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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我一直是很喜欢自己的。

我记得幼年时和妈妈的应答游戏。

“我好喜欢我的小金杏呀!”妈妈总说。

“我也好喜欢我的小金杏呀!”我学舌,回答一定是这样的。我和妈妈一呼一应,就像事先彩排好了的。妈妈不厌其烦地说,我也就不厌其烦地应答,彼此肯定都莫名其妙地找到了乐趣,因为这一呼一应完,妈妈和我必定哈哈大笑,然后深情拥抱。

那是我和妈妈乐此不疲的游戏。我喜欢自己。我以为,身边的人(当然包括妈妈)也都很喜欢我。

但,那只是从前。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其实我并不讨所有人喜欢,甚至我连自己都讨好不了。

那次大家庭聚会,让我对自己很不满意。

那晚,妈妈穿上她那件浅蓝色的外套,还把外套里边有淡黄色圆点的衬衣领子翻了出来。那件外套她很爱惜,每回见她穿上,都表明她要见什么重要的人。大人们从来不直接说他们看重什么不看重什么,但看他们的穿衣打扮,就大体知道了。妈妈用梳子蘸了自来水,把头发梳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死劲盯着镜子看。她的头发蓬蓬松松的,发梢卷着,她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都不满意。妈妈的头发一长,就乱蓬蓬的。要是在平时,妈妈也不会那么介意,可当她穿起这件蓝色外套时,她就非得把那些乱翘的发梢弄平整不可。妈妈在镜子前折腾了许久,把头发梳得湿乎乎的,总算把那些翘起的发梢收拾齐整了些。她花了很多时间做这事,所以等她回过神来,开始为我打扮,时间就很不够了。

“要命,得快点。你走得慢,带上你去二姨婆家起码得走二十分钟……”她从衣橱里甩给我一件花衬衫和一条黑色裤子。

“哦,妈妈,如果我们一起跑步的话,可能不要那么久。”我赶紧帮她想办法,但我知道,大人一般听不进小孩的建议。果然,她撇了撇嘴,表示不同意。

“赶紧换上,快快快。”

我没得选了,虽然我很不喜欢那件花衬衫,但我知道我没得选。穿上那件花衬衫我显得很傻,这是妈妈不经意表露出来的意思,但是她后来不承认我穿这衣服难看。这衣服是她去北京出差时从大商场里给我买的,一回到家,她就从行李里拿出这衣服让我试试。

“这衣服很贵呢……”妈妈把我塞进新衣服里,左看看、右看看,右看看、左看看,眉头皱着,嘴巴微微张着,那模样像吃了一惊然后被突然冻住了似的。我跑到穿衣镜前,自己看。镜子前的我,脸膛黑黑的。天已经热起来了,天一热太阳也大,成天在外头跑的我原本就不白,被太阳一晒,脸就更黑了。花衬衫是白色底子的,上头花团锦簇地铺满了鲜亮的黄、鲜亮的蓝、鲜亮的红。我的脸膛在那一片花团锦簇的鲜亮之中,黑得喜庆而乡气。

“这衣服很贵呢……”妈妈在身后又吐出这句话。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眉头还皱着,但嘴巴合上了,吃惊的模样被沮丧替代了。我起初并不觉得这衣服我穿了不好看,但妈妈的眼神、妈妈的语调明显地表明,我穿上这衣服的样子让她失望了。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不喜欢这件花衬衫了。

它是件新衣服,好像还沾着我所陌生的大城市的气派。所以,在一些需要穿新衣服的场合里,它总会被妈妈挑出来,让我穿。

现在我又穿上这件花衬衫了。我觉得全身上下都被这件不好看的衬衫箍住了,笑也不想笑。

聚会在二姨婆家,是二姨婆为了欢迎大姨婆归来而召集的。

二姨婆从前是位老师。她住的小楼是租来的。二姨婆做事常和别人不一样。比如,大家都住自家的房子,不管自家的房子是好是坏、是大是小,都住着,而她偏不。她得住自己喜欢住的房子,甘愿去租。二姨婆现在租的这小楼的确很漂亮,厅堂宽敞,院子里有棵大芒果树,芒果树枝叶繁盛。芒果成熟时,也是二姨婆四处走亲戚的时候。她会带着自家产的芒果,分给岛上所有的亲戚。我也吃过二姨婆家的芒果。二姨婆用她的芒果,把岛上星星点点的施家血脉串联了起来。

我们到时,二姨婆家早已聚满了人。我居然会有那么多亲戚啊!这些忽然聚到二姨婆家里的人,身上流着的血,都有相同的戳记。他们和我一同生活在木棉岛上,但彼此离散着,如果没有特殊的机会,极少碰面。如今,因为从南洋回来的大姨婆,这些散落各处的亲戚,又有理由会合到一处了。

大姨婆不是每年都回来的。事实上,这是十几年来,她次回来。

女客很多,我有的熟悉有的不熟悉,她们和妈妈一样,都费心打扮过了,穿得齐整妥当。从南洋回来的大姨婆,虽然年纪,却是厅堂里惹眼光鲜的人——她穿着花绸衫,一身鲜亮的黄色红色橙色(这么热闹的花色,比我身上的花团锦簇还热闹),脖颈上戴着珍珠链儿,整个人像从电影里走出来似的,甚至脸上也化了像电影里的美人儿一样的妆——那眉毛是精心掐过而后再用眉笔画上去的,细细的两道,在粉白的脸上挑着,一副很高兴的模样。我看见鬈发的曼茹表姨带着她那瓷娃娃般的女儿——我得叫表姐的蓓比,她正殷勤地和大姨婆说着话。漂亮蓓比瞟见我进来,眼睛亮了一下,用唇语给我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扭头顺服地把目光收回到曼茹姨和大姨婆身上。大姨婆拉着皮肤白白眼睛亮亮的漂亮蓓比,询问蓓比多大了,读书好不好。蓓比被大姨婆拉着手,大眼睛吧嗒吧嗒眨着,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回答,那头曼茹姨就替她回答了:“我们家的孩子,没有不会读书的……”曼茹姨的回答,让大姨婆很满意并频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