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1
    民国十七年的初春像个混蛋男人,不打招呼就来,大张旗鼓舞舞喳喳,卷起漫天灰尘惹得人心烦气躁后拍拍屁股走人。金步摇坐在挡着门帘密不透风的马车里,沿着四平街出抚近门,奔着八卦街去。马车平稳,插入挽花髻的凤头步摇纹丝不动,可拦不住心里七上八下,越发觉得外头的风惹人恼。她深吸一口气,掸了掸烟青色湘绸罩袍上的尘,把那十五个水桶挨个掂量,想找出一个平衡来。
    一声枪响打破了脆弱的宁静,子弹斜擦着金步摇的厚密的黑发盘髻飞进又飞出,凤头步摇从中间折断。马受了惊,开始狂奔,车夫一个恍神,已经被甩下马车。不过是电光火石的工夫,金步摇情急之下俯身冲出,马儿扬蹄嘶鸣,落下来便是谁也拦不住的狂奔。金步摇死死抓住车厢扶手,整个人暴露在刺客的射界中。可还能怎么样呢,如果松开手甩出去,不死也是半条命,只能赌运气。马儿继续狂奔,街上的百姓纷纷避让。可能是她运气真的不好,又是一声枪响,这次正中了肩膀。金步摇感到一阵撕裂的剧痛,手下意识松开,整个人被甩出老远,掉落前,她好像看见了满天满世界让人无处躲避的尘埃。
金步摇脑海中闪现一念:这或许是提前到来的终局?
不甘,不愿,不想……她还没找到想要的答案,怎么可以就这样终了?


    奉天警署的审讯室里,探长楚北望盯着被捆在长凳上的年轻男人,嘴角牵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好像对即将发生的事感到遗憾,但这并不耽误他从老路手中接过老虎钳,反复掂量,脸上的无奈更多了些。就算灯光幽暗,也挡不住老虎钳发出冰冷的金属光泽。
    楚北望慢慢开口,何必呢?这里谁不知道没有我问不出来的话,强撑只会让自己多吃些苦头。
老路跟着摇头叹息,眼神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年轻男人还是一副倔强倨傲的样子,身子发抖,目光坚韧。
    时间一点一滴流过,楚北望没了耐心,把老虎钳插进火盆。老路转身打开审讯室的门,小丁宝端着一盆冰跑进来。楚北望亲手接过,放到男人脚边,语气还是不急不慌,别着急,一会儿就让你坐在这上面,然后……
楚北望扭头,老路举起了烧红的老虎钳。楚北望满意了,听说过十八层地狱吗?今天免费参观。他不大的眼睛精光聚拢,年轻男人终于崩溃了。
    八嘎!他挣扎着,在极小的扭动范围里把自己拧成了一条虫。
    楚北望站起身,做终宣判,就知道你不是中国人,早承认多好,说吧,你们到底在计划什么事?你们想把她怎么样?
    暴露了身份的佐木不肯认败,嘶哑着喊,她今天就会死!你们都会死!我要见律师!我要见你们长官!
    楚北望瞬间收起了笑容,停顿了三秒,快步离开。心里只一个念头,一个盘算:她不能死,不行!
    老路突然开口,他怎么办?
    走到门边的楚北望回头看了一眼,佐木脸上居然露出了有恃无恐的平静。他是日本人,自然有军方和南满长官来保护。他们能怎么样?
