御膳丰盛,自然要大快朵颐一番。午膳后,李亨又随侍在侧,大气也不敢出,听着父皇与群臣处理朝政。到了黄昏时分,李亨才回到皇城之东与掖庭宫相对的东宫别院。气派的东宫平日被用来接见群臣、举办宴会、商议国政,但李亨不住东宫,而住东宫别院。

太子原本权势极大,统领东宫官署、左右卫率府,掌管北衙禁军等。可李亨当了太子,却是苦不堪言。他这个弱势太子地位并不稳固,随时面临被废的威胁。右相李林甫初始就反对立李亨为太子,主张拥立寿王李瑁,至李亨被立后,仍然对其不断加以打击,试图废掉他。杨国忠此时紧抱李林甫大腿,也跟着一起对付太子。

为了打击太子李亨,李林甫操控了数起牢狱,将太子的亲信及妻子的亲戚下狱。太子李亨几次面临危险,不得不与太子妃离婚才得以脱身。侥幸老臣张九龄、内宦高力士等从中出力,给了他一些帮助,才抵制了李林甫、杨国忠的攻击。

天宝十载,太子李亨四十岁,可他已是满头白发,未老先衰,人也已开始发福。面对皇帝、贵妃、右相等人的时候,他总在忠厚的神情中带着恭维的笑容。在长期的压抑环境下,他面色焦黑,眼中缺乏神采,生气时鼻子总是有些歪。他贪上了美酒,在美酒之中缓解压力。他也喜欢女色,可东宫之中并无什么美女。前些年高力士知道东宫的情况,与皇帝说了。李隆基动了恻隐之心,特意让高力士给他挑了三名娇艳无比的美女。这美女虽好,可他总是有些战战兢兢,不知道父皇赏赐美女给他是什么意思,哪敢享用。于是他推却再三,后高力士不得不将这三名美女转赐给了右相李林甫。

回到东宫别院,院内一片冷清,忙碌了一日,逢迎了一日,李亨极为疲惫。此时有两名侍女上来,帮他解下烦琐沉重的朝服,先是替他解下远游冠、金博山,再除下簪,脱下纤纱袍、红裳,换上简单的白裙、短上衣、乌皮鞋,他顿觉浑身舒服。李亨躺在圈椅之上,两足垂下,疲惫感稍退。闭目仔细想了这一日的表现,李亨睁开眼,问在一边逍遥座上的侍讲李泌:“今日我可曾有失态之处?我看陛下心情甚好哩。”当今太子弱势,身边的侍讲也是不得志的文人,这李泌乃是李亨的几名心腹之一。李泌思索片刻后,抬头道:“太子今日食羊臂臑,有些过多了。酴醿酒也饮得多了些。”李泌七岁能文,素有“神童”之称,只是与李林甫不和,在官场上被打压多年,到太子身边做了个侍讲。

李亨咂了咂嘴,舌头舔了舔唇边,呵呵笑道:“这嘴上还有些油哩。平日里我这里没甚好吃的,这羊臂臑肥美,酴醿酒酣甜,一时忍不住,就多吃了些。今日喜庆,陛下不会介意的。”李泌拍腿道:“你只顾着拿刀分羊肉,可曾听得哥奴怎么说?”哥奴,乃是右相李林甫的小字。

李亨问道:“他说了什么?”李泌道:“哥奴说,愿天下之人皆如今日殿中之人一般,能丰衣足食。此言险极。”

李亨奇道:“这话如何险了?”李泌叹道:“殿下当时拿刀分食羊臂臑,食罢之后,你可曾记得你做了什么?”李亨回忆了下中午的美味,打了个饱嗝:“将羊肉吃光了啊。”李泌不由得气道:“你拿了刀分羊臂臑,刀割肉后,沾了剩肉。此时哥奴说了这句话,陛下却是听进去了,盯着你看哩。”

李亨顿时心中一紧,仔细思索再三,才拍着胸口道:“好险,好险。我将羊肉割了,取了张饼,将刀上的肉抹了,将饼吃光了。若不将刀上剩肉吃了,有哥奴那句话,我岂不是个不爱惜食物浪费之人?”

“正是,正是。当时我心中甚急,看着殿下用饼拭去剩肉,再将饼吃了,才放下心来。”李泌又问道:“殿下今日怎的如此巧妙,让那哥奴也很是无奈?”

李亨抚了抚腹,笑道:“我那是多日不曾吃得好食物,饮得美酒了,腹中饥着,自然如此行为哩。”李泌用掌拍额道:“好险,好险,圣上看你吃完了,后来倒是说了一句,福当如是爱惜。这是提醒殿下,要安心本分,不要有是非之心。”

李亨苦笑道:“这朝中如此险恶,哥奴、杂胡、唾壶,哪个我都招惹不得,怎敢有不安分之心?”

李泌满脸好奇:“哥奴是右相李林甫,杂胡是安禄山,这唾壶却是谁?我怎的不知?”

李亨笑道:“唾壶是杨国忠了。这里头却有个故事哩,说是哥奴某日要吐痰,身边却无唾壶,一口老痰含在喉头,进退不得。你猜这杨国忠,却如何做了?”

李泌道:“我哪里能知晓他?”

李亨嘴角一斜,满脸鄙视道:“他将嘴巴张开,用手指了指,让哥奴吐他嘴里,这不是唾壶吗?他那时刚刚入朝,没人关照,自甘为唾壶。现在唾壶极得势,我看哥奴早晚要和他斗上一场。”

李泌正色道:“朝堂复杂,殿下更得谨慎。太子的本分,不过是每日里视膳问安,不宜议论朝内之事,更不可与大臣交往过密。陛下在位日久,一旦怀疑太子收买人心,则何以自解?”

李亨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自当如此。”

二人又说了些长安市面上的故事,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黄昏。李亨留下李泌,同用晚膳。晚膳备好,送了上来,李亨看了,都是些日常菜肴,荤腥也有,不过是些寻常鱼肉。李亨知道府中供应不多,日常各种开销又不能减少,正月里待客确实寒酸了些,不由得面露尴尬之色。

在一旁服侍的宦官李辅国察觉到太子的心意,赶紧道:“这过年时节,太子府开销自然大些,过了正月,手头就舒缓了。”李亨呵呵一笑道:“我中午羊臂臑吃得多了,菜寡淡些没什么,只是苦了李先生了。”李泌一筷子夹起盘中的苜蓿,对李亨笑道:“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

李亨笑道:“虽没甚菜,酒却是存了些,有郑州出的酒,口味颇佳,李中人且去取上一坛来,我陪先生饮上几杯。”李辅国去抱了坛酒过来,将封泥拍了,找了个铜壶盛好,放在热水里温了。此时东宫内侍卫拿来了一笼饼餤,刚刚蒸好,热气腾腾。

李亨用鼻子嗅了嗅,喉头动了一下:“这是羊肉饼餤,热腾腾正好吃,我一次能吃五个哩。李先生、李中人,一起取了吃。”不一会,酒热得烫了,李辅国取了三个银杯满上,三人就着饼餤开始畅饮起来。李亨喝得痛快了,不由长叹:“奈何若奈何,且饮一杯酒。鬓角今已白,功业未曾就。”

李泌劝道:“陛下且忍耐,必有龙腾之时。”李辅国虽是宦官,却有些豪勇之气,在李亨面前不是单纯的卑躬屈膝,也敢直言进谏,闻言大笑道:“现在受些气算得了什么,早晚这江山还得殿下来坐。”

三人夜饮,均喝得大醉。李辅国带着醉意,问道:“殿下今日去哪里过夜?”李亨想起妩媚的张良娣每每让自己舒畅无比,当即道:“就到张良娣那里过夜。”

李泌打了个饱嗝,哈哈一笑:“就不打搅殿下了,春宵一刻值千金,祝殿下再诞个小公主出来。”李亨笑道:“为何不是王子?”李泌含糊道:“殿下已有嫡长子,多几个公主,自然更好。”开元十四年(726),李亨与吴妃生下嫡长子李俶,三年之后,吴妃即去世。李泌此时话中另有所指,只是李亨已醉,却未曾听出。

李泌出了房,走到外面,天色微寒,长安夜空之中,半轮明月高挂苍穹,他哈哈一笑,一路行到书房中,借着酒意,在墙上挥毫泼墨:“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

当夜张良娣已经入睡,迷迷糊糊之中,却被李亨摸上床来,两人一番巫山云雨。次日起来,张良娣摸着左肋,皱眉道:“昨夜梦里,我梦到有神持剑从左肋刺入,却不知何来此梦。”李亨咧嘴一笑道:“昨夜可不是神仙持剑刺入,乃是我挺杵直入,送你一场快活哩。”张良娣却是含羞,一头钻入李亨怀中,弄得李亨又是春心大动。

过了两日,李亨在东宫看书时,突然有小黄门过来,拿出一封信道:“陛下有封信给殿下。”李亨接过信,展开一读,信纸上只有二十个字:“啄木觜距长,凤凰毛羽短。苦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李亨读了,回味再三,不知父皇何意,遂将信给了李泌。

李泌看了,拍额叫道:“想来是前几日酒醺,在书房题了那首歪诗,肯定是被人传入宫中去了。陛下的意思,是不想看到我在殿下身边。请殿下安心,我这几日称病辞归,当不致牵累殿下。日后殿下还得更加谨慎,静待机会。”

李亨知道自己现在处境艰难,无法回护李泌,也不再挽留。不几日,李泌称体虚,告病返回原籍,休养身体。临行之前,李泌对前来送行的李亨道:“日后遇到大事,若殿下犹豫不决,可找张良娣商量,我观她个性果决,可当大任。不过殿下已有嫡长子,张良娣颇有心机,日后殿下当谨慎处置。”李亨连连点头称是,一番客套之后,李泌告辞远去。

 

 

潼关大溃败

 

