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我很好
然而，
在该看见爱的年纪，
她看见的全是世事冰凉和悲哀。
2012年。
学校食堂的方向有香味儿飘来，惹得甄文静鼻翼翕动。
“炸土豆，裹了被碾碎的辣椒面，加一些胡椒和五香粉……”她凑到卜繁星耳边，小声地诱惑，想让卜繁星下课后陪自己去食堂走一遭。
四月的天已经开始热得要将人融化，卜繁星热得慌，下意识地将她推远，挥胳膊的举动被英文老师抓个正着。
“卜繁星，站起来翻译下一句，‘我很难过’怎么讲？”
被点名的女孩儿束着高马尾，清汤挂面的，却不难看出其样貌底子极好。
很简单的问题，她想想：“I am fine.”
课堂上哗然。
所幸卜繁星是众所周知的资优生，老师没怎么为难她，反而帮着镇压了几句唏嘘声，课后才与卜光耀通电话：“繁星近有什么心事？好几次了，上课魂不守舍，你们做家长的要做好心理疏通啊。”
老师年龄不大，刚走马上任几个月，不太清楚情况，卜光耀却习以为常。
他看看日历表，果然，没几天就是清明了。
自打卜繁星十一岁那年，周文秀因难产去世，每当清明将近，卜繁星伶俐的手和嘴就跟生了锈似的。
清明时节，没有雨纷纷，阳光热烈得吓人。
墓碑前，卜光耀割完野草，又开始清理尘灰。想起学校来的那通电话，他佯装不经意地叨叨：“怎么回事？你们英文老师说让你翻译的短语是入门级的，我闺女这么优秀，不该弄错。”
他责难不敢太明显，顺带还得捧，叫卜繁星听了都发笑。
可现下她实在笑不出：“这不是你们大人教的吗？”她的表情是一副很有道理的样子，眼神却几近无辜——
“我很忧伤、很难过，我快坚持不下去了……明明心里这样觉得，嘴上却说‘没事，我很好’。”
所以，她哪里有错，不过是照猫画虎。
卜光耀从部队退伍多年，别的本事没长，察言观色的本领练得炉火纯青，尤其观察他家闺女的水平，那叫一绝。
“还生气呢……”这下，他连口气都小心翼翼了。
说来也是卜光耀的锅，做什么不好，他偏要做活雷锋。
半个月前，他赶完电工活儿回来的途中，遇见一个醉酒的摩托车司机将腿卡在了车轮里。
卜光耀没多想，用包里的工具帮对方撬开前轮，并送至医院。
不料伤者家属到场，反而污蔑他破坏私人财物，要求赔偿。
救人是事实，破坏私人财物也是事实，真是有理说不清。
而类似这样的事件，层出不穷，可无论吃多少明亏暗亏，卜光耀始终改不了多管闲事的“臭毛病”，卜繁星才大为光火。
看卜光耀心虚地缩着脖子，她按下心中的不忍，强迫自己继续硬起心肠：“生气？没有呀，大不了您再瘸一条腿嘛。到时跑不动道儿了，还方便我养。”
这话一下戳到卜光耀的痛处。
他下意识地看向右腿，整个人连站着都明显左高右低，这也是他被迫退役的缘故。
有的伤口只要不提，卜光耀都快忘记，若说一点儿不后悔，也实属有些虚伪。但他心里清楚，再遇相同的情景，他的身体还是会先于大脑，做出同样的抉择。
老生常谈的话题，卜繁星懒得再讨论，反正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有的事由不得她。
扫墓完毕，家门口，早有拿着铁锹、棒球棍的社会青年等着，他们一见父女二人，就围了过来。
“怎么着？摩托车的事到底怎么个说法？”对方嚷嚷着今天必须给出解决方案。
那个小伙子的声音颇大，引来楼下废品回收站的老大爷走出来看了几眼，见势不对，又溜进去了。
卜繁星没赌气，反倒想夸大爷聪明，没凭空惹一身骚。她虽不崇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样的理论，但尽量避免麻烦，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想法，不是吗？
有的事不能想，一想就进死胡同，卜繁星越过他们，往家里走。
看卜光耀的腿不好使，加上卜繁星只是十七八岁一个小姑娘，为首那个气势更凶狠，对卜光耀骂骂咧咧加威胁：“你女儿在哪里念书，我们可是打听清楚了。你要是不想她出点儿意外，明年清明多个人过节……”
话没完，屋内传来丁零哐啷的声音，叫卜光耀后背一凉。
“走、快走！”他吆喝那几个闹事的小年轻，说话都不利索了。
下一秒，一群人眼睁睁地瞧着那眉目秀气的姑娘拎着一罐汽油和一只打火机走到面前来。
“过节要热闹才好玩。”她无端地笑笑，讲，“不如明年一起过？”
卜繁星浑不吝的性子不知随了谁，偶尔连卜光耀都得让她三分。
可那伙青年依旧犹犹豫豫地试探，似乎不相信少女有这个胆。直到火苗随着咔嗒一声响蹦出来，为首那小伙子才眨了眨眼，护着兄弟下意识又后退几步。
眼看紧绷着的弦一触即断，小区片警及时赶到——
“嘿！干什么呢！”
他们去派出所走了一遭回来，天已擦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