    楚北望收起了所有情绪,找了条毛巾,擦干净手,像是在交代下雨要收衣服样寻常语气,也是,署长说了,做好不要命面上和他们过不去,这样对我们外交不利。这样,找几个兄弟,晚上劫走,送段七的矿上去,那边缺人。
    此时佐木的眼中,楚北望就是残酷的恶魔,他的凶狠和淡然同样都不应该属于人间。
楚北望走了,审讯室陷入死一样的短暂平静。很快佐木再次嘶吼起来,他要律师,要公平,要生路。他当然知道奉天段七,半匪半霸,经营的铁矿场是有名的阎王洞,有去无回。为求生,他不怕叫破喉咙。老路皱了眉,把一块抹布塞进了他嘴里。小丁宝在门外看见,眼神中闪过一丝恐惧。

2、
这一切需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刚过农历三月三,应该是春风和暖的时候,北风却不甘退席,强硬出击,硬是把日头逼进了云层,不往外挪步。楠木柜上的自行钟已经走到了十二点,天空还被尘沙遮挡,雾蒙蒙的,没见透亮。金步摇懒得出门,窝在延寿寺后街的小宅院里指挥丫头银锭儿收拾客厅,把古董架子上面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玩意儿都擦干净。春天灰大,两天不擦就落下一层。金步摇眼里见不得脏,以前不这样,泥里土里都滚过,不知道哪天一觉醒来改了性子,挑拣起来。人可能都这样,总盼着不变,但桩桩件件都在变。
    银锭儿刚满十四岁,为给哥哥换亲,被爹妈许给隔壁屯里的傻子。傻子家也穷,但有个不傻的妹子。银锭儿不干,爹、娘、哥哥三人合力把她捆起来关进了地窖,哥哥边捆边哭,对不住,没办法,下辈子还。眼泪往下滚,不耽误手里使劲。风大屋稀,保证叫破喉咙也没人听见。妹子,你得认命。
也是银锭儿命里有一步转机。当夜,金步摇路过屯子,大雪封了路,一块大洋换一晚上好吃住,银锭儿娘开地窖拿存粮招待贵客,泄漏了银锭儿的踪迹。小丫头人不大,凶的狠,拼命嘶吼着,非要她出嫁,她就杀了傻子一家。金步摇听见穿风过雪的话音,心里暗赞,是个不认命的女娃儿。索性走出去看清楚,看了就觉得喜欢,小姑娘脸上沾了柴灰,眼泪汪汪,但透着一股狠劲儿。于是再掏十块大洋,银锭儿跟她进了奉天。
    临行前银锭儿娘拿大襟抹眼泪,银锭儿脆生生地说,别难受啦,你就当我死了。反正要是嫁过去,跟死了也没两样。
    上了马车,金步摇故意逗银锭儿,我可不是什么好人,难道你就不害怕?银锭儿看着金步摇,琢磨了一下,脆生生答,总比嫁个傻子强。嫁过去只能死,跟着你,兴许你不是坏人呢?金步摇笑得不行,又走了半个钟头问,难道真不想家?要知道现在后悔可以回去,再往前走,可就没有回头路了。银锭儿歪着脑袋又琢磨了一下说,我这样的丫头片子,生下来就没家。可命是他们给的,以后要是我出息了,我不会不管他们的。金步摇心里再赞一声,这是个明白孩子,将来不管什么造化,都不会把自己往死路上逼的孩子,难得还有一副软心肠,是非恩怨分得清楚。金步摇差点就把银锭儿认了当干女儿。好在她也不是个冲动的,一眼半眼,可不敢说把人看到心里去了,还是等日子长了,好好品品再论也不晚。
银锭儿这会儿身子没抽条,几顿饱饭吃下来,只往横里长,本来裹的小脚被金步摇做主放开,还没抻平展直,整个人远看像正月十五北市场上卖的串在小签子上的炸元宵。此刻小姑娘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努力踮起脚尖也够不到上面去,于是跟自己生气,满屋子转圈,找能踩又不至于踩坏心疼的家伙事儿。金步摇看看银锭儿的脸,巴掌大,深眼窝,睫毛密长,鼻头肉嘟嘟的,不好的就是嘴巴,有点不太明显的地包天。
等过几天找个日本牙医给看看,兴许能正过来。金步摇一边喝茶一边琢磨,想到整牙齿就不好吃饭,银锭儿兴许还能瘦下来,一举两得,她就笑了。银锭儿从厨房搬了一把竹板凳进来,说,姐,咋了?金步摇笑容没收回来,银锭儿的问题也没得到回答,拴在门上的铃铛就响了。铃铛另一头连在大门外廊檐下雀头槌上,这是有客到。
    像是为了让金步摇能看得清楚点,冷雅琴刚在客厅坐下,太阳就跑到云层外头了,又一路从玻璃窗里钻进来,照在冷雅琴白得透亮的脸上。她长得是真好看:柳梢眉,吊眼角,薄嘴唇,不点胭脂也透着红润喜人,黑色薄毛呢大衣里头是鹅黄薄呢西式连衣裙,露在外面的十根手指头尖尖细嫩,透出一股子不沾阳春水的养尊处优。银锭儿看着,露出不加掩饰的羡慕。
金步摇不动声色,坐等冷雅琴开口。冷雅琴解开袖扣,挽起袖子,露出半截胳膊,从手腕到肘窝,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疤痕,火烫的,刀割的,黑色结痂的是新近的,已经落了肉中淡红的是陈年的。这都还是能给人看的,还有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的,总之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
金步摇还是没话,只看着。
银锭儿到底年轻,没什么经见,看着疤痕直吸凉气,像是过了一半的疼到自个儿身上。这下冷雅琴绷不住了,眼泪顺着眼角淌了满脸。女人就是这样,没人心疼的时候多大难也能咬碎牙往肚里咽,但凡跟前有了知冷热的,哪怕是八竿子打不着次见面的小丫头呢,也能让丁点儿难受化成一摊汪洋。
何况冷雅琴咽下去的已经是一摊了。
    这都是拜他所赐。冷雅琴收了泪,哑着嗓子说。她目光低垂,盯着红木地板上一处不太显眼的木纹。
    他叫唐文博,曾在日本学法律,是奉天城里有名的律师,帅府里的常客,给大帅做谋划,给少帅做牌搭子,一等一的人物。在外人眼里,他温文儒雅,成熟风流,永远慢声细语,就算委托人刁钻蛮横到跳脚骂娘,他也会微笑待之,直到对方自动消了火气,红着脸道歉。可回到家,对着冷雅琴,他就成了凶蛮的野兽,像关在笼子里的狮虎憋屈了一整天后终于可以展露本性,要把眼前能够看见的一切撕咬扯碎。
    我算他的什么呢?冷雅琴歪着头想。没名没分,三年前在城阳街红房子西餐馆当女招待,认识了常客唐文博,被带回唐公馆。谁都羡慕她好福气,再不用被人轻薄也不用辛劳苦熬。她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上两轮却依旧风度翩翩的男人,也觉得终身有靠,谁知道落了这个下场?