六月初一日是杨玉环的生日。往日此时,宫中格外热闹,长生殿起舞作乐,金石并奏,箫管间响,行酒令,玩双陆。长安城百戏杂陈,山车旱船、寻撞走索、丸剑角羝、鸡马斗戏,热闹无比。席上盛陈各种珍馔,更有杨玉环爱的荔枝。酒酣之时,李隆基也随乐起舞。杨玉环则到后出场,舞姿荡漾,占据所有光环,更博得天子无限恩宠。

今年的六月初一日,李隆基还是在长生殿举办宴席,请了朝中的重臣与宴,既算是笼络、激励,也算是共度时艰。宴席上有歌吹,有美酒,可歌吹入耳,却未让人欢愉;美酒入喉,也没了那么甜美。自从安禄山谋反之后,天下震动,朝贡多被断绝。往日荔枝主要是南海与巴蜀进贡,今年南海的荔枝中断,巴蜀还是有荔枝进贡来长安。可往日甜美的荔枝,此年吃起来却有难言的苦涩。就连爱荔枝的杨玉环,今年也不大吃了,多赏给了宫女与小黄门。

杨国忠强颜欢笑,频频举杯,心中却在大骂安禄山。这杂胡反了,本以为可以迅速平定,将他擒到京师受死,不想大半年打下来,却丝毫没有进展。又想起潼关前线的哥舒翰,杨国忠心中更是苦闷。自从哥舒翰坐镇潼关之后,咄咄逼人,让人心惊,杨国忠的依赖,就是掌握兵马的心腹杜乾运。

酒肉香味飘荡,杨国忠抬眼看了一旁正在低头狂吃的太子李亨,心中不无愤恨。杨玉环无后,李隆基虽然身体康健,可到底上了年纪,若是有个什么闪失,李亨掌权,杨家的一场富贵就要到头了。正胡思乱想之间,却见高力士慌慌张张跑了进来,靠近李隆基耳语了几句。李隆基手中拿着的金杯顿时悬在半空,殿内正在饮酒吃肉的人也停了下来。李亨没留意到气氛变化,还在埋头狂吃,坐在他旁边的左相韦见素偷偷扯了一下他的衣襟。李亨抬头一看,觉察到气氛沉闷,赶紧停嘴,将含着的一口肉费力地咽下。

见李隆基脸色铁青,杨玉环知道有大事发生,赶紧起身,由宫女们簇拥着返回后宫。气氛沉闷了良久,李隆基一言不发,将金杯放在桌上,也起身返回后宫。杨国忠赶紧起来,走到高力士身边低声问:“高将军,发生何事了?”高力士一跺脚,恨恨道:“哥舒翰今日早上将杜乾运处死了。”说罢转身,尾随李隆基往后宫去了。

杨国忠浑身一颤,眼前一阵金星闪过,杜乾运乃是他心腹之人,特意让他练兵,以应对手握大军的哥舒翰。自从李隆基将杜乾运及其所练兵马交给哥舒翰之后,在杨国忠的操作之下,杜乾运及其所部还是保持了一定的独立性,未完全遵从哥舒翰命令。不想哥舒翰如此大胆,直接将杜乾运擒杀,杨国忠越想越害怕,两腿发软,捂住胸口,在几名家仆地搀扶下,走出兴庆宫,上车返回宣阳坊。

回到宅中,已至薄暮,杨国忠被几名家仆搀扶着到榻上躺下,口中呻吟道:“取洿林酒来。”须臾工夫,一名美艳婢女端来只盛着美酒的玉杯,杨国忠饮了一口,有气无力地吩咐道:“洿林酒滑色浅,乃是上品,饮此酒定要取些冰来。”马上就有家仆去地窖中凿取冰块送了过来。杨国忠连饮了两杯酒,脸色红润,心情才松弛下来,让家仆赶紧去将儿子杨暄找来。

杨暄此时正在外玩耍,突有家仆寻来,说家主身体不适,于是急忙快马赶回。杨国忠看着满头汗珠犹春风满面的儿子,苦笑道:“杂胡未平,哥舒这贼子也急着要向我杨家下手了。我杨家死期不远了。”杨暄奇道:“哥舒也反了?怎的从潼关到长安一路火炬都如平常?”每到夜间,从潼关至长安之间各驿站均会点燃火炬,火炬如常,则表示一切太平。

杨国忠道:“哥舒擅杀大将杜乾运,岂不是反了?”杨暄道:“若只是杀了杜乾运,倒不是反了,哥舒手握重兵,坐镇潼关,内外皆有他的仇敌。他杀杜乾运,乃是告诫阿爹不要给他添麻烦。”杨国忠脸色铁青道:“前日杀安思顺,今日杀杜乾运,不知明日哥舒翰要杀何人?”杨暄道:“明日?明日逼他去杀安禄山就是了。他一直躲在潼关不肯出战,阿爹可逼他出关与安禄山血战。不管谁胜,都是去除一害。”

杨国忠闻言很是宽慰,赞道:“吾儿所言极是,只是明日得说动陛下。”杨暄将其父手中的玉杯抢过,一口饮尽杯中酒,这才道:“阿爹你说过,潼关之外,逆胡所部不过四千老弱,你将军情说与陛下听,陛下自然会逼他出战。”杨国忠满心欢喜,拍榻赞道:“吾儿果然是大器。如你所言,明日我去向陛下进言。”

第二日一早,杨国忠即去了兴庆宫,在李隆基耳边吹风,之后连续多批中使乘了快马从宫内冲出,直奔潼关而去。潼关至长安,快马一日可到。当夜哥舒翰在军帐之中,正斜躺在榻上浅尝着苏合香酒。他很贪杯,可身体不适,不能多饮。在长安的曹莫遮不知从何处探知,饮苏合香酒对哥舒翰的病情有帮助,就弄了好些送到潼关让他喝着。哥舒翰在榻上想起少年时认识的裴六娘,音容仪范,世所未有,可惜去世得早。过了三十余年,不知怎的,却喜欢上了这没姿色的曹莫遮,还听由她使唤,想起来不由得暗笑。

帐外突然有人通报,有中使来宣旨。哥舒翰急忙起身,让军士将中使带入帐中。这名中使刚刚宣读了旨意,走马灯一般,连着又有三批中使赶来。四批中使传来的旨意无一例外,都是命哥舒翰立刻出潼关,与安禄山大军交战。哥舒翰知道,这必然是杨国忠搞的鬼,心中不由暗恨。他当即写了一道奏疏由中使连夜带回长安,奏陈潼关一线的战况,力陈不可出关正面作战,而应据关固守。

六月初三日,兴庆宫内,高力士将哥舒翰所呈奏疏展开,朗声念道:“禄山久习用兵,今始为逆,岂肯无备?是必羸师以诱我。若往,正堕其计中。且贼远来,利在速战。潼关天险,西连京师,粮运既易,形势又得,官军据险以扼之,以待援军之集,贼粮之匮,不战而可困敌。况贼残虐失众,兵势日蹙,将有内变,因而乘之,可不战而擒也。要在成功,何必务速。今诸道征兵,尚多未集,请且待之。”

杨国忠冷声道:“贼将崔乾祐在陕郡,兵不满四千,皆是羸弱之徒。哥舒翰有胆杀大将,却无心去杀贼吗?”左相韦见素闻言变色道:“陛下,万万不可出关野战。郭子仪、李光弼已从常山报捷,将引兵北取范阳,一旦将其巢穴攻陷,众贼党忧虑妻子,闻讯必将溃败。二将又请潼关大军务必固守以拒敌,不可轻易出关。”

杨国忠怒道:“逆贼此时无备,哥舒翰畏战逗留,贻误战机。宜早日剿灭逆贼,联络交通,四海来贡,再开盛世。若是拖延下去,旷日持久,民生凋敝,如何是好?”李隆基点头赞同道:“右相所言甚是。禄山小丑如何能挡我大军?传令哥舒翰,务必出兵潼关,剿灭逆贼。”当日,长安至潼关的官道上多批中使一路狂奔,项背相望。

六月初四日,长安前来的中使接踵而至,传达李隆基旨意,催哥舒翰出潼关会战。哥舒翰因身体不适,在潼关不大问事,多交由属下自行处理,不过他还是做了一件大事,在六月初一日杀掉杜乾运。为将之人怕牵绊,有杨国忠的心腹在身边,哥舒翰难以安心,故不得不将之除掉。眼下局势微妙,朝廷须迁就着他,之前他要挟朝廷杀掉安思顺,现在擅杀杜乾运,朝廷捏着鼻子认了,还要好言好语安抚他。

可他到底还是大唐的将领,还要遵守皇命,李隆基连续遣了中使,严旨命他速出潼关与安禄山大军交战。如果不从,他的选择,只能是被处死,或是干脆反了。他不想死,也不想反,只好遵命。为了让他出兵,李隆基很贴心地运来了大量物资供他赏赐将士,振起军心。

在中使接连不断的催促下,当日哥舒翰无奈决定,麾下所有大军,约二十万人即刻出潼关。出兵之前,将士无不期待,既期盼能见到哥舒翰的英姿,也期待着出兵之前的赏赐。哥舒翰在当日所乘之马号为“赤将军”,所用之枪为半截枪,乃是军中传奇。不想今日,将士们既没看到赤将军,也未看到哥舒翰,而是由王思礼、庞忠等将领各自率兵出关。至于期盼的赏赐,也有消息传来,陛下的赏赐已到,待此战归来,自有分赏。

随军的御史中丞兼行军司马田良丘此时很是为难。大军出征,作为主帅,自然要出来鼓舞士气,不想大军集合之后,哥舒翰却在军帐之中大哭,良久不肯出来。田良丘虽是文官,也知临战之前主将大哭乃是凶兆,当即嘱咐将军帐周围封锁了,不让外人听到哭声,自己则赶来安慰。

军帐中,往日威武万分的哥舒翰躺在毡毯上恸哭,面目枯槁、须发皆乱,毫无一军主将的威势。田良丘上去和声问道:“今日大军出征,将军为何恸哭?”哥舒翰捶地大哭道:“旁人不知,我却知晓,这军中士卒多半是长安浪子游侠,募集至今,未历战阵,操练不精,如何能出关浪战?此番出潼关,黄河岸边平添几多枯骨,多少闺中人要咒骂于我。”

