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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一算,我对“吃”的兴趣应该有些年头了。记得那时父母工作都挺忙,因此去食堂打菜就成了我这个小学生的必修课。不过,这活我也乐意干。因为每当听到鼓风机隆隆作响,小灶大厨挥舞铁铲发出叮叮当当声,尤其看到炒锅一颠,一团火焰腾空而起的一刹那,总会有一种莫名的冲动,犹如眼前就是一位古代持戟舞剑的大将军。也许正是对这种场景的憧憬,孩提时曾有宏愿,长大了就做厨师,并且即时就付诸行动,有事没事就往厨房跑,看着外婆、大姨们下厨,缠着舅舅、表哥们上饭店。潜移默化之下,随着年龄的增长,厨艺居然也开始得到了老人们的认同。以后逢年过节,庆生做寿而行家宴时,就成了当仁不让的“大师傅”。参加工作后,犹然一发不可收拾,凭借着家中老屋比较宽敞的便利,时不时就行家宴邀请朋友、朋友的朋友们前来家中试试我的“味”。粗略算了算,就这七八年里请来试味的至少也在千人之上了。2013年,《现代苏州》主笔韩光浩先生在微醺中提议:“既然你爱吃又喜烧,何不把吃食再码成字?”于是,随着《现代苏州》的“老凡食事”栏目的开设,我也俨然成了美食作家队伍中的一员。

在苏州写美食,有着足以令人羡慕的便利,那就是关乎地方饮食的文献几乎没有过断层。早在先秦时期,《左传》就有了“专诸炙鱼”的故事。唐宋之前,虽无食馔专著,但在白居易、韦应物、陆龟蒙、皮日休、苏东坡诸位大家的诗词赋文中,苏州食馔的描述可谓屡见不鲜。元明时期,仅据王稼句先生的《姑苏食话》所列,各种食著就有数十种之多,其中尤以苏州韩奕的《易牙遗意》为著名,至今仍被视为食著经典。入清之后,除了袁枚的《随园食单》、李渔的《闲情偶寄》、徐珂的《清稗类钞》以及许多笔记小说中有着大量苏食记载,苏州本地学人也屡有著作存世,如胡林的《吴蕈谱》、毛荣的《毛荣食谱》、褚人穫的《续蟹谱》、钱泳的《履园丛话》、顾禄的《桐桥倚棹录》等著述。民国之后更有李公耳、时希圣等人所著《家庭食谱》和《家庭食谱》续编、续续编、三编、四编,以及《素食谱》和《茶烟歇》《醇华馆饮食脞志》等一大批苏食著作,内容涵盖食风、食材、烹饪、茶事、酒令诸多方面。其中尤以《毛荣食谱》受称道,郑逸梅《漫话美食》有赞:“饕餮者流,无不知有《随园食单》,但《毛荣食谱》,则能道其详者甚鲜。寒舍以往录有《毛荣食谱》副本,惜蟫残鼠啮之余,仅留数叶,一昨偶而翻及,因此忆起。以美食地位而言,随园为一代名儒,而毛荣仅为寻常庖役,固不得相提并论。然毛以经验所得,治馔有新异绝招,亦不容以人微而抹煞之。”

经过几千年的积淀,苏食品类繁多,大致可分苏式菜肴、苏式卤菜、苏式面点、苏式糕点、苏式糖果、苏式蜜饯、苏州小吃、苏州糕团、苏州炒货、苏州花果、苏式酱菜、苏州特色调味品等十二大类,一千二百多个著名品种。如此完整的膳食体系,世上少有。这既得益于苏州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也得益于深厚的苏州文化,更离不开这个城市历经千年不变的包容性。

