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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特勒和他的王庭

 

   希特勒所宣传的“新秩序”已成过眼云烟,他的“千年帝国”也在短短十年中土崩瓦解,现在,我们终于能够在这片硝烟尚未散尽的瓦砾废墟之中,寻找那场荒诞悲剧的真相。这是一项十分有趣,也能令人懊悔的研究,因为在这一过程中,我们不仅能发现真相,还能发现自己犯过多大的错。要了解希特勒末日的惊奇故事,理解纳粹政治的真实特性,就必须先纠正那些错误。我们必须认识到,希特勒不是一颗棋子;那个纳粹政权不是极权主义(totalitarian,它与该词的任何重要词义均不相符);领导它的政客们组建的不是一个政府,而是一个王庭(court)。这个王庭与东方的任何苏丹国一样,统治的能力不值一提,但玩弄阴谋诡计的能力不可估量。此外,我们必须了解纳粹学说的真正政治意义,以及它在后几日中还保留着多少的纯洁性和坚决。我们还必须了解希特勒与陆军总参谋部之间的斗争是何种性质。陆军总参谋部与他政见不同,但他既不能将其解散,也无法消灭,曾有一次还差点被它消灭。如果不能理解这些政治事实和政治关系,那么,要理解1945年4月的那些事件就会非常困难,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为收集和整理那些庞杂证据所付出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因为当我们解开一个谜团,带来的可能是另一个更大的谜团。

有些证据中的说法可能自相矛盾。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有多少人曾在不知不觉中被纳粹的政治宣传洗了脑,相信纳粹德国是一个极权主义国家——完全整合、全体动员、中央控制!如果真是这样,德国也许已经赢下了这场战争,毕竟当时的它在时间、资源和准备方面拥有巨大优势。事实上,德国的极权主义与真正的极权主义截然不同。真正有效实现中央控制的只有政策(policy),并非行政(administration)。对我们来说(可能也只是对我们来说),全面战争意味着集中举国之力参战,暂停一切无关产业,但在德国,许多无关紧要的奢侈品仍在继续生产。全面战争意味着用尽一切方法和要素,且不顾后果的战争。在纳粹德国,军工生产、人力、行政和情报均未得到合理集中;里宾特洛甫曾在纽伦堡审判中坚称,所有的外国情报都不是来自他们的外交部,而是来自三十家相互竞争的机构,此言基本为真。德国的政治和行政结构并不是纳粹党人所说的“金字塔式”和“大一统式”,而是由私人企业集团、私人军队和私人情报机构构成的一团乱麻。其实,不负责任的主义(absolutism)与极权政府是不相容的;因为面对政治的不确定性、随意改变的危险和对个人报复的恐惧,所有人,无论地位高低,要保护自己,避免意外,都必须尽可能保住自己想方设法从公共资源中获取的权力。终导致的结果就是,公共资源不复存在。统治者的不负责任会导致国民的不负责任;联合体(Commonwealth)这一概念将仅存在于政治宣传中;政治将变成封建无政府状态,一个毋庸置疑的暴君或许可以利用个人权力隐瞒这一状态的存在,但无力改变它。

许多人对这一暴君的了解也大错特错,常常将他当作工具,然而事实是,他的个人权力之大毋庸置疑,在死之前,他一直牢牢掌控着自己创造的这场混乱,并隐藏了它的真实本质——甚至在死后,他仍然能从坟墓中操纵那些站在纽伦堡被告席上软弱又不中用的下属们!如果没有任何外部力量来约束、控制这种主义,那么我们也无法指望其内部的抵抗能够纠正它了。没有人能逃脱权力的腐蚀。当权力受制于不安全感或竞争时,才会产生可能影响权力行使的自我抑制、谨慎和自省;在希特勒的后几年中,你是不可能找到他在职业生涯初期用过的那些外交手腕和做出的妥协退让的,也不可能找到《我的奋斗》中提及的他的有所保留和偶尔谦逊。

还有纳粹主义本身,它是这场德国巨变的信仰,为它取得短暂但轰轰烈烈的成功奠定了基础、提供了激励,它在德国政治中的重要性不亚于加尔文主义在早期动荡时代中的重要性。许多值得敬重的学者研究过这个充斥着野蛮的北欧式荒诞的庞大体系,分析了它的组成部分,找到了它遥远的起源,解释了它的意义,并纠正了它的错误。不过在我看来,关于这一令人沮丧的主题,好、有启发性、有价值的研究成果并非来自勤奋的学者,也不来自该运动中善良的受害者,而是来自一个失望的纳粹党人(因为失败往往是比勤奋和美德更好的政治教育)。赫尔曼·劳施宁(Hermann Rauschning)是东普鲁士的一名产业大亨,也是在该运动初期加入的军事贵族之一。这些军事贵族希望利用这一运动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们为该运动的成功做出了贡献,但却被窃取了应得的回报,还见证了他们这一阶级在1944年大清洗中的终毁灭。比其他人更聪明的劳施宁早早地就从这场他既无法控制也无法阻止的运动中逃了出来,他还写了两本书,在书中用清晰到可怕的描述揭露了这场纳粹运动的真正意义。他无论是入党还是退党,动机都不单纯。他不是民主主义者,不是和平主义者,也不是殉道者(如果这些身份代表动机单纯的话);他的头脑之所以能清醒过来,不是因为清晰了解了痛苦,而是因为清晰看到了自己理想的破灭。不过,真理与激励人们发现真理的因素无关,也与指导表达真理的环境无关;“劳施宁也不比他这一阶级的其他人优秀”,不该成为批评他所写书籍的理由。他在这些书中展示了纳粹哲学虚无主义的本质,这是开了先河的。这种虚无主义是在表达对现存世界的失望,它促进了初期纳粹运动的发展。在运动的全盛时期,它被其他更积极的利益遮掩了光彩,这些利益渐渐寄生在它身上;但在该运动的末日,也就是本书所探讨的这一阶段,所有的希望和利益都已消失,所有的竞争对手都被消灭或都已逃离,这个拥有着毋庸置疑的权力的党派再也没有任何积极的东西可以提供,这时,虚无主义再度登场,成为这场运动的终极哲学和告别致辞。在1944年那个萧瑟的冬天和1945年春,柏林变成了一座死气沉沉的城市,这时的它所发出的声音,才是真实的纳粹主义的声音,失去了所有附属的魅力和全盛时期的特权,再一次欣然接受了它原始公式的计算结果——成为世界强国或走向彻底毁灭。