田良丘张口道:“这是陛下旨意,如何会骂你?”话一出口,知道说错了,田良丘立刻改口道:“我军之中,虽大半是新募之人,可乃王师,征伐诛讨来自王命,故为义战。将军受天子之命讨贼,上达天子,得天地之正气,将军猛锐如虎,军士强盛无敌,凡战必胜。”

听着田良丘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哥舒翰顿时头大,停了哭泣,摇晃着站了起来,拿起军帐中的一杯美酒一口灌入,口中念道:“大动之地,我安其中。高景无氛,灵鹤在空。出生死厄,随物有终。”田良丘赶紧恭维道:“将军英气凛凛,慑人心魂,若雷动地轴摇,似风行海水立,当大歼群丑,俾无遗类,广收百姓,抚而安之。”

哥舒翰看他开始掉书袋,顿觉头痛,赶紧出了军帐,帐外已备好赤将军马和无敌半截枪。哥舒翰披了皮甲,在一名士兵的搀扶下,翻身上了马,接过他的招牌半截枪,顿时威风凛凛,颇有不可战胜之势,领了大军,出关东去。

 

 

六月初七日,灵宝西原(距今河南灵宝五十里),人马如龙,奔腾不绝,大批军队开至西原。西原绵延不绝,背山面河,乃黄河沿线黄土台塬之一。千万年的自然之力使黄河两岸形成了绵延的阶梯形台面,由黄土覆盖后成为黄土台塬。一层层的台面从处逐渐下降,直至黄河岸边。

西原是一条狭长的黄土台塬,起自南山(今灵宝小秦岭),由西南伸向东北,一直延伸到黄河边。西原顶上平缓开阔,沟壑纵横,林森树密,因广种桃树,故又称为“桃林塞”;向北则一直延伸,直入黄河,形成断崖,因水浪侵蚀,断崖崖土崩塌,形成梯形斜坡,此处的官道,乃是潼关至洛阳的重要通道。

田乾真骑在马上不断呵斥、催促全军加速,向西原之上前进。他好杀之名在外,士卒们战战兢兢,唯恐招惹他不快,纷纷加快脚步,向着原上行去。山中的树木和强烈的阳光把山道打扮得明亮、翠绿。一阵阵草木清香随着轻风飘来。桃树上已挂满桃子,靠近山道的桃子被采摘一空,士卒们胡乱擦了两下,就朝着嘴里塞去。

通往西原顶上的道路狭窄,乱糟糟到处都是人,盔甲与武器的碰撞声不绝于耳,喧哗一片。田乾真骑马挤在人群中奋力向前,盘算着到西原顶上再整军,此时身后来路上突然寂静,他回头一看,见士卒们纷纷让到道路两侧不再喧哗,更有不少士卒将塞入嘴里的桃子偷偷吐出。只见天空恰好有一片乌云飘过,乌云之下一匹战马缓缓行来,马上之人身着黑色铁甲,沉稳如山,顾盼之间自有威仪,来人乃是主将崔乾祐。

看到此人,一向狂妄的田乾真也噤若寒蝉,汗毛根根竖起,赶紧将马停住,在马上抱拳道:“见过崔将军。”崔乾祐看了田乾真一眼,冷冷道:“阿浩,你随我去查探地势。”田乾真赶紧打马上前,尾随崔乾祐向上走去。上了西原顶,台面层层起伏,往下望去,可见黄河水卷起的白沫,也能听见黄河的怒吼。远远眺去,只见滚滚黄河似银白大蛇横卧于中原,滔滔东流水,千里扬洪波。

崔乾祐在马上看着西原周边的地势,口中道:“斥候来报,哥舒翰大军已出潼关,分三路进军。右路大军约十五万人,沿黄河南岸行进。左路大军约三万人,从黄河北岸行军。另有一万余人乘船从黄河而下,船上装载粮秣辎重。”崔乾祐声如铁石,田乾真闻言失声道:“哥舒翰全军约二十万人,这次他是全军出动了。我军总共不过一万二千人,如何是其敌手?”

崔乾祐丝毫不为所动,扬起马鞭,指着西原之下的地势道:“阿浩,你看这地势似什么?”田乾真俯首仔细看着地势,才回道:“南薄山,北阻河,如同一只大漏斗。”崔乾祐沉声道:“我等所在正是漏口处。哥舒手中兵再多,行到这里也无法展开。我以一万人守西原,他就是百万雄兵也过不去。”

田乾真赞佩道:“将军高妙,此处地势,西向潼关,极为广阔,可容纳大军行进;东向灵宝,窄险难行,且南有西原,北有黄河,大兵一旦进入则无法展开,只能在西原死战以求突破。”崔乾祐如铁石一般的面孔上突然挤出笑容道:“哥舒大军明日必然来战,此战胜负决于阿浩。”

田乾真闻言一愣,却听崔乾祐道:“明日我领大军于西原之上与哥舒大军决战。阿浩你统领两千曳落河精骑从南山山下绕至哥舒军侧翼隐蔽。至战局为胶着之时,你领精骑冲阵,务必要将哥舒大军冲散。冲散之后,不要杀伤,从侧翼全力驱逐,将其赶入大河。”田乾真闻言顿时热血沸腾,当即下马抱拳:“阿浩当不负将军厚望,必将二十万哥舒大军送入黄河。”

六月初八日早晨,黄河南北两岸,哥舒大军旌旗招展,浩浩荡荡。黄河之中,百余大船满载辎重顺流而下。行进在南岸的哥舒大军分前后两军。王思礼统领河西、陇右、朔方边兵,共五万,乃精锐,为前军。庞忠领兵十万,主要是京师飞骑、骑及新募兵,战力一般,为后军。哥舒翰自领一路军马,在北岸行军。

南岸的官道并不宽阔,左侧是黄河,右侧是西原,大军无法展开。行进之中,遥遥可见西原台塬的高处,安禄山大军的旗帜在迎风招展,此时要想东进,只有强攻。南岸出现的敌军同样也被行进在北岸的哥舒翰观察到,他当即骑马至黄河边,上船观察敌情。哥舒翰刚刚上了一艘船,发现田良丘尾随而来,两人一起上了船。出兵以来,田良丘不放心哥舒翰,一路上始终相随,不断给他打气。

船靠近南岸时,突然听到岸上唐军阵中传来阵阵爆笑声。哥舒翰与田良丘面面相觑,不知何事引人发笑。正好奇时,有一艘小舟划近,跳上来一名报信的校尉,哥舒翰也不待校尉开口,就问道:“岸上为何大笑?”

校尉咧嘴一笑,将原委说来。原来唐军行军至西原,崔乾祐领兵在西原之下列阵,所部兵马不过数千人,为精锐的陌刀手则被布置在后。整个大阵,什什伍伍散如列星,或疏或密,或前或却,毫无章法。唐军前军都是边军精锐,通晓战阵,看到崔乾祐所领之兵既少,又老弱充斥,主将还不通兵法,于是纷纷狂笑,自以为胜券在握,更有士卒纷纷相庆,准备破敌之后会食,痛饮三日。

田良丘闻言,丝毫不顾及身份,也在船上抱腹狂笑,直笑得眼泪满眶才道:“某在此先为哥舒将军贺,今日立下不世之功。”哥舒翰听校尉报告了军情,心情也舒缓下来,考虑再三之后,对校尉道:“你回去告知王思礼,领前军攻击西原。再告知庞忠,后军务必跟上,前军若有失,要全军突进援助。”

田良丘笑道:“哥舒将军过于谨慎了,这逆贼不过万人,哪是我前军对手?”哥舒翰笑了一笑,也不多语。校尉领兵当即上了小舟,返回南岸传令去了。哥舒翰对田良丘道:“我等也回北岸寻一高地,将军中大鼓全数摆出,擂鼓为前军助威。”

隆隆的鼓声在北岸一处高地上响起,就连停在北岸的船只也拿出了船上的大小鼓疯狂擂动。鼓声雷动,响彻黄河两岸,惊起山中兽、河中鱼。黄河南岸的唐军听到鼓声之后,也一起高举手中刀枪,爆发出绵延不绝的狂呼,呼声似狂风,席卷一切;似海浪,可吞千城。

南岸的欢呼声得到了北岸的响应,北岸的唐军放开嗓门,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尽情狂吼。南北两岸,狂呼如潮,呼啸天地,听着海啸一般的呼号,在北岸临时搭起的望楼之上,田良丘竟然老泪纵横,举起拳头仰天狂呼:“军心可用,我军必胜。”吼罢,摸出方丝帕拭去老泪。在无数的呼号之中,哥舒翰在望楼上一声不吭,他捏住手中的半截枪,死死看着南岸,浩大的攻势即将开始。

西原之下,唐军前军精锐甲士列成一条长而宽大的阵线,向在西原之下列阵的敌军冲去。稀稀落落、不成阵形的敌军沿着官道向西原之上逃去,一时间人仰马翻,旗帜倾倒。唐军人人兴奋,见叛军旗帜不断倒下,这是军心已乱的征兆。在上午的阳光中,唐军全线铺开,奔跑嘶吼,想冲上西原,大杀一番。

唐军的兴奋没有持续多久,冲近之后,就被早已备好的敌军木石箭雨给砸飞。大量唐军在正面各处展开,顶着纷飞的箭雨木石想要冲上西原近战肉搏。黄土台塬如巨大天梯,在黄河岸边层层展开,看起来不高,可沟壑纵横、植被密集,行进艰难。敌军居高临下,占据地利,用木石箭矢不断予唐军沉重杀伤。

正面展开的唐军无法取得突破,只好在西原之下用弓箭抛射,双方处于僵持状态,但后队的唐军如潮水般往前奔涌而来,西原之下人马越积越多。在宽大的正面,唐军主力群集,却被黄土台塬天险所阻,无法突破。大批唐军聚集在漏斗之中,此时唐军的选择是打通官道,走出漏斗。