就以所谓菜系来说,这本是地方菜肴特色和烹饪技艺的一个集成,如张华的《博物志》就说:“东南之人食水产,西北之人食陆畜。食水产者,龟蛤螺蚌以为珍味,不觉其腥臊也。食陆畜者,狸兔鼠雀以为珍味,不觉其膻也。”钱泳的《履园丛话》也认为“饮食一道如方言,各处不同”,“如北方人嗜浓厚,南方人嗜清淡;北方人以肴馔丰、点食多为美,南方人以肴馔洁、果品鲜为美。虽清奇浓淡,各有妙处”。《清稗类钞·饮食类》也有一说:“肴馔之有特色者,为京师、山东、四川、广东、福建、江宁、苏州、镇江、扬州、淮安。”可不知何时起,研究菜系渐成时髦,四大菜系,八大菜系,十二大菜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2018年,中国烹饪协会参照行政区划列出三十四菜系榜单,网上、网下舆论一片哗然。同时列出的中国三百四十道名菜更像是在撒胡椒面,江苏一省十地市,各家一道。苏州的一道是松鼠鳜鱼。为此苏州百姓,包括业界人士多有议论。其实大可不必,菜系的形成并不是专家学者所造,更不是行政官员能定,它的形成离不开当地的物产、经济、文化、习俗。尤其是像苏州这样的城市,自明代中叶起就是一个移民规模很大的城市,必然会不断有外来风味风情的交融汇合。在老苏州人的眼里,京帮的久华楼、京江馆,徽帮的丹凤楼、六宜楼,广帮的广南居,以及上海本帮的老正兴等等,也都是苏式菜馆中的佼佼者。素来被视为苏式菜谱经典的《桐桥倚棹录》,更有烧小猪、哈拉巴肉、高丽肉、炖吊子、卤子面、饽饽等满族菜式。虽有随着移民而来的各地菜式,但苏食从未因五方杂处而失去本色,反而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良性态势,这不得不归功于苏州深厚的人文积淀,使之始终有着足够的文化定力。

苏食特色的形成是千年的积累,讲求时鲜、节令、口味、色彩和造型,是一代代人的心得和心血,其中包含着家厨、宫庖、市食、僧斋出神入化的技艺。自明代开始,苏州厨师向来是达官贵人的所求,甚至皇帝也不例外,别出心裁地在御膳房中单设“苏灶”来烹制“苏造”菜;同时也离不开百姓的口口相传和文人的笔耕远播;离不开苏州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和无与伦比的丰饶物产。然而,追根寻源还得回归苏州人的生活理念。

“我们所说的苏州菜,通常是指菜馆里的菜,宾馆里的菜。其实,一般的苏州人并不是经常上饭店,除非是去吃喜酒,陪宾客什么的。苏州人的日常饮食和饭店里的菜有同有异,另成体系,即所谓的苏州家常菜。饭店里的菜也是千百年间在家常菜的基础上提高、发展而定型的。家常过日子没有饭店里的那种条件,也花不起那么多的钱,所以家常菜都比较简朴,可是简朴并不等于简单。”这是陆文夫先生在《姑苏菜艺》中对苏州人生活理念的解读,极具生活体验。就拿一棵青菜来说,苏州就有着多样的吃法。根据时令的不同,青菜有着清明菜、菜苋头、鸡毛菜、小青菜、大青菜、长秆菜之分,各季的青菜有着各种不同风味的做法。就以霜打过后的大青菜为例,简朴而不简单的苏州人都有一手“一菜三吃”的招数。买回青菜后,来一个“一分为三”:先从每棵大菜上掰下四五张菜皮,剁成细末放在瓮里用盐先渍上两三个小时,吃的时候放上点毛豆子急火炒一下,一碟墨绿的盐渍毛豆子立刻带来了既爽又脆的味觉;接着掰下来的五六张,都是成熟度相差无几的菜叶,旺火大油中哗啦啦地翻炒几下,然后盖上锅盖稍稍焖一下,一碗香香糯糯、青翠欲滴的煸青菜绝非平常滋味;后的那一朵嫩菜心,也是整棵菜的精华,无论是拿它配香菇还是配肉圆,或者就让它去水里汆一下,点上几滴麻油做一道清汤,饭桌上它也总是讨俏。

因材施技,物尽其用,适口为珍。创造了“美食家”的陆文夫先生说:“精细有时并不消耗物力,消耗的是时间、智慧和耐力,这三者对苏州人来说是并不缺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