冷雅琴忍了三年。
头一年她总觉得是自己的不对,比如盘子没有摆好位置,花纹没有正对着桌沿儿;比如走路声音太小,打断了他好不容易想到的思路;比如菜里多放了花椒,鱼肉太多刺,肘子又太腻;再比如呼吸声音太大,睡觉总是翻身。他对她吼,挥拳头,她不敢哭出声,瑟瑟发抖,保证一定改。
第二年她发现她永远也做不对,就算她费尽心思躲开她能想到的所有他不喜欢的事儿,他也总有一万零一个发火的由头。比如她眼神不够温柔,比如她笑容虽然讨好,但心里藏着不满,比如她可能会在将来某个时候对他不住。他为了揣测出的祸心和还没发生的背叛大打出手,她依旧发抖,但不再流眼泪。
第三年她想要逃走,逃了四次,被抓回来四次。家里的佣人、花匠,城内外帅府的兵,还有警署的巡警都是他的耳目和眼线,他当着他们的面抚摸她的脸颊,声音里透着悲伤,你为什么要走呢?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他冰冷的手指一路从脸颊勾到脖颈,她差点窒息。而在旁人看来,这也是他对她的爱。
    回到家,他把她关进房间,拳脚相加后扯下她的衣服,把她压在身下,一边占有,一边把口水吐在她脸上。他说你记住,你永远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除非你死。
    冷雅琴不肯死。凭什么要她死,她还没活够呢。十四岁从齐齐哈尔逃婚跑出来,妖魔鬼怪见过,河沟水喝过,馊馒头吃过,她就信一条,只要活着,早晚能想到办法。
    所以说老天不会绝人之路。家里的老妈子实在看她可怜,悄悄给了她一个地址,延寿寺后街9号院,院里的金小姐救苦救难。冷雅琴现在出家门难,唐文博要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今儿是打着看大夫的幌子出来,把盯梢的搁在门口,又贿赂了大夫,从人家后门再拐进金步摇的家。她盯着金步摇,像是看救命菩萨。
    金步摇拿出白玉烟嘴,又从鎏金点翠铜烟盒里弹出一支烟卷点上,烟雾洇染如帘幕,她躲在后头,声音细长略有些喑哑,我可不是菩萨,救不出苍生去。冷雅琴讨好地笑,姐,您是华胜集的龙头,您一定有办法。说完从包里一样样地往外掏东西:金条,翡翠手镯,钻石项链,还有一个祖母绿的戒指,看成色顶得上前面所有。这是酬金,也是决心,花了这么大笔价钱买条路,不会回头。金步摇再看冷雅琴,目光就柔了点。可还是不吐口,谁也猜不出她琢磨着什么。冷雅琴也是个有城府的,底儿交了,等着呗。
    接着就是沉默和对视,彼此打量,不动声色又风起云涌。连银锭儿都觉出了一丝不自在。金步摇这才端起了早已冷掉的茶杯,说了句,回去等信吧。
    银锭儿送冷雅琴出门,小丫头脸上还挂着泪。天倒是大晴了,露出水洗过的蓝。屋里头,金步摇盯着那堆珠翠,眼里看到的不是富贵,而是一盘早就该了的恩怨。
是的,这唐文博早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