唐军从西原之下的官道直扑而上,于漏斗口中往前突破。从西原上看去,正从官道上发起攻击的唐军形成一条密集的长线,两军的嘶吼如风暴,让人心惊。西原之上,崔乾祐抽出佩刀,大声吼道:“今日击溃唐军,明日我领诸君杀入长安,天下多的钱财、美的女子,任由诸君自取。”听了此语,军心大振,纷纷振臂高呼,崔乾祐很是满意,令将早已备好的装满干柴的十几辆车推了过来,随时准备将西原之上的道路堵死。

官道狭窄,唐军前列士卒密集排列,手中的枪槊在狭窄官道上无法展开。西原之上,木石滚滚,箭雨纷纷,唐军虽披了重甲,但被击杀者甚众。未死的不顾一切,丢下手中枪槊,离开官道,向下滚去,哪怕滚入黄河。

此时已至日中,唐军心急火燎,想要一口气攻上西原。唐军之中,奔出十余乘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以厚毡蒙住马匹,驾车者也身披厚毡,纵马狂驱,想要从官道冲上,将叛军一方的防守阵线冲开。马车奔腾,飞驰而出,西原之上飞来的箭矢落在厚毡上,但无法射穿。马车之后,士卒手持弓弩,跟着马车一起往上冲锋。

眼看着马车冲阵就要成功,突然西原之上十几辆大车被推了下来,堵塞住道路。一支支火把扔了上去,顿时烈焰熊熊而起。突然出现的火势,让唐军冲阵的马车停滞,战马惧火,进退不得,只能长嘶一声,向着左侧的黄河冲去。车上的车手大骇,各自掀开厚毡,从车上跳下逃命。此时刮起东风,浓烟阵阵滚来,完全遮蔽了唐军的视线。前列的弓手、弩手无法后退,向前也无法视物,只好聚集弓弩,对着浓烟拼命攒射。

此时唐军后军已经会集,与前军保持了适当距离,在后方宽大的平地上休息。看着前方西原之上火势大起,前军却未能突破,士卒们坐在黄土地上发出各种咒骂,既骂叛军狡诈,也骂前军无用,苦战良久却没冲上西原。前军的弓手、弩手疯狂攒射,烟雾之后,不知道落下多少箭矢。箭射光了,人射累了,就从拥挤的人群中退后,由新的弓手、弩手再来攒射。

双方又僵持了三个时辰,火势已小了下来,唐军仗着人多,冲过了火车阵,先用弩箭开道,再由勇士披挂双层甲,手持刀斧,往前逐渐推进。唐军在西原之上与崔乾祐军已正面接触,双方开始肉搏,喊杀声响彻西原之上。这让北岸观战的哥舒翰稍微放松,只要突进上了西原,凭借着巨大的人数优势,此战必胜。一旦从西原突破,往下就是灵宝、陕郡,之后一路无险可守,可以直扑洛阳。然而命运的天平,却倾向了崔乾祐。

一支两千人的精锐曳落河骑兵在田乾真统领下,已绕道至南山,他们潜藏在密集的树林之中,看着双方在西原上肉搏。田乾真亲自查看战况,从高处望去,黄河南岸的唐军分为两支,一支前军拥堵在西原之下的漏斗中,拼命想要从漏口处突破而出。一支后军,在漏斗之外,正于平地上休整观战。田乾真如同猎人,已经进入捕猎位,随时准备出击。他的这番出击,将直接改变这场战局,改变大唐,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密林之中,马衔枚,人无语,林风吹动,松涛阵阵,不时有小兽出没,看到这支沉默隐蔽的骑兵,立刻远遁而去。骑手们都下了马,在林中安静地等待,每隔半个时辰就有斥候从小道上钻入林内,向田乾真报告战局走向。到了午后申时,这个时段乃是人困乏的时候,有些骑手开始在草地上打盹。醒着的骑手则将衔枚取下,小心地给马喂食豆料,有的拿了水袋喝水,再给马喂水。

又有斥候钻入林内,满头大汗,着急万分地向田乾真报告:“将军,西原之上的火势已全部熄灭,唐军已有旗帜竖在西原之上。”田乾真一直蹲坐在一根烂木头上,嘴里嚼着根野草,脸上波澜不惊,听了斥候奏报,当即起身将裤子解下,对着一棵树撒了泡尿,口中笑道:“憋了这么久,儿郎们一起解手,上马随我去痛快厮杀。”此时已不再需要隐藏行踪,林中顿时爆发出阵阵大笑声与哗哗水流声,惊起无数林鸟。

解手完毕,骑手们纷纷翻身上马,在各级将官的指挥下,列成阵线。田乾真在列,身后簇拥着大旗手,他一勒缰绳,对身旁十余名射生手道:“你等冲阵之时,但凡见到唐军旗手,都给我射翻了。”一名神射手笑道:“阿浩,我今日箭背得多,就怕旗手不够我射。”田乾真吐了口口水骂道:“折巴,你就不要射旗手了,看到将官都给我一箭射下来,要是射不下来,我回头将你扔进黄河。”神射手折巴将舌头伸出,舔了舔嘴唇,已是迫不及待的模样。

两千余人列阵完毕后,各队旗手将手中的旗帜向前举起,田乾真夹紧马腹,一马当先冲出树林,挥刀高呼:“杀去长安,一生富贵。”两千余人同时爆发出呐喊,如狼似虎,奔腾而出,铁蹄阵阵,气势惊人。大旗在午后的阳光下猎猎作响,马借风势,似插上了翅膀,奔驰的马蹄落下,带起阵阵黄褐色的泥土,骑兵大阵不断向前涌动,盔甲、刀枪在颤动中发出锵锵之音,似可凿穿大山,刺破坚城。

密林中杀出的骑兵如利刃刺向唐军前军兵力密集处。此时的唐军前军主力拥堵在漏斗之中,突然发现地平线上涌出一条骑兵长龙如飓风般卷来,顿时大惊。可此时他们向前不能,左右两边又是黄河、山原,已是陷入死地。

骑兵迅速冲入唐军大阵,他们挺着长枪,奋力挥舞大食弯刀,此时箭矢漫天飞落,骑兵如龙,纵横决荡,所向披靡。骑兵不断在唐军之中奔突,往黄河南岸冲刺,唐军前军顿时被切为前后两截,后列部分开始溃散,向着后军退去,被骑兵一直挤压的部分唐军则向黄河岸边退去。骑兵丝毫不肯放过,不断逼迫,将唐军向黄河边挤压。

西原之上,正在猛攻的唐军前列不知后方突起变故,正与崔乾祐所领部属殊死苦战。从午前战到午后,崔乾祐所部死伤惨重,只是慑于崔乾祐治军之严,才死战不退。为精锐的陌刀手早已全部投入战斗,才勉强稳住了阵线,可已无法拦阻唐军不断向前推进。崔乾祐的黑脸刚硬异常,虽有滴滴汗珠落下,但立于军旗之下丝毫不为局势所动。后的侍卫也被投入战斗,进行搏杀,崔乾祐没有丝毫紧张,反而有轻松的笑容露出,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大胜才有的表情。此时望台之上狂喜的声音传来:“将军,骑兵已冲入唐军并将其截断。”

黄河北岸,哥舒翰原本轻松的表情开始变得凝重,突然杀出来的骑兵将唐军前军切为两段,唐军前军后列,部分向后军溃逃,部分向黄河边逃跑,不断有溃兵跳入黄河之中。田良丘闻听此状心胆俱裂,带着哭腔道:“这可如何是好?”哥舒翰冷冷地看着对岸,那奔腾如龙的骑兵摧枯拉朽,似神龙摆尾,将一波波唐军扫入黄河,扫向后军。

骑兵一路破阵,杀到黄河边时,此时黄河中已跳入大批唐军士卒,身上铠甲没有解掉的当即沉入水中。骑兵在黄河边简单整队之后,龙首一抬,向着东面直扑而去。东面乃是正在西原上与崔乾祐苦战的唐军前列。

骑兵向唐军前列冲阵之时,并不冲击唐军前列中线,而是向唐军右侧猛冲。在骑兵长龙冲击下,唐军右侧的士兵只能向左侧退去,而左侧乃是黄河,唐军前列也是无路可退。

哥舒翰脸色铁青,将手中的半截枪扔入黄河,喝令道:“所有北岸船只过河接人。”田良丘结结巴巴道:“将军,这是败了吗?”哥舒翰长叹道:“现在就看后军了。后军有十余万人,如果现在向前与前军夹攻,尚能挽回战局。”

黄河南岸,唐军后军密集排列,看着前方如潮水一般退来的前军溃兵,新近从军的长安游侠无赖儿无不惊慌,呼声不断响起:“前军败了。”后军开始躁动,不断有士兵想要逃跑,后军将官开始大声打骂,待几个人头落地之后,后军方才稍稍平静。

可不断涌来的前军溃兵已无法阻止。后军将官指挥着弓箭手对着溃兵射箭,初几箭只是想驱逐溃败的前军士卒。可溃兵们怒骂着,疯狂地奔跑着,丝毫不惧射来的箭矢。他们不顾一切冲入后军,后军大阵顿时陷入混乱,此时田乾真遣出的十余名射生手已骑马冲到唐军后军阵前不远。

射生手在唐军阵前弯弓搭箭,只听弓弦声不断响起,唐军后阵之中旗手瞬间倒下几人,也有将官按着脖子突然倒下。这让后军恐慌万分,不断有人惊呼:“败了败了,快逃快逃,我要回长安。”此时,后军阵脚大乱,统兵将官已无法控制后军,瞬息之间,十余万唐军开始奔逃,解甲声、刀枪掷地声不绝于耳,唐军后军全线崩溃,向着潼关方向逃去。

西原之下,苦战良久的唐军前军多为边军将士,战力较强,此次虽遭骑兵突袭,但慌乱一阵后,纷纷开始结阵,与西原之上反扑而来的崔乾祐军和不断逼迫而来的骑兵苦战,暂时稳定了阵脚。

