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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夷列传

【题解】

      这是七十列传中的篇,夹叙夹议,是一篇提示义例的论传。列传借孤竹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叔齐的高风亮节为议题,纠正了关于他们饿死无怨言的说法。列传还将伯夷、叔齐与许由、务光对照,指出伯夷、叔齐是由于孔子称颂而闻名于后世的,示例七十列传中的人物也将因太史公之笔而垂名后世。司马谈临终遗言:“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太史公自序》)。司马迁创作七十列传就是为了实现这一神圣的使命。

      夫学者载籍极博①,犹考信于六艺②,《诗》《书》虽缺③,然虞、夏之文可知也④。尧将逊位⑤,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⑥,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⑦,功用既兴,然后授政⑧。示天下重器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⑩,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注释】

      ①载籍:书籍。②六艺: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③《诗》《书》虽缺:相传《诗》《书》是孔子删定的,《诗》三百零五篇,《书》一百篇。由于秦始皇焚书,《书》已残缺,汉代伏生所传之今文《尚书》只有二十八篇。④虞、夏之文:指《尚书》中的《尧典》《舜典》《大禹谟》等篇。⑤逊位:退位。⑥岳牧:岳:指四岳,即四方诸侯的首领。牧:指九牧,九州的行政长官。⑦典职:掌理政务。⑧授政:传让帝位。⑨重器:象征国家权力的宝物,如鼎等。⑩许由:传说的尧时隐士。尧打算把天下禅让给他,他拒不接受,逃到颍水之北、箕山之下隐居起来。有卞随、务光者:均夏桀时人,传说汤让天下于卞随、务光,卞随不受,投水而死;务光以为耻,因而逃隐。何以:拿什么,该怎样。称:赞扬。箕山:在今河南登封市南。盖:传疑副词。冢:坟墓。云:语末助词。吴太伯:周太王长子,让位于弟季历而逃至勾吴,事详《吴太伯世家》。伦:类。文辞不少概见:记载卞随、务光的文辞连少许的梗概都没有。少:少许。概:梗概。

      (以上为段,对儒家典籍不载许由等人事迹提出了疑问。)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稀①。”“求仁得仁,又何怨乎②?”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③。其传曰④: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⑤。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⑥,盍往归焉⑦。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⑧,号为文王,东伐纣⑨。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⑩:“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

      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注释】

      ①“孔子曰”句:引文见《论语·公冶长》第二十三章。怨是用稀:仇怨很少。稀,很薄,很少。②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引文见《论语·述而》第十五章。③轶(yì)诗:指下文的《采薇歌》,因其不见于“诗三百”中,故称轶诗。④其传曰:其事迹如下。这里的“传”做事迹解,也可能是摘取的司马谈原作。当然也可以解为《韩诗外传》《吕氏春秋》等古书上的记载。⑤孤竹:传说汤所封之国,在今河北省卢龙县一带。孤竹国君姓墨胎。⑥西伯昌:周文王姬昌,当时被纣封为西方诸侯之长,故称西伯。⑦盍(hé):通“盖”,于是。⑧武王:文王的儿子姬发,西周开国之君。木主:木牌位。⑨纣:商朝的末代帝王,名帝辛,字受德,以暴虐亡国。⑩叩马而谏:在武王的行军马前,拦路扣住马缰绳进行劝谏。爰:乃,于是。兵之:用兵器击打伯夷、叔齐。太公:即姜尚,又名吕尚,字子牙,文王尊称太公望。宗周:归服周朝。首阳山:在今山西省永济市南。一说首阳即河南省偃师市西北的邙山,因日出先照而得名。薇:可生吃的野菜。西山:即首阳山。神农:传说中的远古帝王,即炎帝,教民稼穑,故称神农氏。殂(cú):死。

      (以上为第二段,叙述了伯夷、叔齐的事迹,录《采薇》之歌对孔子称述伯夷“无怨”之说提出了质疑。)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①。”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②!且七十子之徒③,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④。然回也屡空⑤,糟糠不厌⑥,而卒早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⑦,肝人之肉⑧,暴戾恣睢⑨,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⑩,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注释】

      ①“无亲”二句:无私,不偏爱。与:赞助。②絜:同“洁”。③七十子:孔子的高足弟子七十二人,身通六艺。《仲尼弟子列传》载七十七人,七十是举其成数。④仲尼:孔子的字。独荐颜渊:有一次鲁哀公问孔子,他的弟子中谁好学,孔子独以颜渊回答,见《论语·雍也》第三章。⑤屡空:经常贫困。⑥不厌:吃不饱。⑦盗跖(zhí):相传春秋时反抗贵族的领袖,名跖,历代统治者诬为大盗,史称盗跖。不辜:无罪的人。⑧肝人之肉:挖人心肝当肉吃,见《庄子·盗跖篇》,此系寓言。⑨暴戾:残暴,凶狠。恣睢(suī):放肆行凶。⑩忌讳:避忌讳言之事,指法律禁令。择地而蹈之:看准地方才踏步走路,形容小心谨慎的样子。径:小路。

      (以上为第三段,以伯夷洁行遭困顿,盗跖恣睢寿终,联想到近世以来社会的种种不平,从而对惩恶佑善的天道提出了质疑。)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①。”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②。”“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③。”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注释】