厮杀正酣时,突然后军传出阵阵哭叫声,“败了,败了”之声冲天而起。原本前军还指望后军前来接应,不想后军先溃,不知战局走向的前军也立马陷入慌张之中。此时黄河北岸大批船只已开了过来,靠近黄河的士卒首先发现有船过来,当即解甲,向黄河岸边逃去。逃亡的人越来越多,前军渐渐开始放弃抵抗,纷纷向黄河岸边溃逃,想要赶紧挤上船逃去北岸。

此时的黄河沿岸,到处都是争吵声、打骂声、哭喊声,乱成一团。沿岸到处都是盔甲、盾牌、陌刀、旌旗,人流疯狂地往船上扑去,很快几只船上就装满了人。有运粮船刚刚靠岸,就被溃兵疯狂扑上来,小点的顿时被挤翻,人也被翻入河中,哭喊声震天动地。上了船的溃兵用篙子戳、棍棒打,将想要上船的人赶下去。

无法上船的人,有的找了十几根长枪,用绳子急忙扎起,抱着跳入黄河,有的则扑在盾牌上向对岸划去。黄河河面上漂浮着一点点、一条条、一块块、一撮撮的人,如繁星一般。哭叫声、争吵声交织在一起,声声刺耳。那些想靠着盾牌、长枪划到黄河中的人,只见一个大浪汹涌扑来,人便消失在河面之上。

未能上船的唐军尚有万余人正堵在南岸之上,为争夺上船机会,大打出手,状况惨烈。为了争夺上船的位置,浑身沾满了鲜血、泥土的唐军士卒们拿着刀、矛彼此刺杀,死者不断掉入黄河,滚滚河水如同一锅沸腾的水,尸体如饺子在锅里四处翻滚一般。过来接人的船只,看着南岸一片混乱,也不敢多停留,纷纷起锚,往北岸疾行而去。

西原之上,崔乾祐看着黄河岸边无路可走的大批唐军,大笑道:“过去传令,降者不死,这些也是百战健儿,收了正好为我所用。”

南岸士卒看着船只纷纷驶去,不再回来,知道已无机会逃跑,纷纷脱去甲胄、丢了武器,坐在黄河岸边等待未知的命运。此时崔乾祐的属下快马奔来,传令道:“降者不死。”黄河南岸未曾过河的唐军精锐纷纷放下心来,只要能活命,此后将为安禄山卖命矣。

远在黄河北岸观战的唐军也多是未经训练临时招募之徒,今日看着战局的多变,都是惊魂未定。至南岸唐军被逼迫到黄河岸边之后,唐军山崩海啸般哭嚎,未曾逃上船的士卒如下饺儿一般跳入黄河,再加上解甲坐于地上引颈就戮的将士,这一切都让北岸唐军心胆俱裂。溃兵上岸之后,向各处疯狂逃跑,顿时也将北岸将士带入混乱之中,纷纷跟着南岸过来的士卒一起弃甲逃窜。

原先无数唐军甲士云集、旌旗飘扬的黄河两岸,片刻之间作鸟兽散。望楼之上,哥舒翰长叹一声,不想二十万人一战即溃。田良丘脸色惨白,他满怀激情领着大军而来,本指望立下功业,不想惨败如斯。

黄河之中,无数尸体被一波波浪涛推着漂向下游。浪花拍岸,发出壮阔的啪啪声。落日的余晖将黄河两岸镀上一层橙黄色,远远望去,山中的小村庄已升起缕缕青烟。西原日落戍旗黄,暮色人烟两渺茫。谁倚秋风吹画角,黄河崖上月如霜。

 

 

看着黄河中无数尸体随波流动,北岸之上人流奔逃,刀甲、旗帜遍地遗弃,田良丘立在望楼之上,浑身颤抖,仰天狂呼:“臣辜负陛下啊。”哥舒翰冷冷看了他一眼道:“辜负?你不过辜负了陛下一人,可我是主帅,却又辜负了几多父母几多闺中人。”此言一出,田良丘如遭雷劈,眼前一黑,腿脚一软,竟从望楼上跌了下去,顿时掉入黄河波涛之中,随着无数尸体一起漂向浩瀚苍茫中。

看着田良丘消失在浪花之中,哥舒翰捂住胸口,原本疲惫的身体顿有油尽灯枯之感。一瞬间,他也想随着田良丘一起跳入黄河,一了百了,可他不甘心。在侍卫搀扶下,哥舒翰下了望楼,此时已有侍卫在望楼下等候,簇拥着他向战马停留处而去。一路之上,哥舒翰看到士卒们为了马匹大打出手,有士兵杀红了眼,见了将官模样的人便上去砍杀。早先一字排开,为北岸大战助威的百余面大鼓,也被一名浑身湿透靠一面木盾从南岸游回来的溃兵奋力一个个划开,他的口中则不断在大骂:“让你擂鼓,让我送死。”

行到马匹停放处,大批侍卫已持刀严阵以待,以防溃兵抢马。哥舒翰一到,百余名护卫与他一起上马,向着西面狂奔而去。路上靠两腿逃命的无数溃兵见马群奔驰而来,纷纷让向两边,口中不断谩骂。有一名溃兵颇为不平,持了长枪冲上来就刺,立马被一名侍卫一箭射翻。几名溃兵手中尚有弓箭,当即弯弓射箭,将侍卫射落于地。哥舒翰与众侍卫无心理会溃兵,狂抽马鞭,在暮色之中逃入即将来临的黑夜。当日夜间,哥舒翰在百余名侍卫簇拥下,马不停蹄,取道首阳山之西,渡过黄河,再沿黄河南下,前往潼关。

一日的苦战,在黑暗降临之后告终,黄河之水依旧涌动,可大唐王朝的命运在此日被彻底改变。

六月初九日,天刚亮时,哥舒翰一行抵达潼关之外,却被眼前的惨烈之景给震惊。为了应对安禄山大军来攻,哥舒翰至潼关之后,在关外挖掘有堑壕两道,广二丈,深一丈。清晨阳光之下,骑马奔跑了一夜的哥舒翰一行看到两道堑壕已被密密麻麻的尸体填满,远处潼关大门洞开,城内已空无一人。

昨日大战之后,十余万溃兵沿着黄河南北两岸逃跑,南岸的溃兵率先逃到潼关外,不顾一切想要入关。夜色中,无数人马奔腾,你推我挤,彼此谩骂,混乱之中,一拨拨人被推入堑壕之中,片刻便将道堑壕填满。然后无数溃兵向下一道堑壕逃窜,又彼此推搡,再将下一道堑壕填满,之后人流奔涌,冲入潼关,向后方逃奔而去。堑壕的尸体堆中,有的尸体手向上举起,尚保留着挣扎的姿势,有的尸体已被无数人足马蹄践踏之后,已踩成扁平的肉饼。

看着晨曦中堑壕内的惨状,哥舒翰在马上摇摇欲坠,身边的护卫见了,打马上前,牵着哥舒翰的战马往潼关内而去。哥舒翰此番出战,将潼关大兵全数带出,此时潼关门户大开,已无兵可守。他当即领了侍卫从潼关急退,一路奔到关西驿方才停下。

哥舒翰从潼关刚刚逃离不久,就有大批追兵奔涌而来,为首将领正是昨日大胜的田乾真。终古高云簇潼关,河流大野犹嫌束,巍峨险峻的潼关,现在已是城门大开,越过潼关,西望可见长安,田乾真兴奋不已,意气风发,领着骑兵直奔关门而入。

哥舒翰走到关西驿,不顾疲惫,忙着收罗各路溃兵。南岸的溃兵昨夜多半已先向长安逃亡,此时陆续收留的多为北岸溃兵。到了午后时分,已在驿站周边收容了将近八千人。见人马渐多,哥舒翰愁眉稍展,只要能收罗到万人,即可回师潼关,依托关险固守。

听到又有大批溃兵骑马过来,哥舒翰坐不住了,出驿站亲自前去迎接。此批溃兵有近千人,由火拔归仁统领,都是草原各部人马,人人强悍,此时身染血迹,一看即是苦战后退下来的。火拔归仁本是突厥人,昨日在黄河南岸,他领着所部人马在前军苦战,至全军被击溃之后,他又领着人马利用夜色掩护,从包围圈的空隙处逃了出来,突围之后绕了个弯,一路逃亡到潼关,再逃到关西驿。

火拔归仁领了一支完整的骑兵而来,哥舒翰很是重视,此时一支千人骑兵已可影响到战局。火拔归仁见哥舒翰亲自来迎,顿时颇受鼓舞,上来见了礼。哥舒翰再三夸赞火拔归仁,良久之后,火拔归仁才问:“此战溃败如此,将军之意如何?”哥舒翰看着聚集在西驿外的溃兵,长叹道:“尽力收集残兵,回师潼关。”火拔归仁着急道:“此时军心已散,虽是潼关天险也难守住,若去长安也是徒劳无益。”哥舒翰无奈道:“我若是不去潼关,这长安一破,战死将士们的家人命运将如何?我又如何向已死将士交代?”火拔归仁一言不发,拱手行礼告辞,先去安排士兵休整。

哥舒翰刚刚回到关西驿,就听到驿站之外马嘶不断,喧哗声大作。到了驿站门前一看,却见火拔归仁领了数百骑各执刀枪,已将驿站围住。火拔归仁拱手道:“贼军将至,请将军上马速走。”一听敌军将至,哥舒翰无暇多想,当即由一名侍卫扶了,翻身上马,在几百骑护卫之下,奔出驿站。

出驿站奔行了十余里,火拔归仁一摆手,众骑全部停下,哥舒翰正自纳闷时,却见火拔归仁率众翻身下马,跪在面前道:“将军率二十万众一战而溃,西去有何面目再见天子?高仙芝、封常清可为将军之鉴,我等请将军东行。”请自己东行,哥舒翰明白,这是要去投降安禄山。

哥舒翰骑在马上,犹豫再三,还是摇头道:“我宁可与高仙芝一般身首异处,也要回去长安。再说,我如何能偷生见安禄山这杂胡?”说罢哥舒翰就要将马调转,火拔归仁一挥手,几名手下冲上前用绳索将哥舒翰手足牢牢捆缚在马上。随行的几十名侍卫见了,就要拔刀,火拔归仁举手道:“我等皆是草原男儿,来中土效力不外是求一场富贵。现在潼关已失,长安将败,富贵在东不在西,我等不可互相厮杀。愿随我东去投降的可同行,不愿同行的可自行西归。”

听了此语,哥舒翰的侍卫们互相对视之后,有几人从人群中离队而出,向着关西驿驰去,其他人则加入火拔归仁骑兵中。火拔归仁翻身上马,领了众骑兵,带着哥舒翰,直奔潼关而去。听闻哥舒翰已被火拔归仁擒往安禄山处,在关西驿的八千余溃兵一哄而散,各自逃命。

入了潼关之后,田乾真忙碌无比,既要整顿兵马,继续进军,又要安排人手,处理关外密布的尸体。正自焦头烂额时,火拔归仁领兵来降,田乾真不由得大喜过望,当即安排人马护送哥舒翰、火拔归仁一行前往洛阳。

六月初九日,灵宝大胜的喜讯一早就送到了洛阳,这让忧虑了一夜战事的安禄山脸放红光,暴躁的脾气也大为收敛,原本提心吊胆的幕僚们也放下了心。这一日安禄山设宴招待群臣,又从洛阳征调了大量金、银、酒、肉运往潼关,犒劳前线将士。安禄山还特意嘱咐让大军在潼关休整,不急于杀入长安。

到了黄昏时分,快马来报,哥舒翰已经被擒,正在送来洛阳的途中。闻讯之后,安禄山躺在榻上狂笑道:“这突厥往日轻视于我,不想也有今日。”严庄在旁恭维道:“陛下洪福齐天,明日哥舒翰解到东都之后,若是肯降服了,陛下大可设宴款待,予他官职,以示陛下宽宏。”安禄山笑道:“好好好。”

六月初十日,洛阳紫微城之中,安禄山高居于上,俯视着跪伏于地上的哥舒翰、火拔归仁,忍不住放声大笑道:“哥舒,你这突厥平日常轻视于我,今日如何,可有什么话说?”哥舒翰全无往日的桀骜不驯和快意恩仇,只有疲惫,他伏地对道:“往日肉眼不识圣人,今天下未平,如李光弼等人原先皆是我属将。求陛下留臣,以片纸尺书招之,若能归降,不战而下,则天下早日太平,万民早脱苦海。”

安禄山闻言大笑道:“哥舒,我以为你要如颜杲卿那书呆子一般,痛斥我为乱臣贼子,效忠李隆基老儿,再慷慨赴死哩。洛阳中桥之上,刑具都为你备好了。”哥舒翰无奈道:“在皇帝眼中,我等番将不过是他李家门下的走狗罢了,他许我等以富贵,我等许之以性命。我在来洛阳的路上,已是看清了。”

安禄山大笑道:“看清就好,看清就好。我看清得早,故而起兵,能为天下之主。你看清得晚,终落败,只能是阶下囚了。只是我不解,依你往日的性格,哪怕是看清了也是不愿降我的。”哥舒翰犹豫再三,才开口道:“长安城内,尚有我想再见的妇人。”

安禄山拍掌大笑道:“痛快痛快,那谁说的,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到刀,西屠石堡取紫袍,果然是突厥好男儿。今日起你也是我臣属了,封你为司空、同平章事,也是一场富贵。”

听得哥舒翰被封为司空、同平章事,跪在一旁的火拔归仁双目火热,抬头满是期待地看着安禄山。安禄山看出火拔归仁的心意,脸上原有的笑容突然消失,寒着脸道:“你这人叛主,不忠不义,如何能留你性命?”火拔归仁一愣,待要苦求时,已有两名近侍上去将他拖了出去。不久人头就被送上来了,安禄山、哥舒翰早已端起了金杯,正把酒言欢。哥舒翰在洛阳,安禄山虽待以贵宾之礼,却仍将他囚禁于苑中,留待日后之用。

自哥舒翰潼关大败之后,大唐朝廷任命的河东、华阴、冯翊、上洛防御使皆弃郡逃走,所在郡县守兵逃散,一时之间,安禄山已有收拾天下之气势。

 

 

 

玄宗的背影

六月初九日,长安各处城门紧闭,不时有飞骑从远处奔来。城内各种消息纷飞,昨日哥舒翰大军已与安禄山交战,战况如何不知。长安城内多有子弟随军,家家忧虑,人心不稳。到了傍晚时分,贾季邻登上长安春明门城楼东望,哥舒翰至潼关后,每夜会在各处驿站点上火炬以报平安。今日入夜之后,贾季邻在城头上却未等到火炬亮起。

平安火没有出现,到了夜间,却有大批疲惫的人影在城下出现,他们向城头呼号,央求着入城。贾季邻在城头仔细辨别出这些人乃是随哥舒翰出征的长安子弟。原来,昨日战败之后,他们一路狂奔,闯过潼关,眼下正好回到长安城外。城下的央求声未曾唤开城门,贾季邻心中不安,嘱咐人放下竹篮拉上来一人。一问,此人竟然是曾跟随过贾昌的斗鸡儿。斗鸡儿大口喝着水,讲述了昨日的大败。贾季邻听得脸色煞白,也不多语,立刻奔下城头,返回家中。

急急回到西市延寿坊家中,贾季邻对妻子田氏道:“速速收拾好金银,明日一早随我去义宁坊南门那处宅中,此后暂住那里。”义宁坊南门之东多有贫民聚集,每日或去太仓中领取五升米,或去化度寺中等待施粮,以此勉强维持生计。安禄山作乱后,贾季邻就在义宁坊南门之东低价买了处破烂房宅,为此还被田氏笑骂了多日。

田氏很是惊愕,自家在延寿坊的宅子虽比不上高门大户,怎么也是上好的房屋,怎么不住好房子,偏偏要去那处破房子?贾季邻从房子角落翻出了一个包袱,打开一看,是几件麻布半臂短衣与麻鞋。贾季邻催促田氏先试试衣服是否合身,又将家中的金银打了两个包袱,预备第二日即搬去义宁坊南门。

看贾季邻慌张忙碌,田氏很是不解,再三追问。贾季邻将后一个金铤塞入包裹,喝了口水,才道:“昨日潼关已失,长安危在旦夕,到了天下大乱之时,住豪宅,穿绸衣,这不是找死吗?这几日长安就要乱了,你随我去义宁坊南门,在那里千万安分,不可再涂抹脂粉,不可再用发饰,更不可露财。”田氏见贾季邻说得郑重,也知道事态严重,当即听从了。

六月初十日,贾季邻当即带了田氏将延寿坊的宅子锁好,背了包裹,一路跑到了义宁坊南门的房子中。这处房子外观破烂,里面却收拾得极干净,各种器物都备好了,田氏看了很是惊愕,问道:“郎伯什么时候有这般眼力,提前备好退避之所?”贾季邻道:“李遐周真人离开长安时,曾在道观墙壁上书,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我看了就知道必有大变,事先备好了这处宅子。只是他诗中云,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不知何义哩?”

当日二人即躲在义宁坊南门宅中,贾季邻抽空出去了一次,挤在疯狂抢米的人流中,好不容易买了两袋米回来。回来之后,贾季邻不断皱眉道:“今日一早,从军的游侠儿、恶少都回了长安,到处滋事,只怕有些弹压不住。”田氏很是心慌:“这长安乃天子脚下,也没得王法?”贾季邻冷笑道:“大难来时,哪有王法?”夫妻二人战战兢兢度过当日。

六月十一日,贾季邻嘱咐了田氏一番,趁周边无人开了房门抽身去户部探听消息。此日户部人头攒动,众同僚都在议论纷纷,见他来了,有同僚道:“右相今日在政事堂召集百官会商,贾郎中与右相相熟,可去与会,为右相分忧。”其他同僚脸上都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贾季邻暗骂了几声,还是应了,且去看看杨国忠有何应对再说。

今日政事堂中,杨国忠没了往日的狂态,愁眉不展坐在椅上。百官群集,都在等待着杨国忠先开口。良久之后,杨国忠略带惶恐道:“此前十年,我一直揭发禄山谋反,可朝廷上下无人信我。今日之事,糜烂至此,实非宰相之过。目下贼军已据潼关,诸君可有良策?”

一名黑面监察御史朗声道:“请尽出御库金银招募壮士,由陛下亲率六军,一战以拒之。”此语一出,百官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贾季邻耳朵竖起,听到的都是骂声。杨国忠无奈道:“此前多次招募壮士,御库已空。就是招募了十万壮士,未经操练,又是一战即溃,不提也罢。”

又有一名武部侍郎面色铁青,追问道:“昨日听闻,相公曾向陛下建言幸于蜀地,不知真假?”杨国忠心中一紧,昨日自己确实向李隆基建议,前往自己控制的剑南暂避,不知消息怎么就传了出来。心中一慌,杨国忠张口道:“此非国忠之计。”武部侍郎怒道:“那就是确有此事了?”杨国忠知道说错了话,赶紧道:“只是有此一说,诸位心安,陛下当守长安,与国家共患难。”

议论声此起彼伏,各种建议不断涌现,有议用水攻的,调渭河之水,倒灌贼军。有云终南山近有神仙出没,可请神仙出山,剑诛贼首。有献良计,安禄山乃是猪龙,可于长安杀猪屠蟒,克制猪龙。贾季邻听得头晕目眩,很是烦躁,张口道:“眼下军心不稳,御库匮乏,不妨请京中百僚捐出俸禄,共度国难。”此语一出,顿时有人指着贾季邻就骂开了:“我家中已有一月顿顿无肉,你却让我捐出金银,你这不是要逼死我吗?”好几名文官一起上来大骂,口水顿时将贾季邻的脸给打湿。杨国忠见一片混乱,叹道:“今日就作罢,明日陛下勤政殿朝议,诸位再献策吧。”