      ①道不同,不相为谋:引语见《论语·卫灵公》第四十章。②富贵如可求:引语见《论语·述而》第十二章。③“岁寒”句:引语见《论语·予罕》第二十八章。凋:凋落,衰谢。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①。”贾子曰②:“贪夫殉财③,烈士殉名,夸者死权,众庶凭生④。”“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⑤。”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⑥,附骥尾而行益显⑦。岩穴之士⑧,趋舍有时若此⑨。类名堙灭而不称⑩,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注释】

      ①“君子”句:引语见《论语·卫灵公》第二十章。②贾子:即贾谊。以下引语见《鸟赋》。③殉:牺牲生命。④凭(pínɡ):仗恃,引申为贪求。⑤“同明相照”句:引语是从《易·乾卦》中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万物睹”脱化而来。⑥笃学:深深地好学。⑦附骥尾:喻追随贤者之后。骥:千里马。⑧岩穴之士:隐士。⑨趋:进取,指成名于世。舍:弃舍,指湮没无闻。⑩堙灭:埋没。闾巷之人:普通的人。闾巷,指穷乡僻壤。砥:磨刀石,用作动词,磨炼的意思。青云之士:德高望重立言传世的人。恶:何。施:延续,留传。

      (以上为第四段,引前哲圣贤砥砺道德操行以自勉;但若立名后世,必附青云之士,慨叹世情,寄寓自己述史立言责任之重。)

 

讲析

      《伯夷列传》全文不足千字,而内容却极其丰富,论列历史人物达十余人之多。列传虽以伯夷命篇,而记载伯夷、叔齐行事的“其传曰”云云一节只有二百一十五字,四分之三是感慨议论。其实质是一篇序赞论文,故其体与十表序、类传序相同,冠于七十列传之首,用以提示义例,也就是七十列传的一篇序论。既是一篇序论,所以有多层次的义例,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的思想内容:

      (一)对天道质疑,强调重人事。本来“究天人之际”是司马迁“一家之言”的组成部分。《史记》五体,各有重心。八书重在究天人之际,七十列传重在讲人事功利。按传统的天道观念,是惩恶佑善。但现实社会却往往是好人遭殃,坏人享福,对这不公平的世道,司马迁提出了愤怒的质问。苍天佑善吗?像伯夷、叔齐那样的人,“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苍天惩恶吗?“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司马迁对苍天发出了尖锐的质问:“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这一质问,表明七十列传载述人物,重在行事,论其功利,在这里是看不到天道的影子的。又,“考信于六艺”“折中于夫子”,这本是司马迁述史的取材原则。但《伯夷列传》对经典所载,圣人之言,也提出了质疑。孔子称道伯夷、叔齐,求仁而得仁,不念旧恶,“怨是用稀”。可是伯夷、叔齐留下的《采薇》之歌,充满了怨情,那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死,到底“怨邪非邪?”这一质问表明司马迁论载人物,将冲破传统的礼义规范,以实录他们的行事,进行全面的褒贬来反映复杂的社会。以上两层义例是司马迁“是非颇谬于圣人”的进步历史观,也是《伯夷列传》第二、第三两段所蕴含的中心内容。

      (二)颂扬“奔义”“让国”,谴责“争利”“争国”。《太史公自序》云:“末世争利,维彼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作《伯夷列传》。”故陈直曰:“世家首吴太伯,列传首伯夷,推崇让德,其意至微亦至显。”(《史记新证·自序》)伯夷、叔齐,视荣华富贵如浮云,他们不惜献出生命来立名立节。这和近世以来,尤其是汉代建国以来君臣、父子、兄弟、叔侄之间的“争利”“争国”形成鲜明对照,寓意良深。

      (三)说明自己为历史人物树碑立传,使之留传后世的写作目的。《伯夷列传》明写伯夷,暗衬孔子,一明一暗,两条线索,交叉互证,阐明义例。伯夷和孔子两人都是本传的中心人物,而伯夷却又只是用来陪衬孔子,借以抒发议论的。全传五个自然段,可分为三大结构段,表达三层义理。自然段为大结构段,以“考信于六艺”起首议论,将伯夷、叔齐与许由、卞随、务光对照,提出了一个悬案,许由、务光义至高,而经传不载,其名不显,是什么原因呢?第二、第三自然段,以“孔子曰”起论至“是邪非邪”止为第二大结构段,假借伯夷抒发牢骚愤懑,对天道、对不平的社会提出了尖锐的质问,行文跌宕起伏,夹叙夹议,悲叹、感慨、质问、反诘,扑朔迷离。乍看似无中心,仔细咀嚼,文章气势连贯,议论纵横,引人驰骋古今,浮想联翩。第四、第五自然段为第三大结构段,回应篇首,得出结论,“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以此示例,七十列传也将以得太史公之笔而名垂后世。也就是说,论载各类立名立节的历史人物是史官义不容辞的历史责任。所以司马迁十分注意砥行立名的闾巷之人。七十列传除载述辅佐帝王的功臣将相、贤士大夫之外,还记述了农民起义的领袖陈涉,下层社会的侠客、医卜、隐士、商贾、俳优、博徒、屠夫、妇女等等,呈现出绚丽多彩的丰富内容。司马迁有感于许由、卞随、务光不遇孔子而其名不显,托以自伤其不遇明主而蒙耻,故述往事,思来者。

      以上分析,可知《伯夷列传》是一篇“明述作之本旨”的史论,可以看作是与《太史公自序》前后呼应的引言,若当人物传记读,则矛盾百出,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清梁玉绳《史记志疑》考列十大矛盾,认为“史所载,俱非也”。殊不知司马迁本来就视伯夷、叔齐同许由、卞随、务光一样,其事迹都在疑似之间,只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