六月十二日,召百官上朝,至勤政殿会商。贾季邻到了户部一看,不由得呆住,户部除了尚书之外,其余人全部都在,没有前去上朝。不一会,有消息传来,云陛下即将亲征。这个消息一来,官员们没人相信,现在要钱没钱,要兵没兵,拿什么去亲征。更有人恨恨骂道:“此前陛下要亲征,被右相所阻。若是当日陛下亲征,也不会有今日局面。”各种议论声此起彼伏,骂声一片。

到了中午时分,又有消息传来,以崔光远为京兆尹,充西京留守,以边令诚掌宫闱管钥。任命一出,骂声再次激烈起来,崔光远乃是杨国忠心腹,宦官边令诚此前陷害高仙芝、封常清,致二人身死,人人痛恨。下午时分,又有消息传来,颍王李璬将赴蜀担任剑南节度大使。顿时全场都在猜测圣驾是不是要前往剑南。

贾季邻听了一日,脑子昏昏沉沉,到了下午,不再等待消息,找了个借口出来,前去长安县。长安县中有他相熟的一些吏卒,这些吏卒在长安城内耳目灵通,知晓各种消息。贾季邻将自己在义宁坊南门的住址告知老吏卒张大郎,嘱其若有消息即可前来传达,又托付其照看自己在延寿坊的宅子。至日暮时分,贾季邻才回到义宁坊。

六月十三日,一早就有敲门声传来,贾季邻起身开了门,见是相熟的老吏卒张大郎,当即让他入内。老吏卒张大郎进来后,低声道:“有消息说,圣人今日一早由延秋门往西去了。”贾季邻大吃一惊,皇帝要逃出长安乃是意料之中,不想走得这般急。

老吏卒张大郎继续道:“听说昨日晚间圣人就去了北内,夜间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选好马九百余匹,又给军士厚赐钱帛。”贾季邻叹道:“这贼军还没到,陛下就先跑了?一会我与你去宫门外看看情势如何?”老吏卒张大郎解下一柄横刀递给贾季邻,笑道:“陛下跑了,这事已经瞒不住,城里好多人都知道。各处的游侠、恶少已聚集,准备打劫。你这处宅子破烂了些,倒没人注意。”

贾季邻想了想,换了一身麻衣,嘱咐了田氏几句,与老吏卒向皇宫方向走去。此时,各处街肆之上,身着各种服装、手持刀棒的恶少和游侠已开始聚集,豪门大宅都是大门紧闭。长安城内的气氛沉闷万分。行到宫门之前,此时宫门尚未开,已有一些官员在宫门前等候上朝。三班侍卫披挂铠甲,手持各种仪仗威严肃立,宫内的铜壶滴漏声遥遥可闻。宫门不远处,聚集了不少已听闻消息的民众,想要看今日是否一切如常。

等天色大亮之后,宫门缓缓打开,无数双眼牢牢盯着宫门。突然一阵喧哗声爆发,从宫中冲出大批宦官,他们用尖锐而惊慌的嗓音疯狂吼叫:“陛下已经跑啦。”不一会,恐慌迅速蔓延,原本威严站立的侍卫当即丢了仪仗,解了铠甲,撒腿加入逃跑的队伍。准备入宫的百官也顾不得威仪,撒开腿往各自家中逃去。远处围观的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阵阵惊呼:“陛下跑啦!” 贾季邻长叹一声,与老吏卒张大郎各自赶紧归去。

长安城内顿时人头攒动,只见王宫贵族之家纷纷收拾了钱财往城外逃去。坊里无数细民、游侠、恶少,持了各色武器,先是冲入富家抢劫;抢完富户,又开始抢百官;抢完百官,胆大的民众聚成人流,向各处王公豪宅冲击;后无数人流冲入宫中大肆洗劫。

为了搬运宫中大件珍饰,有人赶牛,有人骑驴,有人推车。隐藏在城市各个角落的赤贫者也突然现身,开始了打劫。往日威严无比的宫殿上,平民们满面红光,挥舞着木棒,号叫着骑驴在大殿内狂奔,寻觅着珍宝。这是一次彻底的洗劫,各色肮脏的、衣不蔽体的恶少、乞丐、游侠扛着毛皮、丝绸、桌椅、瓷器,胸口塞着香料、首饰,腰里插着烛台、字画,朝着宫外散去。

抢劫者们的目光又盯向了二仓二库。太原仓和永丰仓本用来赏赐士卒,左藏库和右藏库本用来赏赐官员,今日皇帝仓促逃跑,二仓二库中的物品都未带走。千万平民聚集,持着各种武器,赶着牛马骡车,嗷嗷叫着,冲向了二仓二库。长安城内被洗劫一空,各处火势大起,皇宫大内也燃起了火势,乌黑的烟尘遮蔽整个长安,似陷入末日。

一片混乱之中,担任西京留守的崔光远偷偷遣了儿子去洛阳向安禄山投降。掌宫闱管钥的边令诚则遣人前往潼关,将宫廷各处管钥献出。长安城内,烟尘滚滚黑沉沉;长安城外,大批人马狼狈地向着蜀地方向狼狈而去,其中有皇帝李隆基,有宠妃杨玉环,有右相杨国忠,有太子李亨,有虢国夫人,一场巨变即将发生。

 

“糊涂”的郭子仪

常言道“良弓藏,走狗烹”,来瑱、李光弼、仆固怀恩等人都在平定叛乱中立下大功,后或是因诬告被诛杀,或是郁郁而终,或是远走草原身死。平乱的众多功臣之中,年迈的郭子仪一直备受天子信赖,不仅赏赐良田美器、名园甲馆、声色珍玩,又赐宅亲仁坊。亲仁坊地位特殊,原是睿宗李旦在藩时府邸所在,李隆基也由此地登基,可谓龙兴之地,乃是皇帝亲信大臣居所。天宝九载时,李隆基曾在亲仁坊为安禄山修建新宅。

李豫又将次女升平公主嫁给郭子仪第六子郭暧,两家结成姻亲,更显亲热。永泰元年(765)七月,婚礼隆重举行,此年郭暧不过十三岁,公主与他年龄相仿,可以说两小无猜。因为溺爱女儿升平公主,李豫特意将宣阳坊原虢国夫人的豪宅赠给了驸马郭暧。大历年间,郭暧恩宠冠于戚里,岁时锡赉珍玩不可胜记。

两人成婚之后逐渐成长,其间也有恩爱,也有口角。少年心性,难免冲突,公主金枝玉叶,娇生惯养,哪肯轻易低头?每遇口角,总要负气返回宫内小住一阵,反成为宫内外的笑谈。十余年后,二人成人,这郭暧年轻俊朗,手中多金,少不得要出府风流快活。升平公主知道后,又是一番吵闹,气呼呼回宫。到了宫中将此事一说,却得了某些人的建议,不妨买些美女,充作女婢,教以声乐,自然能系住郎伯之心。

升平公主回府之后,果然重金购了些绝色女子回府,又请了乐工过来教授,一时竟将郭暧给迷住。自家就有绝代佳人,哪需再出去游玩?郭暧不时在家设宴,请了各路长安子弟前来观摩美婢、声乐,声名渐渐传开,乃是长安一绝。这女婢之中有一人名为镜儿,姿色绝代,精于弹筝,为郭暧所喜,却又让公主心中不快。

大历二年(767)二月,郭子仪入朝觐见。元勋老臣来朝,皇帝李豫特意命元载、王缙、鱼朝恩等权臣轮流设宴加以款待。这些权臣手中有的是钱,商议之后,共同出钱三十万缗,张罗了天下美酒美食。被这波豪宴给带动,整个长安城内的豪门望族彼此夸耀,通宵尽日设宴,吹笛击筑,丝管迭奏,宝珠照日,罗衣从风。

郭子仪荣耀至极,作为儿子如何能不设宴作乐为老父贺?郭暧在宣阳坊中摆下宴席,请了各路友人前来相聚,每日宅中美婢弹琵琶、吹横笛,舞如莲花,回裙转?,醉蹈如仙,与席众人无不迷醉。一番歌舞之后,又有弹筝之声响起,原本还狂欢狂舞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却见一风姿绝代的女子静静弹起古筝。

这古筝之声如秋夜月明时,愁人不成眠。古筝拨动,声声荡起,如天高气肃,万籁俱息,碧梧萧条,栖鸟夜惊,枯荷秋水,夜气流萤。又如朱门公子,环坐围娉婷,玉觞唤酒,龙脑熏被,珊瑚枕暖;又如江山莽莽,风雨轻别,此愁此情,何期樽酒,扬鞭远去,天涯渺茫。

座中有一客见到此等风华女子竟失魂落魄,呆坐当场。众酒客看了他这痴样,一起指着他狂笑。郭暧此时酒也饮多了,烂醉如泥,已在席上酣然入梦。升平公主见了客人神态,心中一动,笑道:“此女名镜儿,客人若是能赋弹筝诗,以娱众客,我当不惜以镜儿相赠。”客人闻言大喜,即席吟诵道:“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席上众人闻言一起叫好,升平公主当即做主,将金玉酒器及镜儿一起赠给客人。这客人喜不自胜,唯恐主人后悔,当即带了镜儿告辞而去。

到了第二日,郭暧酒醒后,发现心爱的镜儿竟然被升平公主送人了,勃然大怒,与公主吵了起来。郭暧为了一个婢女与自己争吵,升平公主也是大怒,当即反唇相讥,所言不外是郭家靠着天子之恩才显贵于朝廷云云。

郭暧闻言,眼皮一翻,嗤之以鼻:“你以乃父为天子而自骄,你可知道,我父根本看不上这天子之位。我父麾下猛将如云,猛士如雨,若是想为天子,哪里还有你李家天下?想当初仆固怀恩何等英雄,领兵三十万来攻长安,我父单骑过去,一言即令他畏惧收兵,天下谁人能如此?这天子之位,我父不稀罕。”

升平公主听了此语,惊怒交加,指着郭暧道:“你这狂徒,竟敢说如此大逆不道之语。”郭暧冷笑道:“什么大逆不道,实话而已。没我父力挽狂澜,你现在不知在哪里吃糠,抑或被送去回纥和亲哩。”大唐公主,畏惧的就是被送去回纥和亲,在那里有难言的苦难命运。

升平公主听了更怒,上来就要抓郭暧的脸。郭暧想起心爱的镜儿,怒火中烧,抬手给了公主一记大耳光,将脸扇得红肿。升平公主长这么大还是次被人打,当即大哭出门,直奔宫内而去,找父皇告状。

升平公主到了宫内,向父皇李豫哭诉,驸马竟敢说出如此狂言,又出手殴打自己。这李豫人到中年,心境更加平和,听了升平公主一番哭诉后,笑道:“驸马说得还真没错,如果你家阿翁想为天子,天下早就是他郭家的了。”升平公主目瞪口呆,不敢相信父皇所言。却听李豫继续道:“夫妻口角乃是常事,日后再有争执也不必入宫,回去好生相夫教子吧。”

郭子仪在亲仁坊中得知儿子与公主闹了纠纷,本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将儿子叫来,准备教训一下了事。听儿子说了事情经过后,郭子仪坐在榻上伸指怒骂儿子道:“夯儿,我家要被你害死。”郭老儿一时军阵杀伐之气上身,高吼一声:“将这孽子拿下,关去马厩!”两名随身侍卫稍一犹豫,还是将郭暧拿了,送去马厩。

郭子仪越想越烦躁,当日即入大明宫求见李豫。郭子仪求见,李豫不敢怠慢,当即迎入。郭子仪一见李豫,跪下叩首:“陛下,孽子冲撞公主,胡言乱语,已被臣擒拿,请陛下治罪。”看着这名老臣,李豫笑道:“鄙谚有云:‘不痴不聋,不作家翁。’儿女闺房中的言语,令公何必较真?”郭子仪时为中书令,故呼为令公。

郭子仪看皇帝如此轻松,放下心来,又与李豫聊了聊当前时局。此时大唐王朝在明面上虽已稳定,但私底下暗潮涌动,各地军头林立。朔方军因郭子仪的威望还能加以压制,河北各地却由藩镇割据一方,不听朝廷调令。吐蕃更频频用兵,不时威胁长安。回纥虽是盟友,可每年使团来到长安必要杀人劫货,朝廷只能视而不见。

而宦官弄权,更是大患。郭子仪被鱼朝恩百般刁难,千般诋毁,只能忍耐。此番郭子仪入朝时,长安内就有各种风声,云郭令公家祖坟风水好,将鱼朝恩给压制住了。大概风声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特意令鱼朝恩等人设宴款待郭子仪,希望双方调和关系。从宫内出来,郭子仪回到亲仁坊,将儿子从马厩中放出来,打了十杖,又训斥了一番。郭暧吃了顿板子,此后在家老实多了。

转眼到了冬日,整个长安流传着一条让人惊悚的消息,郭子仪父亲的坟被人挖了。大家都听说鱼朝恩嫉恨郭子仪父亲坟地风水好,阻碍自己的前程,雇了恶少将郭家的坟偷偷给挖了。鱼朝恩对郭子仪的嫉妒、打压人人皆知,此番挖坟事件出来后,人人皆信乃是此宦所为。挖人祖坟,乃是不共戴天之仇,断人风水,更是仇上加仇。此时人人侧目,等待着郭子仪的反击。

得到此消息后,李豫也是大惊,他内心也相信此事乃鱼朝恩所为。可李豫还需要鱼朝恩,现在是群狼环伺,皇帝手中必须要养几条恶犬,才好去对付这些藩镇。无疑,狠辣无耻而有能力的鱼朝恩为适合。郭子仪战功之隆、名望之盛,让李豫在尊敬之外也有所提防,对挖坟事件,在明面上必须严加处理。一时间侦骑四出,捉拿挖坟恶少,可连日追捕却不得踪迹。

郭子仪闻讯从奉天返京,李豫立刻召见准备加以安抚。郭子仪入宫之后,李豫见他面色平静,丝毫没有愤怒之色,心中稍宽,开口劝道:“令公家坟茔被掘一事,朕也知晓,已遣人侦探,必给令公一个说法。”

不想这名战功显赫的老臣却道:“臣领兵作战日久,不能禁暴,军士也有挖他人祖坟之举。此臣不忠不孝所获天谴,实非人患。”李豫很是惊讶,郭子仪这番话的意思是,祖坟被挖一事乃是上天之谴,不必追究。李豫不想郭子仪大度如此,很是欣慰,当即安慰再三,予以厚赏。

郭子仪的几个儿子听老父说此事就此罢休,个个露出不服之色。郭子仪“哼”了一声,对他们道:“此事我也知道是鱼朝恩所为,不过不但不能恨他,还要谢他。”几个儿子都傻愣在当场,被挖了祖坟还要谢人家,老父是真的老糊涂了?

郭子仪看着几个儿子,指着老六郭暧道:“六郎上次说出我不屑为天子的诳语,你等以为,陛下真不放在心上?虎老不可有雄心,我早早将兵权交出,陛下一宣召我便立即入京,又将子女都留在京师为质,只求陛下宽心。可你阿爹权柄既重,功名复大,无论我怎么做,或是什么都不做,陛下都会忌惮。所以我贪恋钱财,迷醉声色,只是为了向陛下表明,我没有他图。可这还是不够啊,陛下也忌惮我郭家风水好哩。鱼朝恩去挖了坟,将郭家风水压一压也是好事。水满则溢,风水太好,你等能承受得起吗?”

郭暧嘟囔道:“可这事就这么罢休了吗?白白受鱼阉这等恶气?”郭子仪冷笑道:“这阉人早晚必会被收拾。你以为你家皇帝丈人是好相与的?这可是笑面猛虎!李辅国何等狠戾,突地就身首异处哩。你等且耐心看着,不几年这恶犬就要被烹煮了。”听了老父之语,几个儿子都唯唯诺诺,不敢再说。

又过了三年,大历五年(770)三月初十,此日乃是寒食节,李豫在宫中设酒席宴请亲近大臣。宴席散后,鱼朝恩将要回营,李豫借口留他商议事情,将之擒杀。处死鱼朝恩之后,李豫对外诈称,鱼朝恩接到免职的诏书后惊慌自杀,迅速平息此事。

 

 

 

 

 

 

 

 

 

 

后记

 

 

历史与小说之间似乎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但推之上古,人类初的历史记录乃是以口述形式相传,在一代代人的演绎中,当初的人与事经过了神化、圣化,为后世之人所信服。司马迁著《史记》,文采飞扬,曲折生动,后人读来欲罢不能,又有几人会质疑其小说家笔法?中国对历史有正史与野史之分,但二者之间并无严格界限,如《资治通鉴》中涉及唐代部分,便大量采录当时人以文学笔调记录的唐明皇与杨贵妃之曲折故事,亦被后人奉为信史。

明显的例子便是《三国志》和《三国演义》,这其实是两种历史的呈现形式,只是后者的影响太大,甚至盖过了前者。有明一代,各类演义体历史小说横空而出,其中各种脸谱化的人物与程式化的故事,今人观之,亦落入俗套。但在当日,人人沉迷于其中而不能自拔,乃至有人以为熟读《三国演义》,便可为名将,统领千军万马。

有一种说法以为,小说家编造谎言以陈述事实,史学家编造事实以便说谎。其实,小说家撰写文字时,亦是一种对当时历史的记录,如冯梦龙在《醒世恒言》中描述明代苏州的丝绸业贸易景象,被后世历史研究者津津乐道;一部《金瓶梅》则被视作研究明代社会的百科全书。各类史学家的著述中,即使是官方正史,都经过无数次的修订,以服务于皇权和正统历史叙事,而官方造神更以各类笔法加以修饰,将历史任意打扮,官方信史可信乎?

历史的记录可以多种多样,历史的展现形式亦可以丰富多彩。有人云,历史乃是中国人的宗教,乃是中国人的信仰。盖三千年中国已积累无尽的历史文献记录,后人于其中可以做瀚海星辰之旅行。中国历史早已影响到日本,知名历史作家司马辽太郎、井上靖、陈舜臣、田中芳树对此无不痴迷,他们用如椽大笔撰写以中国为背景的历史小说,如井上靖的《敦煌》便影响了一代中国人。

时至今日,历史小说的发展尤为昌盛,网络上各类历史穿越小说层出不穷,多洋洋洒洒,下笔百万字。但历史穿越小说的写作似乎也陷入了一种程式,原本现代人穿越回到往昔,因其对历史脉络的清晰把握,便能由上帝视角掌握历史先机,在历史中纵横驰骋,进而影响历史、改变历史。但此类历史小说的主角都自带光环,金手指频频点开,于是多沦为残渣,无甚影响,被呼为爽文,穿越历史小说虽有千千万,但其中精品却如粪中觅金。

历史小说的写作可以很严谨,可以很精彩。在本书的写作中,笔者通过各种史料的比较,力图让书中每一事件的发展都吻合大历史发展的背景,再现大变革时代中的人物心理。如在描写当时的战争时,笔者通过今日的3D地图惊讶地发现,尽管已过了千余年,但当时的古战场与今日相比仍是原样,故在本书的写作中正可还原当日的战役景象。

本书可以视作一部基于各类历史文献的纪实作品,虽不能完全还原安史之乱,但已尽可能生动、逼真地再现这场动乱的前后及其影响,展现此一巨变中各类真实人物的争斗与突围。当然,本书也会努力回答读者朋友们的各类问题,如李隆基到底爱不爱杨贵妃?安禄山到底有什么样的复杂个性?我想,这些问题的答案也只有通过文学的笔调才能更好地还原和表达。

《大唐之变:安史之乱与盛唐的崩裂》一书的写作得到了岳麓书社的大力支持,在此表示谢意。在当下,历史小说已极为热门流行,但很多出版社都不敢轻易出版历史小说,对本土历史小说的作者也缺乏扶持。在此笔者也呼吁,希望国内的出版社能多多给予历史小说和本土作者以支持,如此方能有更多严谨而好看的历史小说出版,并通过影视、有声读物等形式呈现给更多的朋友们。

 

袁灿兴

2022年3月1日于苏州太湖之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